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網文:我不理解

和菜頭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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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服務於民航業十一年,在這期間和之後的歲月里讀過許多份情況通報,而以下截圖裡的這一份對我來說可以算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我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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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不是很能理解這件事裡的各方。究竟是什麼航司,什麼飛行機組,什麼祖父母,什麼同行旅客,會允許兩個陌生人把一個據傳只有一歲多的小女孩帶到封閉的洗手間裡進行所謂「教育」?為什麼?憑什麼?這難道不是機上劫持人質和非法拘禁未成年兒童嗎?這樣的事情為什麼可以毫無阻力地在航班上發生?

不敢想象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被兩個陌生人強行從熟悉的祖父母身邊帶走,單獨關進狹小封閉的機上衛生間裡是什麼感受。人類不會做這種事情,哪怕動物都不會讓自己的幼崽處在這樣的狀態下。剝奪安全感,人身控制,親人分離,空間幽閉,這是什麼一種行為?指望不上自己信任的親人,被陌生人強行帶走禁閉,這對於孩子是一種怎樣的傷害?ta能理解發生了什麼嗎?ta還能相信自己身邊的什麼人和事?

最先人們只是在網上控訴旅途中遭遇的「熊孩子」,然後是指責「熊家長」,所有這一切都限於言論的範疇。最先帶孩子的家長只是在網上陳情,講述自己帶孩子的艱難,請求大家將心比心。然後帶孩子的家長最先開始行動,上飛機之後就要給所有旅客發糖發小禮物,事先爭取理解和原諒。

現在旅客開始突破了言論的邊界,也採取了行動,針對孩子的行動。在這之前,我認為無論言辭如何鋒利,那是文明人之間的互動和衝撞,也是成年人之間的互動和衝撞。這是現代社會的特點,大家有不同意見可以辯論,可以爭吵,甚至可以相互辱罵。通過這種互動和衝撞,大家可以確立相互相處的方式,也可以增強相互的理解,雖然過程可能不大愉快。

現在,有人越過了這條大家心照不宣的底線,不再把事情維持在成年人之間,而是突襲兒童,這在我看來就是恐怖主義。只有恐怖分子才不去區分「我反對孩子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哭鬧」的言論和「我要抓住小孩子給他們上一課」的行動之間的區別,因為恐怖分子不會在意後者可能觸及法律問題,更不會在意後者可能產生的傷害。事實上,他們要的就是傷害。

面對這種恐怖主義行徑,孩子祖父母、飛行機組、同機旅客安靜如雞,任由兩個旅客對幼童施為,這種靜默和許可我不理解。仿佛是之前網上的海量小作文,洶湧的聲討聲已經把所有人魘住了,人們針對公共交通工具上兒童哭鬧不假思索的反感和憤怒,已經變成了一種公共意識,認為它已經接近於一種非法行為,認為它必須得到糾正或者中止,具有某種不言自明的神聖性。

從來就沒有這回事。在公共交通中,承運人的責任是確保旅客安全、準點地從A地前往B地。旅客所能得到的服務,就是安全、準點地從A地抵達B地。這中間不包括所有旅客都應該洗乾淨,身上不帶異味,不包括所有旅客在睡覺時不打鼾,在旅途中不生病—所有這一切,旅客們都在忍受,認為這是旅程的正常組成部分。

人們真正會抗議的是在機艙里有人打開手機平板外放,抗議有人用腳踩在椅背頂端或者反覆踩踏,抗議幼童不斷用行動騷擾周圍旅客—會抗議是因為這些行為原本是可控的,可以避免的,但是有人任由它們發生。

兒童哭鬧算是哪一類?一兩歲的幼兒哭鬧算是哪一類?屬於旅途的正常組成部分。幼兒因為氣壓變化因為機艙噪音因為陌生環境而哭鬧,和旅客有狐臭,睡覺打鼾,突發急病,在你身邊吐了一地一樣,是會對人造成不便,是會讓人不悅,但這就是旅途,這就是人。在票面價格提供的安全方便快捷之外,每個人還需要負責自己忍受的那一部分,因為有天別人可能也需要同樣忍受你自己。

你可以表示反感,你可以表示厭惡,你甚至可以表達你的反對,要求打鼾乘客和狐臭乘客單獨組成一個航班飛行。但是,認為自己有權去「教育」別人家的幼童,那是兩回事。這種權力主張和中小學後巷裡的小流氓沒什麼不同,他們也認為自己有權去「教育」從學校里走出來每一個學生,乃至有權向他們「徵稅」。

而這件事情的流氓之處在於,老闆模樣的人在機上打電話他們不阻止,壯漢踩踏座椅靠背他們不呵斥,刺青大哥不允許他們放平椅背他們不抗爭,面對老人和幼兒的時候,他們果斷出手了,要帶人去洗手間講道理了?是因為老人和幼兒無法反抗嗎?成功選取了最弱的環節嗎?

以往發生任何針對兒童的惡行,網上的父母就會聞風而動,帶入自己和孩子,陷入狂暴的狀態。這一次很奇怪,大部分人安安靜靜。我認為這種默許是一種不祥之兆,因為它給陌生人「教育」自己家孩子開了綠燈,給外人破壞家庭成員之間的互助紐帶開了綠燈。那每家每戶最好現在就開始祈禱,祈禱自己家孩子沒有做未來也不會做任何網民反感的事情,否則陌生的叔叔阿姨就有權單獨把孩子帶到小黑屋裡去,而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安安靜靜看着。

這就是大家想要的社會嗎?這就是未來小孩子需要面對的社會嗎?整件事情里,最讓我難過是通報里小朋友父母說的話:同時對機上兩位旅客提供協助的行為表示理解。

我不理解。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槽邊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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