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座位的女人

何三畏
2024-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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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图片

这是前两天在高铁上的一点小小的感触。

火车上空着三分之二的座位,她却坐在地板上。车外是零度以下,我想列车地面也应该是冰冷的。她坐在车门口的地面。即便乘客超额,无座票的乘客也不愿意站这里,因为每到停车上下,都得挪地方,但她却选择了这个地方。

你能想到她是谁吗?她就是列车上的保洁员,说俗点,就是收垃圾的,做清洁的。你的座位面前有一个纸袋,她来回地帮你清理,包括你面前小桌板上的弃物,包括洗水池,厕所。她为什么坐在那里?因为今天乘客少,她已经来回收拾两遍垃圾了,车行两个小时后,乘客已经安静下来,不太产生垃圾,她老站着也不是,就“坐”了下来;如果列车满座,她就一直在来回工作,偶尔有空,会在车厢连接处,或者在水池旁靠靠。又因为每一次上下,她都“有义务”关照乘客(列车员似乎只有两项工作,即在走廊上宣讲“列车上吸烟是违法行为”,和查验车票),所以,她坐车厢门口的地面是合理的,方便停车上下时的工作。

她是那么不起眼,你甚至不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你有垃圾时,只是顺手递给她。但她们可能是列车上最辛苦的人,也可能是列车惟一的没有座位的人。列车员,有自己的休息室。“乘警”,有席位。只有保洁员的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我是现在才知道,即便有空位,她们也没有资格就坐。

列车员和乘警,基本上是“值班”性质,没有考验体力的劳动。惟独保洁员的工作实实在在,身体力行,一刻不停。连推个小车来回推销小零食的,也比保洁员轻松一点,毕竟他只是推车,拿货物,收钱等几个动作,而且,由于他从事的是车上的经济活动,他的身份可能是列车工作人员共同体的自己人。保洁员却是列车利益共同体的局外人,是列车卫生设施等物理器具的延伸,没有主体身份。你在车上没有见到列车员时,你谢天谢地,不用在养神看书刷手机时向他出示身份证。但保洁员忙不及时到来,你会想念她,因为你周围会散布着垃圾(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乘客自动把垃圾投进车厢两头的垃圾收集处,是比较合理的做法),厕所,大概平均三到五位用过,就需要收拾一次(我感觉平均三到五位会出现一位转身就走,不冲水,不关门家伙)。

保洁员基本上是女性。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是女性被置于这个位置?为什幺女性必须是如此现代的交通工具上惟一的苦力阶层?火车上还有一项体力活,手工搬转椅子方向(因为火车就掉头),也注定是她们的,我曾经看到火车到了终点站,她们奋力而敏捷地转动火车座椅的阵势,大为惊叹,要不是真正的劳动阶级出身,中途沦落的苦力,势必不办。

除了劳动类型的差别,那就是劳动报酬的悬殊了。对不起,这个我没有调查,我只是推测一下,正确与错误,概由本人负责。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劳动不仅是神圣的,而且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不仅如此,人们甚至努力争取去干又苦又脏又累的活,例如,保洁员的工作招人,应聘者一定十分涌跃。说到这里,我跟你打个赌,你在车上抓一个小孩子,让他猜车上服务人员谁的工资报酬最低,小孩一定回答,保洁阿姨。盖人生的等级关系,是中国人一生下来就看到的现实,一生下来就浸染的观念。但小孩子可能不懂的是,在成人世界,还有一个叫“劳动保险”的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小孩子更不懂的是,只有国企才敢公然这么干,如果私企这么干,理论上是可以投诉的。

越是辛苦劳累的活,越没有保障没有尊严,这种反比例关系,是“劳动光荣”和“人人平等”彩旗下的普遍现实和严格定律,每一个人都活在这种权利格局之下。不用说,列车上的保洁员,多半是农民阶层的姐妹(说不定也有个城市平民女性)。

几年前,我父亲生病,我陪父亲住医院,首先声明,是大城市大医院,我发现医院的某些不起眼的地方,例如转角,开水房和厕所等阴暗角落,常常晾着粗糙的衣服,显然多为上了年纪的劳动女性的穿着,或者藏着其它简陋的生活用具,观察了两回,我明白了,它们是医院保洁和护工的什物。

医院不可能不需要保洁和护工。但就像列车上“不可能”给保洁员搞一个休息的位置一样,医院不可能给保洁和护工设立休息室和搁置他们的简单物件的地方。至于她们(也是多半为女性)劳动的间隙躲到里去呢?只要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挡她们的上一个阶层(医生护士)的道,和障后者的眼就行。医院的保洁和护工也是“最苦最累”的人,这和高铁上从属同一个道理。

我见到一个过了六十好几年保洁太婆,她每天来医院帚地,年龄和过度的劳累使她的身体变得更加矮小和畸形,不能正常站立,但她仍然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劳动能力,她生怕失去这份工作。显然,她带来的高效率和低成本,拉高了保洁工作的门槛,从医生到病人家属都“喜欢她”,除非她累垮在这份工作上,她大概不会失业。

人们赞美没有劳动保障却老牛似的任劳任怨知足常乐咧嘴傻笑的底层人民。但是,没有生活保障没有人生尊严的善良是很脆弱的。没有尊严的人不可能给他人尊严。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人,也不太可能给他人好。而无论贵贱,所有阶层的人们都在同一条船上。这就是必须给底层劳动者同样的人生保障和人生尊严的现实理由。

父亲进重症监护室时,那里面不准家属护理,只准护工护理,我妹及时给了护工红包,我当时就心里,这不过是我们的自我安慰,果然,父亲安全出来后说,护工擦脸,像环卫工人!喂饭那更不叫喂饭!对此,我完全能理解。

我问坐在地上的阿姨,你没座位吗?她说,没有,我们做清洁的没有。

后来,在我准备发这个帖子的时候,我想,这有没有可能只是特例?有没有人见过火车上的保洁阿姨大大方方的在列车座位上休息的?希望有网友在公号后台指正我,因为并没有法律规定不能给她们座位,说不定有的列车心肠比较好呢。但我想,更可能的情况是,这位阿姨已经违规了,若被主事人发现她擅自坐在地面上,可能斥之为有碍观瞻。

我当时的心情,可以用“生气”来形容,就是龙应台所谓“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里的那种生气。我在她的侧后拍了一张图片。我当时就想,无论有没有人理解,我要写一个帖子来讲讲这个事情。

前面说到,人们赞美底层民众“老牛似的任劳任怨知足常乐”,但这只是一方面,另外,人们也厌恶底层民众的愚昧、猥琐和脏乱差。我要提醒你考虑到,这第二方面是后天习得的,是环境里塑造的。实话实说,本人也曾见过世面,知道在文明国家,你是很难从衣着和容颜断定一个人的身份的,因为所有人都“有座位”,有工作间或休息室,不用坐地板,不用避让上一个阶层的人。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云庐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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