3月19日中午,台州职业技术学院大专三年级学生张凯翔在台职校园内开车撞向路上的同学,造成3名学生死亡,16名学生受伤。
冲进人群的汽车
3月19日11点20分左右,一辆东南牌黑色汽车在台州职业技术学院飞跃路尽头的大会堂门口用尽了它最后的力量。它横在大会堂门口,挡风玻璃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引擎盖因为剧烈的碰撞,缩卷在一起,皱巴巴地像一团纸,发动机舱里的零件七零八碎地裸露着。这些触目惊心的细节都提示着它刚才的疯狂行为,它像猛兽一样,在学校一条名叫“飞跃路”的道路上肆意冲撞,造成3名学生死亡,16名学生受伤。
飞跃路东西走向,长约400米,将校园一分为二,北侧为教学区,南侧为宿舍、食堂。
当时在台州职业技术学院办事的章玉强是第一批看到黑色汽车冲向学生的人。11点20分,正是上午下课时间。为了跟学生就餐的高峰潮流错开,章玉强一般会提前去吃饭。他记得,从食堂出来后,下课的学生已经从教学楼往食堂冲,路上全是人。章玉强逆着人流,穿过飞跃路,才几米,他就听到背后传来学生们惊恐地尖叫声,他扭过头,看到一辆黑色汽车由东至西沿着飞跃路飞驰而过,“嗖一下就过去了”“如入无人之境”。章玉强估计,车速超过80码。
只隔了几秒,飞跃路西头传来“砰!”的撞击声。章玉强赶紧跑去查看,只见沿路已经躺了十几个伤者,不少是身着白色衬衣长裤的医护生,学生的鞋子散落一地。有个女生躺在地上,同学将她扶起来,她睁开了一下眼睛。越往后走,学生的伤势越重,有的骨头裸露出来,身上都是血迹。
孙一飞是在十一点半收到女儿打来的语音的。女儿在台州职业技术学院读大专一年级,专业是室内设计。语音那头,女儿哭得伤心,说被车撞了,“车子撞到了很多人”。孙一飞很着急,连忙往医院赶。他后来听女儿说,当时她跟同学下课后一起走在路上,她走在最边上,冲过来的车子一下子就把她撞开了,具体的情况女儿已经记不起来了。在医院里,孙一飞得知,女儿寝室七个人,有一个去世了,两个重伤。“我女儿双腿骨折需要做手术,算里面状况最轻的。”
在3月19日下午三点,陈越陪着妹妹赶到了台州市中心医院。医生告诉家属,外甥女李玉凡正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他们在期望和绝望中等了两三个小时,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玉凡的爸爸着急地用拳头锤重症监护室的门,最终,医生允许他们进去了。他们看到病床上的女儿,戴着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头发散开,脸色乌青,紫色的斑块遍布全身,因为撞击,双腿和双臂的长度都不一样了。“妹妹和妹夫都是医生,他们一进去就知道孩子救不回来了。”陈越说,医生告诉他们,玉凡身体多处骨折,胸腔内的脏器因剧烈碰撞而破裂,送来时,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在飞跃路的尽头,章玉强看清了肇事的车辆,车牌号为浙J/25GPI。车子在撞到大会堂门口的车辆后停了下来,车胎已经瘪了,车门也被撞开,一旁的樟树被刮出两块很深的皮。紧邻着不远的地方,还躺着两个受伤的学生,一个躺在大会堂楼梯上,一个在楼梯下,脸色惨白。章玉强看到了肇事者。他躺倒在副驾驶座上,已经晕了过去。他留着寸头,方脸,小麦色皮肤,穿着黑色长袖,卡其色裤子,他手上和地上有些许血痕。事发当天,“台州公安”通报,肇事者为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生,今年20岁,所驾车辆为家庭所有。
肇事者
台州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王秀娟一眼就从那张流传的照片上认出了肇事者张凯翔。她在机电工程学院数控专业读大专三年级,与张凯翔是同班同学。她告诉本刊,2023年12月他们班毕设答辩结束后,张凯翔就消失了,她没再见过他。他们以为他去实习了。
