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你好!
此刻我在愛爾蘭給你寫信。
本科時我過的不很愉快,最初我帶着朦朧的愛國主義情懷,討厭一位老師。大一大二我對她極厭煩,一到她的課我就躲到最後一排帶上耳機,兩耳不聞。
很難說我到底是怎麼成為這樣一個人的,或許就因為從小受過的教育,從來都是只聽見一種聲音,於是我就只能成為這「一種聲音」。
所以我一開始真的很不喜歡這個老師,覺得她「恨國」。如果黨和國是合二為一的,國和個人是合二為一的,一切宏大都是個體的責任,那麼當有人質疑宏大的時候,就是在質疑你。
她挑戰了十幾年來我所相信的,所以我不想聽她講課。
但後來因為我希望能成為一名電影導演,我開始大量的看電影。但最近幾年,那些讓我想要成為導演的電影,全都在電影院裡看不到了。所有的人文學科一定是開智的,這個重塑自己的過程很痛苦,但我終於醒過來。當然疫情三年在這個過程中也功不可沒。那段時間早上一睜眼:正在發生的事實告訴你,其實你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現實里。
於是我終於意識到誰在和我說真話,誰在和我撒謊。
我明白了那位老師想教給我們什麼。有一次她和我們講,有一位學生期末考試沒有通過,想讓老師高抬貴手,老師以成績上傳系統已經關閉為理由沒有答應。後來我們學院院長找到這位老師,勸說她為其改成績。老師在電話里說,「你要是再來因為這事兒找我,我就去中紀委舉報你們!」
「是誰家公子?」 我當時半開玩笑問。
老師說「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我尊敬在這種體制下依然敢說不的人。大三大四那陣子再上她的課,我次次坐第一排,她反而沒有再對政治表達過意見了.能獨立思考的人一定不在少數,但是他們只能沉默。
2018年某個新聞一出,我的高中班主任在當天晚自習把教室門關上,和我們說了一番話。當時的我怎麼能懂呢?只覺得他不該說這樣的話,但那時候也並沒有人覺得要舉報老師。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我想現在他也不得不保持沉默吧。
如今我感謝生命里有過這些老師,即使我當時不懂,甚至厭惡,但今天我回想這一路,我感謝他們願意把學生當作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被填的「鴨」。他們本可以加入讚歌的合唱,但是他們沒有。
站在講台上,面對着篤信一樣東西的學生們,表達對它的質疑。那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唯一的、真正的、稀缺的美德是勇敢。而他們很勇敢。非常勇敢。
人是會變的。當你回望從前,你發現當時有一個人並沒有因為你的無知而欺騙你,沒有因為你的幼稚而敷衍你,你會感謝她。當我想寫封信給你時,不知何故,很自然地想起她。一個人可以不同流合污、可以挺直腰板、可以說「不行」,即使只有一個人。想起她我就不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假如你公開了我的信,我想和每一個聽見這封信的人說:當那個決斷的時刻來臨,我們要聽從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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