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史料,值得循环再掰。
公元前647年,晋惠公派使者来到秦国,说晋国连年干旱大饥荒,请求秦国卖粮给晋国。
求卖粮是《左传》的说法,即“乞籴”;《史记·秦本纪》作“请粟”,《晋世家》又说“乞籴”。这个不重要,只是买跟送,有偿援助跟无偿援助的区别。
但不管买或送,秦穆公都有一万个理由拒绝。
因为,就在此前不久,晋惠公背信弃义,说好让秦穆公支持他回国上位,然后以河西八城答谢,可当秦国真的扶他上位时,却翻脸不认人,派使者对秦穆公说,河西自古以来就是晋国的神圣领土,寸土不让。
不想让诸侯看笑话,这口气秦穆公暂且忍了。现在晋惠公居然还有脸来乞粮,给,还是不给?秦国君臣开了一个讨论会,最后秦穆公采纳了百里奚的意见,一锤定音:“其君是恶,其民何罪?”
他们的领导人有错,百姓是无辜的,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卒与之粟,以船漕车转,自雍相望至绛”(《秦本纪》)。拨粮给晋国,水运陆运两头并进,水运用船,陆运用马车,从秦国都城雍,到晋国都城绛,浩浩荡荡。
至于运粮人员有没有一路高喊:“绛都加油!晋国加油!”那就不得而知了。
地图上看,雍,今天陕西凤翔县南;绛,今天山西翼城县东南,两地直线距离400公里左右,翻山越岭,估计陆运要走上千里;而水运走渭河,一路往东,在华阴转入黄河再往东,又转入汾河、浍河,也很折腾。
水陆两路一共运送了多少粮食给晋国,史料不见载,但从“自雍相望至绛”来看,几百里络绎不绝,这个援助规模可真不小。再加上秦穆公“其君是恶,其民何罪”这八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字,秦国这一次援晋,满满的正能量,绝对可以上榜“感动春秋十大历史事件”。
问题是,有必要水陆两运这么大阵仗吗?
那时候的马车,可是跟现代坦克一样的战略武器,用来这么大规模运粮,磨损、消耗、减员,不会造成军事上的重大损失吗?
有一种可能,两千多年前科学不发达,秦人不够现代人聪明,想不出只用马或骡来驮就可以的办法。甚至也想不出,连马和骡都不用,按直线距离400公里算,即40万米,2米站1人,进行击鼓传花式运输,只需20万百姓就够了,场面还更感人,何乐而不为。
不扯了。后世史家分析过,秦穆公如此夸张的运粮,肯定不仅仅是救助晋国百姓这么简单。秦晋两国都在发展,晋惠公背信弃义,秦晋必有一战是谁都看出来的,所以,借着运粮的机会,水陆并进,顺便对地形地势进行测绘,并进行军事演练,一旦两国爆发战争,秦国稳操胜券。
果然,一年后秦晋韩原之战,晋军大败,晋惠公被秦军活捉。所以《左传》把此次秦运粮给晋称为“泛舟之役”,一“役”多义,隐隐也含有这是一次半军事行动之意。
可见,凡大张旗鼓的作秀,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2
三百年后,当年秦运粮给晋的这条路上,一小队从秦都咸阳逃出来的人马,正慌不择路地逃命。为首之人,正是曾经志得意满的秦国商君公孙鞅。
我们习惯称他为商鞅。
秦孝公死,在商鞅变法时既得利益受损的太子党非杀了他不可,商鞅只好踏上逃亡之路。他的目的地,也是晋——不过现在晋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魏、赵、韩,商鞅正是想逃往魏国,因为他曾经在那里呆过几年,故旧不少。
可是,到了秦魏边境,日暮途穷,商鞅想住旅店,就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客栈老板不知道他是商君,直言相告,说按商君颁布的新法,没有官府发的通行证不能住旅店。
自己制定的法规,不含泪遵守也不行。商鞅忍不住感叹道,靠,没想到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这就是著名的“逆旅不宾”事件。商鞅被自己制定的恶法所害,最后的下场我们都看到了,车裂。
相信有不少跟我心理一样阴暗的朋友,读史至此,都会拍手称快:“活七八该!”
当然,当时如果有围观者的话,相信也会有不少人骂他:“你嗟什么嗟,秦法造福秦人,你只是一时不方便就发声,这会给赵魏韩楚齐燕递刀子的你造吗?”
商鞅当然造,而且不是一般的造,而是秦国大良造——可劲造。
因为,类似的事他也干过。据《史记·商君列传》载,变法之初,很多秦国百姓苦不堪言,后来享受到变法的好处,于是:
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那些刚开始抱怨新法给生活造成不便,后来又夸新法好的,一律被商鞅定义为“乱化之民”,通俗理解就是刁民,全部发配边疆。从此就没人敢再叽叽歪歪了。
相信商鞅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在他被车裂时围观叫好的人中,肯定也有不少这样的“乱化之民”。
3
商鞅死后又过百年,嬴政一捅天下,自封为始皇帝。原楚国地界的沛县,有一个小流氓经常被征派到咸阳服徭役。从东往西,过了函谷关后,他走的,也是这条路。
有一次在咸阳,他有幸碰见始皇帝出巡,那大阵仗把他看呆了,忍不住又嗟乎起来:“大丈夫当如此也!”(《史记·高祖本纪》)
不用说,这流氓就是刘邦。他这句千古名言,后来常被拿来熬鸡汤:“理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你看人家刘邦……”
很少有人想过,“当如此也”其实就是抄作业之意。
将来我要是当了皇帝,我也要这样。
所以,当“天下苦秦久矣”的百姓纷纷起来反秦之后,刘邦站到了风口,夺取了革命果实,建立了大汉朝。接下来他做了什么?推翻秦法,建立一种新的更人性化的制度?
你想多了,四个字就可以让你从梦中醒来:
汉承秦制。
大汉朝开国,照搬现成的秦制,包括政治制度,法律制度、赋税制度、官吏管理制度等。
楚汉相争,天下损失了近3/4人口,换来了一个新王朝。可百姓两眼一睁开就发现,汤换了,药没换,我们还是生活在秦制之中。秦时明月汉时关,没通行证照样关。
当年,一个姓贾的作家骂秦始皇,一针见血,说他“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真是句句实锤,句句诛心。其中,“以暴虐为天下始”既是说嬴政,也是说秦政。读《过秦论》至此,真想穿越到汉初,站在他面前请教:“贾谊兄,你只看到暴虐之始,可曾看到暴虐之终?”
可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来刘邦的曾孙子却独尊儒术,这不一样吧?
呵呵,没看到“独尊儒术”前面还有“罢黜百家”四字吗?都是为了统一思想,尊儒跟坑儒,半斤八两,有啥不一样。
现在你明白“大丈夫当如此也”的真正含义了吧。
更唏嘘的是,贾谊骂秦始皇时是在汉初,既痛快又安全。但他洞察力再强,想象力再好,肯定也想不到,他所骂的“暴虐”,有始无终,被刻成制度模版,百代都行。所以N年以后,再骂嬴政,又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
4
还能说什么呢。
以函谷关为界,地理上分关东关西。历史上,不管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东渐,这条通关之路,都是一条被诅咒之路。路上仿佛有一个虫洞,时空在这里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尚书·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你不难发现,所有的呼天抢地,所有的凌辱反噬,所有的自掘坟墓,所有的罄竹难书……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就像是会自我复制的病毒,在时空中永远伴随。
而循环往复的抄作业中,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哪一片土地,不外都是历史的回音壁。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现代聊斋余少镭,原文已被微信平台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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