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书画人物·黑陶

卢言学
2024-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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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

“和把泥,捏碗碗;尧王缸,舜王盘——”

清脆明亮的童谣响起时,黑陶的父亲在窑前空旷处的大槐树边,挂上“窑神”画像,点燃烧纸;黑陶的妈妈一边摆放瓜果点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拜完“窑神”,一声粗犷长啸:“开窑啦——”,伴着河边冉冉升起的火红,从秋天辽阔的田野,盘旋回荡至澄明的天际。

这一窑的东西真多:十几个大缸,上百件锅碗瓢盆。黑陶也从缝隙中,掏出他自己的制作:“泥捏口哨”和“手团泥虎”。他把憨态可掬的玩具老虎捧在手里,又从热乎乎的“泥捏口哨”里,吹出时高时低、时长时短的小调,引得老槐树上的翠鸟叽叽喳喳,一起奏响丰收的乐章……

“烧窑”是黑陶家祖传的老手艺。据考证,在4千年的龙山文化时期,这个叫做“薛家窑”的村子,就开始烧制陶器。村子北边山脚下,有上乘的陶土,泥质细腻,色黑劲道。他们和泥、制坯、刻花、晾晒、烧制,每道工序都细致耐心,产品有“黑如漆,声如罄,薄如纸,亮如镜,硬如瓷”的美誉。老辈人讲,他们家的“烤火手炉”和“蟋蟀罐”,都曾经是朝中贡品呢。

开窑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黑陶跟在父亲的货郎挑子后面,走村串巷叫卖“窑货”。父亲说:“陶儿,你要好好读书。黑头土脸的‘窑货’日子,难啊!”跟在后面的黑陶,却手摇货郎小鼓,又蹦又跳,把“窑货人”苦涩的日月,跳蹦成快乐、天真和调皮。

十年后,好好学习的陶儿,以优异成绩考到“省工艺美术学院”;专业:陶瓷设计与制作。

大学毕业,黑陶被分配到国营企业“县陶瓷厂”,吃上了“公家饭”。

那天,从省城回到家乡的黑陶,是被厂里的半挂货车拉到厂里的。进门,便看到刚贴好的大红标语: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一脸菩萨笑的老厂长,亲自给他戴上大红花。厂里还分给他一间单身宿舍,靠近大门口的地方。这些,让原本有些失落的黑陶,内心涌起阵阵热浪。

县陶瓷厂是省外贸公司定点企业,能挣外汇,在小县城人人羡慕;县里许多干部子女也都安排到这里。可这几年,随着外贸订单越来越少,企业人员越来越多,老厂长只能周旋于几家银行间,靠贷款维持生计。

怀揣青春梦想的黑陶,到车间班组调研,半个月时间,激情洋溢地写出了三份报告:《关于企业长远发展的思路》、《产品设计与创新》、《关于企业加强管理的几点建议》。他把报告恭恭敬敬送给老厂长;老厂长笑眯眯地接过去,还顺口夸赞了几句。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他的报告依旧整整齐齐躺在老厂长的办公桌上。

虽然黑陶渐渐有些心凉,但每月四十多元的大学毕业生工资,一分不少,结结实实让他端了几个月的“铁饭碗”。不久,他买了一辆时髦的“凤凰牌”自行车;他“卖窑货”的父亲,还专门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走村串巷了大半天,清脆的铃声覆盖了遥远的“货郎鼓”。

几个月后,《春天的故事》唱响大江南北。在激越的旋律中,全县掀起“打破三铁”(铁饭碗、铁工资和铁交椅)企业改革;“干部能上能下,职工能进能出,收入能高能低”,以壮士断腕的勇气,激发企业发展活力。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企业改革中,老厂长光荣退休;一位有“县领导亲戚背景”的供销科的侯科长,成功竞选为新任厂长。侯厂长大刀阔斧,提拔年轻的大学生黑陶为副厂长,对国营陶瓷厂进行全面改革。

黑陶不负众望。他的改革从三个方面进行:先是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干多干少,干孬干好”,月底发到工人手里的工资说明了一切。接着是广开销售门路,不再只靠省外贸公司的订单,开始尝试走“市场”的路子;最后是他的拿手好戏:产品设计创新。他用从小的耳濡目染和大学的系统学习,匠心独运,开发出了许多图案优美、风格各异的产品。有一款叫“仿古指南车”,发掘特有的历史文化,运用细腻的工艺手法,人物古朴,马匹灵动,造型栩栩如生。

陶瓷厂欣欣向荣发展的同时,黑陶也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企业改革先行者、优秀知识分子、“五一”劳动奖章等,一大堆荣耀光环套在他的脖子上……

