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志勇(1956年5月15日—2024年1月):“六四”伤残者和人权捍卫者。在1989年“六四”屠杀中,他遭共军士兵追杀,身中六弹,左腿高位截肢。之后,因公开揭露中共之暴行,被原供职的国营建筑公司退职,常年受国保员警骚扰、软禁。2024年1月,因患肝癌等多种重大疾病而在北京去世,享年六十八岁。
齐志勇,在北京出生和长大,中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为北京市城建六公司六级油工。
1989年的时候,齐志勇家住海淀区红联南村,他工作的油漆班有一项工程在前门大街“泰丰楼饭庄”。6月3日下午3点多,他们一行四人骑车上班(因那天天气炎热就想下午去干活,晚上接著干)。当他们路过西单西大街电报大楼,也就是国务院西墙外时,有辆大轿车翻了,听围观的人说:“刚才武警打摧泪弹来著。”由于人太多无法骑自行车了,只好把自行车放到墙边,步行到工地。
他们一直干活到6月3日晚上。收工后,他们就去天安门广场,因活忙,白天没来得及去看自由女神像,晚上想去看一看。当时,同去的几个人转悠著看大字报,齐志勇坐在地下乘凉。到11点多钟,听到广播里说:“如不离开广场,后果自负。”齐志勇心里发怵,就喊同去的人赶快走吧。这时广场东侧飞快地开来一辆装甲车,绕著广场四周转圈,有位骑车的人喊:“快走吧!木樨地开枪了!打死人啦!”
他们走到人民大会堂北门,只见装甲车向横在马路上的隔离带疾驶而来,如入无人之境。周围的人群吓得四处乱跑,齐志勇一口气跑到六部口西边的西绒线胡同里,想过马路去取自行车。 这时,长安街西边走来一大队武警,手持警棍、盾牌由西往东行进,而那辆装甲车开到六部口就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三个汗流满面的军人,有四、五个学生赶快过去挽著军人对大家说:“这是人民的子弟兵,是咱们的解放军啊,他也是没有办法,受李鹏的戒严令来到这儿是吧,大家要谅解他们,谁有水给他们一口。”齐志勇看见一个老大妈就拿来水给士兵喝了。当时,民众都还很平静,谁也没有想到,转瞬之间,大屠杀就上演了。
齐志勇这时还想著过马路去推自行车——自行车对他来说是一笔重要的资产,是他每天上下班的交通工具。正在这时,有砖头从国务院红墙里面砸了出来,树上还有亮光。他又回到西绒线胡同里。此时,枪声大作,东侧天空上出现信号弹“叮咚叮咚”地打起来了。这时约为6月4日凌晨1点20分左右。他从胡同里面看出去,长安街上已经没有人群走动,只听到枪声!我站在那里往西看,看到装甲车上的有火光。
齐志勇著急寻找自行车,有了自行车才能尽快回家。他忽然听到有个人叫他“小齐”,一回头,原来是单位的一个同事。同事问他:“嘿,你怎么上这儿来了?”齐志勇就说:“我们干完活过来看看。”他又问对方:“你们家不是住石碑儿胡同吗?”同事说:“对,家里天气热,没睡著觉,而且我们家门口那儿全是坦克了,还有拿著枪的军人,这可麻烦了,可能要开枪了,可能真要镇压了!”他们就这样边说著,边听著枪声,他们还说这像是橡皮子弹,士兵不会对民众开枪!
忽然,一群拿著冲锋枪的军人,右胳膊绑著白毛巾,“啪啪啪啪”,一边开枪一边跑。胡同里有很多躲避的平民,士兵看到了,就冲著胡同口“啪啪啪啪”地开枪扫射。电光火石之间,齐志勇就中弹倒下了,觉得子弹打到腿上,用手一捂左腿,血象喷泉似往外涌,他用力大喊:“救命啊!”
