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99年。長安城五重寺里的法顯已經是一個65歲老和尚了。從3歲就開始出家,他已經念了62年的經。
適逢五胡亂華期間,北方戰亂頻繁,異族你方唱罷我登台,兵禍連年,和尚的日子也不怎麼好過。由於佛教初盛,典籍都是西域流傳過來的二手貨,有典籍而無戒律,佛門內部差別很大。依附權勢者錦衣玉食,吃齋苦行者艱難求生,甚至還有和尚帶頭造反,亂世稱王。佛門怎一個亂字了得。一句話,就是當和尚應該遵守哪些規矩,連和尚自己都不清楚。
根據敦煌出土的戶籍資料,即便是在盛唐,中國普通民眾的平均壽命也不超過40歲,一般年份35歲左右。法顯在亂世里活到65歲,已經是難得的高壽。這個年紀,一般中國人都給自己準備好棺材了。
但也許正是因為目睹了太多佛門亂象,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法顯才有種時不我待的急迫——他想了幾十年「取經」的事,想去佛教的發源地看看真正的和尚應該怎麼當。再不出發,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因為後世的一部大紅大紫的《西遊記》,很多人以為玄奘是西行求法第一人。其實,玄奘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法顯之後的兩百多年了。
當年沒有世界地圖,也沒有道路可以翻越吐蕃所在的荒涼的青藏高原,所以去天竺都是繞大圈。先一路沿着河西走廊到達西域,轉向西南穿過今天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抵于闐(新疆和田),再南越蔥嶺,取道巴基斯坦東入恆河流域,才能達天竺。這個上萬公里的大圈子,就算是今天裝備高科技的旅行者可能也很難完成。
而法顯的時代地理知識匱乏,沒有任何地圖、定位、攻略可以依靠,一路上大江大河,沙漠雪山,完全要靠雙腳來度量。在法顯之前,有中原僧人不滿典籍匱乏,開始陸續西行取經,但多半只到了西域,沒有一個人真的達到天竺。最著名的是中原有據可查的第一位受戒比丘,也是第一個西行求法的人——朱士行。他是三國時期魏國人,47歲才在洛陽出家,法號「八戒」——沒錯,他就是《西遊記》裡面豬八戒的原型。但《西遊記》完全歪曲了他的形象,從歷史事實而言,唐僧只能算是他的徒子徒孫。而且朱士行某些方面比唐僧牛逼多了——他西行求法的時候已經58歲,只比法顯年輕一點。
朱士行最遠到達了西域于闐,後來在此去世。他翻譯的經書是弟子後來帶回中原的。
比朱士行出發的時候還要老7歲的法顯,想要走得更遠,完成這趟水深火熱的旅程,恐怕自己也抱着必死的決心。
整整3年的漫長旅程,從出發時候的5個人,到最多的時候11個人,等到最後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帕米爾高原進入天竺境內的時候,只剩下3個人。「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幟耳。」翻越最後的雪山(如今阿富汗境內的蘇納曼山)時候,又凍死一個。68歲的法顯抱着同伴屍體老淚縱橫:命也奈何!然而一轉身,他還是咬牙繼續前行。
法顯在天竺取經8年,又渡海去獅子國(斯里蘭卡)2年,最終於公元412年搭乘商船從海路歸國。一路遭遇狂風巨浪,大難不死,最終有如神助般在78歲高齡,抱着他十幾年收集來的真經,孤身一人成功返回故土。
直到86歲高齡去世,法顯一共譯出了經典六部六十三卷。他翻譯的《摩訶僧祗律》,也叫大眾律,為五大佛教戒律之一,對後來的中國佛教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記錄自己行程和沿途風土人情的不朽名篇《佛國記》,至今都是研究印度和斯里蘭卡歷史地理的權威標本。
玄奘把法顯當做偶像,他的西遊,很大程度上是向自己的偶像致敬。但論艱苦程度和路途長短,恐怕不及法顯。玄奘26歲壯年西行,有官方資助,歸國後倍享尊榮。而法顯,古稀出發,耄耋而歸,一直都是個人行為。除了默默譯經,在歷史上並無顯名。
我2015年游斯里蘭卡,專門去拜謁過法顯在阿努拉德普勒的遺蹟。在我看來,在較為封閉、缺乏冒險精神的中國歷史中,法顯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可以拿出來和西方大航海時代的探險家們相提並論的偉大行者。古代走得遠的人有很多,但是在年紀比法顯大、困難比法顯多、決心比法顯大的,恐怕沒有。
我今天講這個故事,是因為經常聽見某種嘆息:沒錢、沒學歷,語言也不行,沒法出去了……但凡聽到這種話,我都覺得無以應答。因為我知道,這背後缺的東西,其實和財富與學識無關。
還有什麼,比58歲的朱士行、65歲的法顯,不遠萬里,九死一生深入異邦,學習陌生的語言,搬回一堆晦澀的經書更難?特別是法顯的故事裡,我看到的其實不是信仰,而是決心——事在人為、向死而生的決心。
勇氣和辦法,其實都來自於決心。從來沒有萬事俱備,成事未必要等東風。畏首畏尾,永遠困難無數;破釜沉舟,方得柳暗花明。
所以如果你心存一念、矢志出發,不論是何時何地,去向何方,我覺得都不晚。65歲從亂世出發都不晚,你怎麼可能會晚?
萬里獨行又何如,明朝仗劍歌都護。
(全文轉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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