张凯翔家在台州市仙居县下各镇的村子。一位村民告诉本刊,事发后,张凯翔的母亲曾对邻居提到,儿子撞人,是因为挂了好几科,不能毕业。网络上一张流传甚广的聊天截图显示,在名为“23年实习管理群”的微信群里,一天上午10:01,一个头像为小猫的人询问老师,“那我重修下学期吧?反正我今年不毕业,我想不开了,我就随机挑选幸运观众,遇到我也算你倒霉。”张凯翔的多位同学向本刊证实,发言者的头像与张凯翔的微信头像一致。
在台州职业技术学院,数控专业在学校是优势专业——台州市黄岩区是“中国模具之乡”,现有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接近600家,给学生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学院官网称学院现有全日制在校生2200 余人,“历年毕业生就业率均在98%以上”。在台州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必须满足三个条件:修够基本的学分、完成学校规定的实习时间、毕业设计过关。一个学生告诉本刊,在台州职业技术学院,三年大专生涯,前两年以修学分为主,需修满约24门课的学分。王秀娟说,对于数控专业,学校开设的课程除了UG(模具设计软件),CAD(绘图和建模软件)等专业课程外,还有英语等文化课。张凯翔专业课成绩在班里算不错的,但他不愿意听文化课,挂了好几科。
王秀娟说,张凯翔不仅挂科,毕业设计也没有完成。在王秀娟眼里,数控专业的毕业设计要求其实并不难,是让学生设计一款数控机床类零件,再用5000字将过程和细节描述出来。王秀娟告诉本刊,在答辩前,学院会留出三个月的时间来完成毕设,但有的学生一天就能写完。写完之后老师会检查,并提出修改建议。有的人不愿意自己做,会上网找代写,“也能过”。但12月答辩时,整个班里只有张凯翔一个人没写。王秀娟说,在学校里,不管是挂科,还是毕设没有通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学生可以选择补考,或者是重新补毕设,“老师们也会提供很多帮助”,但他就是不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在一个同学的眼中,张凯翔在学校的日常生活中总表现出一种对抗性。比如台州职业技术学院规定学生大一到大三要分别跑步60、45、30次,每次跑1.5公里,13分钟内跑完打卡。他的高中同学提到,张凯翔曾就此表达过不满。张凯翔的实习最早是学校安排的,就在学校附近,要每天回到学校跑步,他觉得很烦,就自己找了一个在老家附近的实习。在读大专前,张凯翔在仙居职业中等专业学校读中专,他的中专室友黎明朗告诉本刊,除了专业课外,张凯翔很少上文化课,即使去教室,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沉浸在手机的世界里”。他曾跟数学老师表示过自己不喜欢上课,老师后来也不再管他。
王秀娟猜测,张凯翔可能是在后续与老师沟通中出现矛盾后,“自己想不开了”。台州职业技术学院一名老师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提到,2023年,张凯翔曾与几位老师一起申请了一个名为“一种罗茨式氢气循环泵”的专利。但他后来中途放弃了项目。几次接触下来,老师感觉他“人际交往可能有点问题。”
虽然已经6年没有见过面,陈涵对张凯翔印象依然很深刻。2015年到2018年,他们一起就读于仙居外语学校。他记得张凯翔偏科严重,数学好,但其他科目几乎很难及格,尤其是英语,及格次数以个位计算。另一点印象深的则是张凯翔的内向。张凯翔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上课里手里要么是拿一个魔方,要么是用剪刀和笔扎橡皮。陈涵有些怕他,“有点极端,容易动怒”。