当时,一些人正顺著胡同往南跑。有人听到齐志勇的求救呼喊,就跑过来,他们一看,他还活著。一个小伙子马上就把自己的白汗衫脱下来,给撕开了,将齐志勇的左腿包扎上止血,哪知道他的右腿也打了个洞,然后又包扎右腿,一边包扎,他一边还说:“我这是新买的白汗衫呢。”然后,四个小伙子提著他的手、胳膊、腿,准备送去医院,走了几步说,这样不行,要找个门板抬。旁边一位老太太说:“孩子!挺著点,我回家拿门板!”门板拿来,人们将齐志勇抬到了附近的第二医院。
然而,第二医院一个老人说,我们接到上级通知说停诊,你们赶紧去到急救中心去吧。他们有将齐志勇送到急救中心,整整走了四里地。到急救中心一看,门外都是受伤的人躺在地上,有人用手扶著吊液。这时有位大学生志愿者走过来看了齐志勇一眼,对大夫说:“大夫,他是大动脉出血,很危险。”大夫就给齐志勇换上了止血带。
此时,正好来了辆面包车,司机说:“我车上有两个人,一个被枪打胸上,一个打头部了,够呛,这俩人可能都够呛。”医生说,这里忙不过来,赶快将这个人也往南城送,那边可能好点。司机就说:“这人我也赶紧带走,送到南城去看看。”
齐志勇被抬上这辆车后,看到车上的两位受伤者,伤势比他更重。车开著开著,他突然发现,左侧的那位受伤者的左手从身上掉下来了,他叫了几声,对方没有声音,就帮他扶上去了,全是血,弄得自己满脸满身都是。司机说,这个人可能死了。齐志勇一听很快就昏死过去。
等齐志勇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宣武医院。在宣武医院门口的市民们看著心疼地说:“这又来了一个,刚死俩又一个,若需要输血我们可以输血。”接著又问:“你家住哪儿啊?”齐志勇说,我们家就住前面牛街。医生说,那俩已经死了,没办法了,赶紧拉太平间吧。然后,医生过来一摸齐志勇,说:“你这主动脉怎么都没了?”齐志勇很恐惧,以为就要将他送太平间了,就哭喊到:“您救救我吧! 我怕我死了家里都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医生就问:“你叫什么?”齐志勇就告诉医生自己的名字。医生就把名字写在他的胳膊上,然后说:“快送五楼手术室!”
到了五楼,医生说得照个片子。照了片子以后,说主动脉被打断了,需要马上手术。另一个医生来了对他说:“你再坚持一会,各个手术室都满了,甚至连妇产科的大夫都来帮忙了,所有的医生都调进来了,都在抢救,你一定要坚持到底。”齐志勇举目一看,病房里,床上都是受伤的,地下也躺著的伤者。他听见还有一个女大学生嚷嚷:“疼啊疼啊!”她是当天下午送来的,被催泪弹打到腿部了,疼得直嚷嚷。
医生非常气愤地说:“这纯属是政府血腥镇压啊,我做了一辈子医生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等到5点40分,才轮到齐志勇动手术。这时,负责动手术医生打电话叫来了齐志勇的弟弟,他弟弟问医生:“他还有救吗?”医生说:“问题不大,我们会抢救的,你看他,鞋子在,人就在,鞋子飞了人就完了!”
