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奇之女刘亭亭忆旧

刘亭亭
2021-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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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少奇之女刘亭亭忆旧(图片来源:网络)

刘亭亭是王光美的第三个孩子,1951年生于北京。1954年,她随父母一起移居中南海。

鲁豫:你们家有几个成员?

刘亭亭:爸爸、妈妈、外婆、我们6个孩子。孩子们基本都住家里。我爸爸一共有9个孩子。

1966年8月5日,毛泽东在中南海大院内贴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刘少奇和王光美的厄运开始了。先是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刘少奇从国家第二号人物降至第八位。接著中南海的“造反派”时常进入刘家抄家、批斗、侮辱、围攻刘少奇夫妇,中南海再也不是刘亭亭的宁静花园。

1967年1月6日,快到吃晚饭的时间,刘少奇家中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王光美接过电话,传来急促的声音:“是刘平平家吗?你是刘平平的亲属吗?刘平平刚才被汽车撞伤了,大腿骨折,正在我们医院里抢救,请你们马上来!”

王光美打算马上去医院,王光美让女儿刘亭亭和警卫班长骑自行车去医院。两人刚走,她又派儿子刘源也去医院看看。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刘亭亭打来的,讲话似乎很犹豫。刘亭亭说,姐姐是“粉碎性骨折”。这下子,王光美和刘少奇马上心急如焚地往医院赶。但是刚进医院门,就发现上当了,他们被清华大学的“造反派”包围了。情急之下,王光美当即迎上前大声说:“我是王光美,不是王光美的都走!”刘少奇还想看看情况,卫士会意,立即架著刘少奇离开了现场。

原来,这是清华大学“造反派”精心设计的圈套,假称平平遇上车祸,引诱王光美上钩。刘亭亭和刘源去了之后,也被他们扣为人质。他们逼迫亭亭给王光美打电话。不过,红卫兵没有想到,刘少奇也来了!警卫迅速报告上级,得到的答复是:“刘少奇立即回中南海,王光美可以去清华。”这样,王光美落到了红卫兵手中,被连夜拉到清华大学审问、批斗。刘少奇一回到中南海,马上给周恩来打电话。周恩来立即给清华大学“井冈山”红卫兵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明晨5点之前,必须让王光美回到中南海!”

鲁豫:那时候每天大喇叭里都批判您家的人,到处都是有关您父母的漫画。

刘亭亭:对,我们小孩还好一点,因为要回学校去批斗,我妹妹就很惨,她才六七岁,走到街上有人拿石块打她。

鲁豫:您恐惧吗,绝望吗?

刘亭亭:不是,没那么复杂,但是我不愿意深谈,这事让人悲痛。那时候警察都处于戒严状态,一有情况我们就要回学校。我爬过城门,也翻过房顶,我们如果在任何人家被他们发现,就会给人家造成很大的灾难,因为我们太“黑”了。

鲁豫:您妈妈被骗到清华批斗那次是不是跟您有关?

刘亭亭:对,那件事赖我,当时我还小,他们非逼著我给家里打电话,逼著我骗父母说,我姐姐挨斗完了被汽车撞了。妈妈在电话里听完,说周总理不允许我们出去。爸爸说,你不去我去,女儿是因为我挨斗被汽车撞了。我妈说,那我跟你一块去。

他们刚一进门,刘源就喊,爸爸妈妈,他们骗你呢,他们要把妈妈骗到清华大学去批斗。我妈一听,就忽然把我爸往身后一挡,我爸一下就愣那儿了。我妈说,不是王光美的都走。然后使劲拉我们,最后等于是把我爸给架走了。我们回家后待在院子里,我和平平哭了。爸爸说,不怪你们,是我犯错误了让你妈妈去作检讨,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妈妈接回来。后来可能我爸给周总理打了电话,第二天妈妈被送回来了。

那时我每天都哭著醒来

用清华大学红卫兵的话说,如果没有“江青同志支持”,他们怎么敢戏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刘少奇和夫人王光美?第二天,所谓“智擒王光美”的传单,就从清华大学飞向四面八方,成为“爆炸性新闻”!

3个月后,在江青的支持下,清华大学举行了30万人批斗王光美大会。王光美在众目睽睽下,被迫套上旗袍,戴著一长串用乒乓球串成的项链!