对黑陶来说,最大的荣耀,是摘取了侯厂长家“千金”的芳心。当他用凤凰自行车把这个巨大的“光环”带回家,照亮了大半个薛家窑村。

侯小姐是工厂里的打字员,黑陶的文件、设计图稿,都是她用键盘敲出来的。看着姑娘细嫩的手指,行云流水般敲击键盘,如弹奏美妙的钢琴音符;黑陶的青春才华,也同样感染激动着“千金”。两情相悦,侯厂长自然喜上眉梢。

农村很少再用烧制的盆盆罐罐,黑陶家的土窑也关了十几年。但这次回家,黑陶兴致勃勃地牵着女友的手,来到陪伴他成长的土窑,娓娓向她讲述少年时的故事,还有几千年的中国陶瓷文化。日渐苍老的父亲,送走儿子和女友,也蹒跚着来到土窑。他清理了土窑周边的杂草,然后在土窑门前,跪下起来,起来又跪下,深情地行三拜九叩大礼;老人深信:是窑神保佑了儿子,保佑了全家。

春风得意马蹄疾。优秀的民族文化、深厚的历史积淀、激昂的改革时代,加上美好的事业与爱情,在回工厂的路上,设计灵感就在撞击黑陶的心扉。回到工厂,他从形态设计、材料选取、模型制作到产品装饰,亲历亲为,半个月时间,巨幅陶瓷壁画《江山如此多娇》,便镶砌在工厂大院正中的墙壁上。长城巍峨蜿蜒,群山层峦叠嶂,红日高照,云霞满天……好一幅大好河山!

巨幅陶瓷壁画吸引全国客户,各地订单纷至沓来。

就在全厂加班加点努力保证供应的节骨眼上,设备出了问题。一直连轴转的黑陶,在检修设备时,右臂被机器切去三分之一!他被送去省城医院。截肢时,本应家属签字,他咬咬牙,歪歪斜斜第一次用左手写上自己的名字:黑陶。

住院期间,美丽的“打字员”一直没有露面。失去右臂的黑陶,伤痛最深处,是滴血的心灵……直到半年后,他出院回到工厂才知道,“打字员”被父亲侯厂长送去京城,听说在一所名校读MBA。

这时的企业改革再深入,国营陶瓷厂实行“个人承包制”。个人承包的侯厂长,照顾残疾职工黑陶做了仓库保管员。

又两年,企业的改革再深化,变成“股份制”。

又两年,企业改革进入攻坚阶段;最后,成功改革为侯厂长的“私营企业”。黑陶和他曾经端着“铁饭碗”的几百名工人兄弟,同时下岗。

黑陶很清楚:命运可以摧残掉自己的身体,但不能让它摧毁灵魂与意志。

他在截肢住院的第二天,就趴在病床上,左手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句名言。回厂后,坦然接受保管员的工作;工作之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和绘画。他在每幅画的下面,都工整地盖上鲜红的印章:左笔春秋。

拿着下岗通知书的那一刻,黑陶不无自嘲地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些我都具备了,那‘天将降大任’在哪里?”

下岗后,黑陶回到薛家窑老宅,服侍卧病在床的老父亲。两个月后,风烛残年的父亲走完了“窑货人”的一生。根据父亲遗愿,黑陶把父亲埋葬在土窑边老槐树下……

哀莫大于心死。黑陶把老宅几代人积攒下的泥盆瓦罐统统砸烂,自己也开启了破罐破摔的人生。

一段时间,他迷上象棋。县城老集市东北角,有一个50多岁的男子在那里“摆残局”。这人其貌不扬,他只一兵一卒,对方车、马、炮齐全;蹲在这里五年,他的楚河汉界稳如泰山,没有人能撼动他的残局。黑陶也晃到这里,开始蹲了几天,只看不说。一天下午,落日时分,最后一个“对残局”的人也输掉10元钱,摇头离去;这时,黑陶晃来了。他向男子点点头,缓缓蹲下,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随意挪动了几次,笑了。男子脸色蜡黄,扑通跪下:“大哥大哥,我还要养家糊口!”从此,他们成了朋友。

当时台球盛行,大街小巷摆满了球桌;小城人给它起了个风趣的名字:“捣蛋”。一天,黑陶和一帮小弟打扑克,输了的小弟激将黑陶:“有本事‘捣蛋’去?”失去右手的黑陶,从来没有打过台球。他接过话:就去“捣蛋”。黑陶用一只左手,把台球打得满桌开花,他感觉好极了。他在台球界,就有了一个“左单杆”的名字。