整个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因为两条腿都中弹了,流血太多,一共输了一千八百CC血。尤其是左腿,伤的是主动脉,医生说,幸亏齐志勇的身体素质好,又及时包扎,否则失血过多就死了。
过了数天,左腿开始肿胀,做了减胀手术。到了6月13日,医生决定截肢。齐志勇的妈妈被叫到医院来签字。一开始他妈妈哭喊做说不签:“我不签,我不能签字,我签什么字?我生了儿女四个孩子,这是我的二儿子,我生他是好胳膊好腿、白白胖胖的,没想到……我从小也是见过小日本、国民党,更见过八路军,结果被解放军给一枪打了,这还要截肢,我不能签。你们打死他吧!他犯了什么罪?”当时,齐志勇的心情乱极了,无法说清楚:“我为什么这么苦?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希望当一名解放军,保卫祖国,没想到被解放军的子弹打成残疾!”后来,他妈妈还是签了字。
7月16日,由于伤口感染,整个膝盖以下都坏死了,又进行第二次高位截肢。由于天气炎热,左腿疼痛难熬,望著残肢,齐志勇真不知以后怎么活。
齐志勇工作的单位、国营建筑公司不肯为他交医药费。8月7日,由两位士兵、一位警官和两位医院的人带著他乘车到了他的单位。一位医生对单位领导说:“我们医院共诊治伤者两百七十三 名,只有他和一位大学生没交医药费了。”单位这才将医药费付给了医院。
后来,单位表示,无法为残疾的齐志勇安排新的工作,只能为他提前办退职手续,每月发给他五十元生活费和副食补贴。妻子因此跟他离婚,他一人带著七岁的儿子与老母亲一起生活。刚开始用双拐行走,十分不习惯,结果摔了一跤,把右胳膊摔骨折了,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以后,他在家门口摆了一个食品摊位,维持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当天安门母亲站出来披露“六四”屠杀的真相后,齐志勇也站出来诉说自己的遭遇,他的残疾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活的证据。当西方媒体报道了齐志勇的事迹后,他原来供职的单位来找他,对他说:“我们愿意给你十万元的一次性赔偿,只要你公开承认,你腿上的伤是工伤导致的,跟六四无关。”齐志勇当下就拒绝了工作单位的这笔巨额“赔款”,尽管他确实需要这笔钱来维持生活,但他不愿意隐瞒他是在“六四”事件中被政府军队开枪打中而残废的事实。自此以后,齐志勇把“六四”当成他的“新生”,因为“六四”让他认识到中国政府的极权本质。他积极参与各类维权活动,每逢“重大事件”前夕,国保员警都会将他送到不能与外界接触的地方,实行“陪吃、陪住、陪玩”。他戏称自己变成了国家的客人,还有人给“三陪”。
后来,齐志勇再婚,有了小女儿齐霁。女儿齐霁后来说:“我妈同情我爸。我妈说我爸特别坚强,因为这个她才喜欢我爸。”但是,他们的生活无比艰难。齐志勇的小卖店被政府以“整顿市容”为名取缔。不得已,他申请办理一个废品收购站,却屡屡遭到辖区派出所所长的嘲笑、刁难和拒绝。他们全家住在一个仅有十几平方米的简易公寓中,全家就靠齐志勇的妻子打零工的一点微薄收入来维持。更为致命的是,他当年截肢时,因输血感染了丙肝病毒,治疗丙肝的注射药剂费用高昂,一针就需要几百、上千元人民币。在多年经受迫害之后,他又罹患糖尿病和脑血拴,备受病痛的折磨。
即便如此,国保员警仍然不放过齐志勇。他们全家每天都在国保严密监控下,女儿齐霁上学、放学都有国保跟著。有一次,员警甚至冲进他们家,当著家人的面殴打齐志勇,据齐霁回忆:“有一次,我爸爸在大床上看书,我在小床上看电视,突然冲进几个来,拿著啤酒瓶就打我爸爸的头,我吓死了。其中一个人把我爸爸从床上拖下来打,当著我的面,那人说我不能叫唤,叫唤就打死我。这是员警干的,我爸爸的肋骨被打折了好几根。”
