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古之诗词何以悲者多,欢者少?”
余曰:“吾未详其多少,但辨其高下。韩昌黎曰:‘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王静安亦云:‘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夫愁苦之言未必胜于欢愉之辞,然欢愉易浅而愁苦易深,愈深则愈感人,其妙不可言处,与‘强说愁’者有天壤之别焉。”
后主亡国以前词未尝不佳,“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亦有馀韵。迨其沦为臣虏,其〈破阵子〉、〈浪淘沙令〉、〈相见欢〉、〈虞美人〉字字血泪,皆刻骨之感。静安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夫耳目之娱,方之身世浮沉之哀、国家丧乱之痛,孰浅孰深?
词至元明而衰,自明季清初而中兴,何哉?以国破家亡故也。明词之弊,在辨体不明,以散曲之法入词,遂易浅俗。迨甲申陆沉,流寇建虏篡窃神器,忠臣义士涕泗横流,拔剑斫地。于是感发无假,寄慨遥深,楚骚遗风,稼轩遗魂,自兹俱复。况蕙风云:“夏节愍、陈忠裕、彭茗斋、王姜斋诸贤,含婀娜于刚健,有风骚之遗则,庶几纤靡者之药石矣。”
词以何者为上乘?肺腑真情,意内言外,境界深远,有一唱三叹、绕梁三日之音。倘遭乱世,上祖屈子,忧国托志。陈忠裕力图兴复,举事未成而殉国。其词高如其节,譬诸荆轲变徵,闻之无不垂泪涕泣,陈亦峰谓之“以浓艳之笔,传凄婉之神”,谭复堂称之“重光后身”。读其〈念奴娇〉,“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如见屈子呵壁;“解珮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哀反清志士之丧亡,忧南明残兵之孱弱;“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忠心流芳,寄托精微。忠裕之风骨,重光不能逮也。
忠裕门人夏节愍,面讥承畴,不屈而死,真少年英雄也。其后期词亦境深旨远,“金钗十二,珠履三千,凄凉千载”,亡国之哀淋漓染目。
又如王姜斋词,彊村评曰:“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姜斋〈玉楼春〉云:“他时欲与问归魂,水碧天空清夜永。”言尽意永,自比白莲,虽孤忠至死而无悔,庶几屈子“虽萎绝其亦何伤兮”。明清易代,佳作锋起,其馀不遑枚举。
词之要在言外,诸贤岂有意求而得之乎?使一生安逸,吾不知其词何如也。
君子固爱欢愉,然漏舟之中,焉能清歌?焚屋之内,焉能欢饮?范文正公云:“先天下之忧而忧”,苟天下如漏舟焚屋,君子焉能不愁?文学乃时代之鉴,当关乎时局社稷。周介存云:“诗有史,词亦有史”,诚然。
今大陆红祸未已,豕鹿当政,黭塞民智,龙逢之辈遭戮,赵高之徒猖獗,嚚者不以为耻,知者心忧如焚。反共义士流亡海外,而不忘乡关故土,民生多艰。当是时,欢愉之辞尤难工也。
虽然,国人日渐昭苏,不甘沉沦;壮士前仆后继,击楫颓波。此正修戈同袍之日,搴旗除恶之时。愿时贤毋忘在莒,兹引张苍水语,以相砥砺:
“此身付与天顽。休更问、秦关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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