黑陶两年没有理发,稀疏的长发齐肩,与右边空洞的长袖一起,随风飘荡。他还画画,在清冷的夜晚或是寂静的黎明。尤其喜欢写意山水,《溪山行旅图》、《秋山问道图》,清淡孤洁,气象萧疏……他的这些画,全部用来换酒喝。

黑陶喝酒,一定要到三个境界。先是品酒:第一杯酒,慢慢端起来,放在鼻子下,轻轻吸气,叫做“闻香”;接着微微抿一小口,舌尖在齿唇间滑动,发出一声:好酒!第二个境界是微醺。几杯酒下去,脸微热,心微跳,眼睛迷离,深思飘忽,真是人生最美妙的时刻。最后境界是大醉。酒酣处,黑陶往往端着酒杯,来几句人生歌唱;在大家的恭维和推杯换盏中,他神采飞扬。这个时候,酒场上的美女适时上前甜甜地叫声哥,黑陶先生便腾云驾雾一般。

黑陶曾经借用李煜的诗意,画过一幅山水: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一个中秋傍晚,又大又明的月亮早早升起,挂在土窑边大槐树上空。

乡村美术教师春丽,远远听到大槐树下的鼾声,时而抑扬顿挫,余音悠长;时而停止,寂静半天后,突然就是雷鸣。她知道,黑陶先生又醉卧月下了。

今晚春丽姑娘心情好。她走到大槐树下,叫了几声,发出的还是抑扬顿挫的鼾声。她吩咐随行的两个男学生,架起黑陶,连拖带拉好长时间,终于把他拽到了自己家里。春丽用温水给黑陶擦把脸,又找出一套男装,把他满是污泥散发酒气的衣服换下。这套男装,是十年前春丽姑娘给同是乡村教师的男友买的;从男友考研留在大城市,就再也没有回来,几次想扔掉的衣服今晚派上了用场。

这次黑陶酒醉的厉害,抑扬顿挫的鼾声响了两天。开始,春丽老师还怕左邻右舍说闲话,心想: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就说吧。直到第三天早上,黑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满屋的亮丽温柔。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犯罪一般要向外逃跑。

春丽老师发话了:“就这样走?我伺候了你三天。留下一幅画!”黑陶也算“名人”了,他们原本就是相识的,平时见面也打招呼。春丽笑着向他说了这几天的事情,黑陶先是窘迫,继而又玩世不恭地回答:遵命遵命!

黑陶在美术老师绘画的大画板上,展开一张丈二宣纸。他左手执笔,旁若无人,尽情挥毫泼墨,一幅巨幅山水画卷,顿时让温馨的画室充满生机与豪迈:深秋,雄伟的长城在千山万壑中蜿蜒前行,青松翠柏满目苍郁,云蒸霞蔚溪水潺湲。一会,黑陶退后数步,凝视画作,略加思索,然后快步向前,在画作的右上方,写下四个遒劲的大字:固我江山。

那只青筋突出的左手,沉稳有力,重于青山;右臂下的空袖,随风飘荡,气如长虹!

留下巨幅山水画作的春丽老师,也用她的似水柔情,稳稳地把黑陶留在家里。

黑陶关掉手机,把自己雪藏起来,远离那些亲爱的酒友,开始他的画家人生……

一年后,乡村美术教师春丽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听到新生婴儿的啼哭,正在作画的黑陶,扔下画笔,几乎是匍匐着爬到母子床前;那个截断右臂不曾流过半滴眼泪的汉子,一时泪如泉涌。

这一天,黑陶没有作画。那声动听的啼哭,让他感到了责任、庄严与重生。

他跑出家门,在天地间,漫无目的的走着,以此平复翻江倒海的内心。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黑陶走到了一条极为熟悉的路,眼前就是曾经的“国营陶瓷厂”。这几年,房地产十分红火,周边高楼林立,金碧辉煌,显得风雨飘摇的厂子破落凄凉。黑陶没有走进去,站在大门口,凝视着院内正中的那幅陶瓷壁画——《江山如此多娇》:画面布满灰尘,几处突起处已经斑驳。壁画中间,是一个大大的新鲜的红字:拆!

看门的老人,老眼昏花看了半天,认出了黑陶,对他说:“这一片也开发,盖楼呢!”

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黑陶来到了老家土窑前。他跪在老槐树下的父亲坟前,有千言万语要对父亲说,最后凝聚成三个叩头。黑陶的磕头很结实,每次触到地面,都能听到一声像打碎泥罐的闷响。

他又用手挖来一些泥土,对有些坍塌的土窑进行加固。

最后,黑陶站直身子,空荡荡的右袖飘着。他举起左手作喇叭状,对着遥远的天际,高吼一声:开窑啦——

吼声如他新生儿子的啼哭,嘹亮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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