2006年2月初,齐志勇还参加了高智晟等维权人士发起的全国性接力绝食活动并担任义工联系人。由高智晟和叶霜绝食四十八小时开始,胡佳、齐志勇接力第二棒。从2月8日起,齐志勇被软禁家中。2月15日晚,他被北京市宣武区国保员警从家中带走,关押在北京郊区。3月28日,获释回家。
后来,齐志勇在北京的一个家庭教会受洗成为基督徒,常常去教会做礼拜。但北京国保员警找到教会,施加压力,不准教会接纳齐志勇。后来,齐志勇到北京方舟教会聚会,每个礼拜日都残障人士专用的改装三轮车,从城南赶到亚运村附近的教会做礼拜。
2011年,茉莉花运动期间,国保员警将齐志勇强行绑架,软禁在小黑屋。羁押期间,看守人员对其进行了极大的言词侮辱、精神及身体折磨。
2013年6月,齐志勇的女儿齐霁通过“人道中国”组织的救助,到达美国,继续学业。齐霁是个勇敢的孩子,在中国的时候,别人不敢讲“六四”这两个字,她却敢对同学们说,父亲失去了一条腿是因为“六四”,因此她常被老师警告“不要乱讲话”。对于齐霁来讲,父亲就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因为爸爸毅力非常大,他腿没了,还能这么坚强的活下去,还能跟共产党做斗争,我觉得他非常厉害,所以我觉得我爸是英雄。”
2016年6月3日,“六四”二十七周年前夕,中共当局没到此时必定加强天安门广场等重点地带戒备,将天安门母亲等异见人士带往其他地方“旅游”。同时启动社区一级超常维稳防控,加派员警、协警和“志愿者”巡逻。在友人的陪同下,齐志勇奇迹般地突破封锁,身穿写著平反“六四”字样的衣服,前往天安门广场边留影,“重回故地寻找失去的左腿”。
2017年1月6日,齐志勇因肾衰竭严重导致呼吸受阻,被送往医院抢救。经过抢救后已过危险期,送到重症监护室,但仍需要机器协助。主治医生表示,齐志勇的“肌酐”指数达到七百多,随时都会生命危险,现在已经为他做“血滤”治疗,希望能把肌酐毒素慢慢排走。齐志勇靠著惊人的毅力,又从死亡线上挣扎著活了过来。他说,他还有两个愿望没有实现:一是到美国去看望在美国读书的女儿,但中共不给他护照,他无法离境。二是看到“六四”翻案的那一天,他能得到政府公开的道歉。
2017年7月,齐志勇被确诊患上了肝癌。
2022年6月4日,全美学自联决定将该年度的“全美学自联自由精神奖”颁给齐志勇。颁奖词指出:“齐志勇身处独裁暴政之下,持续为三十三年前六四惨案的死伤者讨要说法,不断向世界报导揭露中共政府犯下滔天血案的真相,与此同时为国内残疾人的人权事业持续发声。面对从暴政而来的长期打压和不平等待遇,其身为六四伤残者,依旧秉持对中国民主追求的坚定信念,并为中国人权事业付出巨大的牺牲。全美学自联对齐志勇的突出表现予以敬意,并特授其2022年全美学自联自由精神奖。”
2024年1月,齐志勇不幸在北京病逝。多年前,诗人茅镜所写的<六四招魂>一诗,似乎就为为齐志勇所写:
六四是祥林嫂的阿毛
唠唠叨叨被卖身的痛
直到自愿嫁给收购我们的人
不,那是你们,不是我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我独自在这里蔑视自己的过去
我蔑视自己最英勇的行为
那与你们何关
你留下几个脚印在广场
风吹雨打,那脚印滞留在你身上
你看到新华门的木板
比你外婆的棺材厚多了
你看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并把它的尸体挂在你的肩膀
自由好像一条狗的尾巴
我们拖著它,像狗一样拖著
天哪!你还真以为你是一匹狼
(※作者为美籍华文作家,历史学者,人权捍卫者。蒙古族,出身蜀国,求学北京,自2012年之后移居美国。多次入选百名最具影响力的华人知识分子名单,曾荣获美国公民勇气奖、亚洲出版协会最佳评论奖、北美台湾人教授协会廖述宗教授纪念奖金等。主要著作有《刘晓波传》、《一九二七:民国之死》、《一九二七:共和崩溃》、《颠倒的民国》、《中国乃敌国也》、《今生不做中国人》等。全文转自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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