陈涵说,张凯翔是班里打架最多的学生,初中三年里打过五六次架。陈涵记得,有次别人不小心碰了张凯翔一下,他就跟人打起来。他的指甲留的很长,打架喜欢抓别人的脸,把对方抓得道道血痕。班主任知道后,让他们罚站和写检讨,但他很倔强,罚站时摆臭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初中三年里,陈涵觉得有件事有些奇怪。仙居外语学校是私立学校,两周放一次假。家长们隔两三天都会来学校看孩子,送来牛奶、水果、炸鸡等吃的给孩子换换口味,陪孩子聊聊天。陈涵从未见过张凯翔的家长来看他。每次开家长会,都是他的爷爷奶奶来;每次放假,别的孩子有家长接,张凯翔都是自己一个人坐车去车站,再转大巴回家。张凯翔老家的一个邻居提到,张凯翔家境一般,没有负债,有一套自建房,父亲在附近一家工艺品厂打工,月薪六七千块钱,“老实人,一天干12小时”。一邻村村民说,肇事车辆是张凯翔的父母买给大姐的,后来大姐开了几年后送给了张凯翔。
破碎的家庭
3月20日,陈越陪着妹妹妹夫来学校帮外甥女李玉凡收拾东西。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学校。
台州职业技术学院位于浙江省台州市经济开发区学院路788号,在台州椒江区的城市中心,紧邻城市主干道市府大道,学校西边是一所二本院校台州学院,东边则紧挨着高层写字楼和住宅,包括正在建造的台州第一高楼天盛中心。学校对面就是小吃街,距离市民广场、大型商场车程都在5分钟内,几乎所有台职的学生都会提到学校“地理位置很好”,甚至也有学生把这作为选择台职的原因。
台州职业技术学院食堂对外开放,便宜划算,很多人下班后会开车来食堂吃饭,以错过下班拥堵时间。多名该校学生告诉本刊,台州职业技术学院对外来人员、车辆的管理并不严格,学校虽然规定只有教职工才能开车进校,但“保安不太会管”,外来者“说自己是老师就行”。而且,门口的人脸识别系统,出事后才启用。
陈越专门去看了外甥女李玉凡出事的飞跃路。站在路上,他有些恍然:学生来来往往,水泥路面干干净净,只有一棵大樟树树干上被撞过的痕迹,提醒着昨天的事故发生过。看着眼前的情景,陈越想着事情发生时的人流量,准备去吃饭的外甥女就走在人群中间。陈越听说,车子刚冲起来时速度就有80码,他忍不住想,“(撞上)那得多疼啊?”。他在学校周边打听,有人跟他讲,事情发生前,肇事者开车进校时还没到下课时间,就先在校园里绕了两圈,等到下课的学生涌上这条路,车子才冲进人群、一路狂奔。陈越想去找经过的学生核实,可他一张嘴提到这个事情,学生们露出害怕的样子,摇头,然后扭头就跑。
陈越告诉本刊,妹妹家有两个孩子,玉凡是老大,她还有个弟弟。在陈越眼里,玉凡又乖又孝顺,从来不顶嘴;放假回到家,她会早起给全家人做早饭。他也吃过,有时是面条,有时是紫菜包饭。玉凡很爱笑,见到他老远就喊“舅舅”。陈越说,玉凡从小成绩优秀,高中时就读的中学是他们镇上最好的高中。可惜的是,玉凡高考时发挥失常,分数在500出头,所以才选择了离家近的台州职业技术学院。出事后,陈越听一名老师说,玉凡上学期综合测评排名专业第一,获得了5000元的奖学金。
陈越担心妹妹一家的状况。他说,事发当天,得知消息的妹妹多次晕倒,当晚还打了镇定剂。第二天,她被亲戚们送回了乐清老家。这些天,她一直闷着不说话,常常是双手使劲拧着被子无声地哭,只有累极了、人没有元气的时候,才能昏睡过去一会,“像是瘫了似的”。怕她出事,亲戚朋友轮流看护着她,从早上到晚上,“吃饭只能喝一点米汤,或是硬喂下去一些营养液。”家里的几个老人也病了,每天都要挂吊瓶,“一大家子的天就这么塌下来了。”陈越最怕的,是要面对7岁的小外甥。他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讲述这个事情。陈越告诉本刊,上大学后玉凡每月至少回一次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弟弟,弟弟回家也是“姐姐,姐姐”地叫。说到这里,陈越声音开始发抖。他们把小外甥安置在亲戚家里,哄他说妈妈去看病了,“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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