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久在异乡的游子每当与故人重逢时,往往会热泪盈眶,激动不已,甚至握住对方的手问寒问暖。这种情况下,多数人都最想问家中至亲的身体健康状况,然而唐代大诗人王维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家乡窗前的那一株梅花开了吗?这一问乍看不合常理,却意味深长,甚为精妙。今日便携各位走近王维与亲友久别重逢却只问梅花背后的心理。
王维这一问出自其《杂诗三首》的第二首: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该诗的表面意思简单易懂,即:“您是刚从咱们家乡来到这里的,一定了解家乡的人情世态。请问您离家之前那天,我家雕刻精美的窗前那一株梅花开了没?”
如果依照常理看这首诗,可能多数读者会觉得“寒梅著花未”这个问题太微不足道,因为父母家人的平安一定比那株梅花的安好更重要,哪怕这株梅是王维当年亲手种植的。但其实,若一位游子始终牵挂自己的故乡,那么他对故乡的记忆必定刻骨铭心,过去那些与自己生活紧密相关的亲朋故旧、风土人情、山川景物、花草树木也必定难以忘却。如此看来,王维此处使用了以小见大的艺术手法,藉“微物”寒梅表现他对故乡无微不至的关心──连一株微不足道的梅花都如此挂念,其他更重要的事物及人物也一定更牵挂。
现代学者已很难查明王维作这首诗的具体时间,有一种推断认为比较可能是在其年轻时所写。王维十五岁便离家来到京城长安,二十多岁考中进士,之后踏入仕途。越早离家,便越易思乡,那时的他或许时常想起家乡亲切具体的场景,许多景物仍历历在目。“绮窗前”侧面表现出王维没有忘记寒梅所在的位置,“绮”字也体现他清楚记得自家窗户的样貌,恰是这些具体清晰而微小的记忆,最能证明他思乡情深。由此可见,独问“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并非不合常理,而是既充满艺术感,也引发读者联想该诗背后无数个回忆故乡小事的日日夜夜。
对于“寒梅著花未”也有另一种解释,即“不敢问”的心理状态。王维久别故乡,一定想第一时间知晓家人的状况,却又担心听到令人伤感的消息,如某位曾经熟悉的亲友已然过世,因此宁可问花,也不问人。窗前梅花安好与否,其实也意味著照料梅花之人是否安康,正因诗人内心对父母亲人十分牵挂,才选择问一个委婉含蓄、不痛不痒的问题。佛教中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王维“寒梅著花未”一句胜千句,巧妙地捕捉到了人心最真实的一刻:越牵挂也就越怕,干脆避开最敏感的问答。这一心理,与初唐诗人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句异曲同工。
第三种解释,是久别重逢太过激动,导致诗人不知从何问起。在与亲友相见的那一刻,王维最想脱口而问的不是梅花,或许那时他的感性已大于理性,想不出应该先问什么、后问什么,便不经意间将浓浓思念化作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这一问朴实自然、耐人寻味,倘若是完全理性之下问出的问题,则反而显得不够真实。
王维这首五言诗虽然简短,却是思乡诗中的上乘之作。初唐诗人王绩也写过类似的诗,对比之下,王维的诗言简而意永,更胜一筹。具体来看,王绩在《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一诗中连续发问:“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衰宗多弟侄,若个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园莱。”王绩所写虽细至故乡的石头、水渠、花果、树木,其艺术力量却难抵王维独问寒梅。与其面面俱到,不如为读者留更多想像空间,从而起到回味无穷的效果。
清代文人宋顾乐在《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中评价王维“寒梅著花未”一句“问得淡绝、妙绝”,与《诗经‧东山》“有敦瓜苦”这一章异曲同工,“从微物关情”,“亦以微物悬念,传出件件关心,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哪得知”?宋顾乐提到的《诗经‧东山》中“有敦瓜苦,烝在栗薪”一句也是以微见大:古时有在婚礼上把瓠瓜剖成两瓢的习俗,夫妻各执一瓢,盛酒漱口,象征结为连理。故事里,远在异乡的丈夫想像独守家中的妻子有多么孤寂:或许妻子看到“瓜苦”(即瓠瓜)便不禁回想起当年结婚时的场面,并感慨丈夫自离家去东山至今已整整三年。《诗经‧东山》的作者藉微小之物瓠瓜表现丈夫对妻子极深的感情与思念,而王维以寒梅概括千言万语与无尽乡情,两者均向我们展现了四两拨千斤般的巧妙,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结语
读罢王维此诗,不禁感慨大道至简至易,真正的高人总能以最短的文字讲述最长的故事,再多一字、一句都显累赘。文学境界之分如金字塔,最高也是最瘦──与其大篇幅卖弄华丽辞藻,不如用心去捕捉最细小却最动人的一刹那,以真实朴素的文字为读者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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