1967年4月6日,“造反派”冲进刘家,对刘少奇进行了第一次揪斗。第二天,刘少奇贴出答辩大字报,但几小时后即被撕毁。此时刘少奇夫妇已对自己的命运作出了最坏的打算。7月18日,“造反派”把刘少奇和王光美揪到中南海的两个食堂进行批斗,同时进行抄家。斗争会后,刘少奇被押回前院(他的办公室)王光美被押到后院。两人被隔离看管。

8月5日,为庆祝《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发表一周年,天安门广场召开了百万人批刘大会。与此同时,中南海内部也对他们夫妇俩进行长达两小时的谩骂和扭打。刘亭亭清楚记得,挨打的时候,母亲突然挣脱,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互相对视,作生命中最后的诀别。

鲁豫:您爸爸妈妈见最后一面是在甚么时候?

刘亭亭:是爸爸在中南海挨斗时,旁边围著许多群众,我妈突然挣脱所有人,上去一把抓住我爸的手。然后,他们就开始挨打,鞋都打丢了,我妈和我爸就是不放手。打他们的人逼著我们小孩站在旁边看,当时我们都在场,我佩服我妈,她关键时刻是一个很坚强的人。那次批斗会之后,他们把我父母隔离了,我爸找不著我妈,腰一下就弯了。他们也不许我们跟他说话,还打他,打得我爸扶著窗台走路。有时我爸出来吃饭,我们就假装洗手和他说几句话。

有一天,突然来辆大卡车,通知我、刘源和刘平平去学校,要把我们一小时内送回学校。当时我们特别想去看看爸爸,跟他告别。他们不让我们去,全拉走了。第一个星期我被关在学校,第二个星期我哥哥姐姐偷偷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到中南海门口,不敢说想见父母,说要见我们的小妹妹。我们也想了其它办法,比如写信要我们的书啊字典甚么的,都是希望爸爸妈妈在送出的东西里能给我们写点甚么。

没多久他们就把我哥送到山西雁北插队,他那时16岁。我姐姐被抓走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吃饭,她在洗衣服。忽然就来了几个人,问哪个是刘平平?我姐说,我是。人家就把她带走了。我们当时觉得突然,但也没有想到是把她逮捕了。我姐转头跟我说,你帮我把衣服洗了。后来我们每天等她回来吃饭,摆著她的碗、她的筷子,她没再回来。

鲁豫:您那段时间哭得多吗?

刘亭亭:不是有意识地哭,很自然地,每天早上都是哭著醒的。可能那时候哭得多了,现在眼泪倒少了。人家问我怎么活下来的,我说生活的目的很简单,生活的目的就是surviving(继续存在),活下来。

得知妻儿都被迫离家,爸爸几乎崩溃

“文革”开始后,王光美曾问过刘少奇:“为甚么我们都被描绘得那么丑恶,简直成了罪犯。1967年9月13日上午,王光美的3个子女被赶出中南海。下午,最小的女儿刘潇潇还不满6岁,也和老保姆赵淑君一起被赶走。当天晚上,王光美正式被捕,关进北京秦城监狱,被定性为“美国特务”。

起初,刘少奇并不知道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他仍然佝偻著身子,手扶著走廊的窗台,拖著打伤的腿,一步一步地蹭著,蹭到王光美被关押的后院墙根,想听里面的动静。一天夜里,“造反派”突然在刘少奇住的屋子里连夜筑起一堵高墙,不准刘少奇再步出房门半步。

得知妻子和孩子都已被迫离家,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之后,刘少奇的精神近于崩溃。他有糖尿病,“造反派”却故意停了他的药,强迫他改变生活习惯,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有时彻夜不眠。

刘少奇的手臂在战争年代受过伤,经过扭打,旧伤发作,穿一件衣服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到饭厅吃饭,短短的30米距离竟要“走”上50分钟,甚至两个小时。前后跟著的看守战士谁也不敢上去扶一把。最后根本不能走了,只能由工作人员把饭打回来吃。年近七旬,他满口只剩七颗残存的牙齿,嚼不动窝头、粗饭,又长期患有胃病,加上经常吃剩菜馊饭,常拉肚子,手颤抖得不听使唤,饭送不到嘴里,弄得满脸满身都是。病得太厉害了,大夫、护士也不敢给好好看。每次看病前先开一阵批斗会,医生一边检查病情一边大骂:“中国的赫鲁晓夫!”有的用听诊器敲打,有的用注射器使劲乱捅,看病就跟上刑一样。由于长期不活动,双腿的肌肉渐渐萎缩,胳膊和腿因为常打针被扎烂了。护士记录上写著:“全身没有一条好血管。”

刘少奇的长子刘允斌在内蒙古卧轨自杀,长女刘爱琴被关在“牛棚”里遭毒打,次子刘允若在监狱里患著脊椎结核,被折磨得死去活来。18岁的女儿刘平平被逮捕入狱,后来被驱逐到山东沿海的一个养马场劳动改造。17岁的儿子刘源从监狱出来以后,报名参加上山下乡。6岁的小女儿刘潇潇被保姆赵淑君抚养长大。刘亭亭中学毕业后,先是被分配到顺义维尼纶厂,后调北京仪器仪表厂,做了一名普通工人。

刘亭亭:当初我哥哥走了以后,甚么师大女附中、上山下乡、云南内蒙的,我全都报名了。后来有同学损我说,你怎么那么进步啊。我说你不知道,我不是进步,我只是想在那个情况下做个农民是比较朴实的。虽然生活艰苦,我可能还活得过来。如果我去工厂的话,我一定会特别恐惧,因为我完全就是一个批斗对象了。最后他们还是分配我去了工厂,因为我妹妹当时太小了。所以是因为我妹妹的原因,他们才把我分在北京郊区的工厂。工人们对我们是很好的,那时候的温暖和帮助都是没有条件的。

我爸对我妈说,你不能让他们给你下结论,不行

直到1971年秋,林彪事件发生后,在“文革”中被第一批打倒的彭真获准亲属探视。这给在工厂劳动的刘亭亭带来一线曙光。她写信给毛泽东,希望看到四年不见的父母。信由宋庆龄代转。毛泽东批示的头一句是“父亲已死”,同意让他们见母亲。1972年8月18日,刘家的孩子在秦城监狱见到了4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刘亭亭:他们通知我们去见妈妈,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只有我和潇潇在北京。我姐姐知道消息,就往回跑,人家抓她,从火车上给揪了下来,她挣扎了半天,最后被人打晕过去,没回来成。刘源知道以后,抓了一把黄豆,往相反方向走,往南走了两天一夜,因为往北走他怕有人抓他,最后才坐上火车回来的。

鲁豫:在监狱里见到妈妈甚么样子?

刘亭亭:当时我妈和我印象中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离开她的时候,觉得她高大、潇洒、温文尔雅。等我们再见她,她穿一件黑棉袄,背完全驼了,头发白了,反应还有点迟钝。因为长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待著。我们想著要忍著不能哭,但是最后要分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了。

鲁豫:那时妈妈知道您爸爸去世了吗?

刘亭亭:她是我们到监狱去见她的前一天晚上知道的,跟我们基本上同时知道。

鲁豫:她跟你们提起这个事了吗?

刘亭亭:没,谁都没提。

鲁豫:后来您有没有问过您妈妈,她一个人在监狱里被关了12年,是甚么力量支撑她一天一天地熬了下来?

刘亭亭:我妈在监狱里,条件好时屋子也只有6平方米。她在里面打拳锻练身体—身体弯著,像猴拳一样,根本伸展不开。她还对著墙说话。人家说她有病。她说,我非常盼望他们能提审我,因为如果有人提审,至少还有人跟我讲话,否则我觉得自己连讲话的能力都没有。我妈后来跟我讲,在她还没跟我爸分开的时候,她就攒了一些安眠药,而且跟我爸示意过要不要吃安眠药(结束生命)。我爸说,你不能让他们给你下结论,不行。所以她后来再没想过自杀,在监狱里那么难都没想过自杀。她说,你爸爸说得对,我不能让别人作结论,好像我就是一个坏人。她就靠这种信念一直活下来。

1969年10月17日,他(刘少奇)被转移到开封。走前,护士用棉签蘸上紫药水,在一张报纸上写了几个大字:“中央决定把你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刘少奇转过脸不看。护士又把报张纸拿到另一边让他看,他又把脸扭了过去。他的卫士长上前对著耳朵把纸上的字念了一遍,刘少奇闭著眼睛,一言不发。晚上,刘少奇赤著身子被人用被子一裹放上担架,被专机送往开封的一个特别监狱。由于著凉,肺炎发作,高烧、呕吐,11月12日凌晨6点死亡。死时,全身赤裸发臭,嘴鼻变形,白发有一尺多长。

与母亲相见的当天,刘亭亭才知父亲已死,这与刘少奇去世,相隔整整3年。此后,为压抑痛苦,刘亭亭把所有精力用于学习。1978年,她顺利通过高考,成为中国人民大学的一名学生。同年冬天,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为刘少奇平反昭雪的呼声开始高涨。就是在这种形势下,王光美离开了被囚禁12年的秦城监狱,重返人间。

1980年2月,刘少奇沉冤昭雪。刘家子女回忆父亲的书中,有这样一段朴素的文字:“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再也不能团圆了。4位骨肉先后惨死,6个亲人坐过监狱。在我们一家人的遭遇之上,是亿万人民的苦难。”

(文章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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