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歸故里(一)

余良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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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1集中營部分受害者。圖:公有領域

夏言按:

近日非常有幸收到墨爾本作家心水先生轉發來的余良新作《情歸故里》,立即停下手上的工作,一口氣將它讀完,並立即決定推薦給澳洲看傳媒的讀者,新作全文2萬多字,將分四次連載刊登。我曾經因拜讀了《紅色漩渦》一書,而對作者余良產生了難忘的印象。余良先生在接受了中共的教育後,又親身經歷了波爾布特政權的血腥統治,在無數次戰火和赤色政權的追殺中逃生與成長,終在絕境中得到美國的人道救助。

余良的作品從《紅色璇渦》及《從中國、柬埔寨到美國》再到《情歸故里》,都是以最淳樸的語言,真實的情感,回憶那段刻骨銘心的人生歷程,那是一條漫長、曲折、坎坷而又艱險的「路」,即充滿了作者對故鄉風土的思念,也表達了對紅色鐵蹄的極大恐懼。感謝余良先生把如此真實的往事留給世人。

余良先生,真名林紹強,1947年生於中國廣東潮安,他既是作家,也是中醫。余良先生1960年移居柬埔寨,1981年作為難民為美國政府收容,定居賓州費城。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柬埔寨四方組成的全國最高委員會,宣布即日起結束十多年的戰爭,實行無限期停火,解決柬埔寨問題取得突破性進展,和平在望。

 

            和平初現,國家與民族殘留著深深的傷痕。首都金邊依然一片破敗,只有一些西方遊客,路上來來往往都是衣衫老舊、弱不禁風的高棉人。

 

           金邊奧林匹克區大水塔附近的毛澤東大道中段,每天從早到晚,總有十幾個年輕高棉摩托車夫守在三岔路口兜客,卻側著身體狩獵似的斜視街內一間門口堆放著椰子的店鋪,店鋪對面路邊也有幾個摩托車夫斜著身體倚在車上全神貫注店裡的動靜。

 

          店鋪靜悄悄,每有顧客要買椰子水時,才見到一位窈窕少婦走出來,身邊跟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少婦蹲下身子熟練地用大刀把椰子砍了,椰子水倒進杯里交給顧客,收了錢,又迅速轉身入內。

 

         但這回稀奇的事出現了:一位看起來三十多歲、衣著光鮮、像是外國的華人遊客來到店鋪門口。少婦迎出來,身後的小女孩拉著她的的衣角。

 

華人問少婦:「請問這裡有大人嗎?」

 

少婦:「我不算大人嗎?」

 

「政變前的一九七零年出生的才叫大人,你那時出生了沒有?」

 

「那年我五歲了。有什麼事嗎?我這是賣椰子水。一顆砍出來正好一杯,賣一美元,加冰塊一元半。」

 

「我要打聽政變 前這附近一間沙龍紡織廠的主人下落,他是我的叔叔。」

 

「等會兒我母親走出來,她會告訴你。。。乖乖女,不要哭,到裡面小椅子坐著。。要買我的椰子水解渴嗎?天氣這麼熱的。哦,我媽來了。媽,這位先生要找他政變後失蹤的叔叔,什麼沙龍廠?」

 

一位四十多歲、秀外慧中、儀態非凡、衣著樸素整潔的高棉婦人走出來。

 

華青指手劃腳說了一番。

 

「是有一間水布沙龍紡織廠。路那邊、、、現在被拆了,建成學校了,我就在那間學校教書。您為何不問那鄰近的居民?」

 

「大概他們以為我是他們住屋的舊主人,要來討回屋子,態度很不好。」

 

「是的,人們怕過去的屋主要回他們的房屋。我們也是趁著『阿波勃』(波爾布特)下台赽緊回到自家過去的屋子。」

 

「乖乖女,別哭,別怕,這先生是好人、、、看,我外婆來了。」

 

一位老婦從樓上走下來。

「這位華人先生是外國來的嗎?美國?法國?」老婦問。

 

「老人家,您安樂吧?我來自法國。」他雙手合什致意。

 

「法國?擔保我的外孫女去法國吧!多好的外孫女,夠可憐的。她跟著您,您有福氣的。」老婦合什回禮。

 

「婆婆,人家老遠來找叔叔的。」

 

三個人又忙著向老婦人解釋一番。

 

「我有個主意,您把您叔叔的名字留下,明天起我到學校時逐家幫你打聽。沒消息的話,也請他們日後留意。您叔叔還活著,一定會回來尋找他的房屋、工廠。您什麼時候再來?」婦人說。

 

「明年這個七月份吧!多謝你們了!這是我的名片。法國名字很難念,我俗名叫『阿華。」

 

「華哥哥,我叫蘇旺娜,俗名叫『阿逼』。」

 

阿逼的母親認真看名片:「我還以為在巴黎,卻原來在法屬的馬提尼克島,與我們高棉時差十二小時。您年青人還開自助餐廳,自己打理嗎?」

 

「自己打理。您真了不起!很多人連這小島的名字都沒聽過。」

 

「我媽以前是施斯旺高中二、三年級的地理教師。聽過「費特爾」這名字嗎?」阿逼盯著阿華問。

 

「很巧呢!政變那年我正考進施斯旺高中。費特爾先生當任校長。」

 

「費特爾先生就是我的父親。我媽現在是這間小學的校長。」

 

「要不是政變,你就是我的學生。來,看看我丈夫—費特爾校長青年時代的照片吧!」

 

    與樓梯口相對的牆壁上掛著一個舊鏡框,相片裡是文雅含蓄、有幾分華人相貌的三十多歲青年。阿華用敬畏的眼光端視良久,向遺像合什行禮。

 

「他是被餓死的。「阿逼媽語帶悲傷,「我們被驅趕到馬德望第四區,原以為馬德望是糧倉。那年,我和阿逼也餓得不像人形。」

 

「我丈夫是病死的。紅色高棉哪有什麼藥?只會喊他們的革命口號!」老婦說。

 

「真巧!第一次回到高棉 ,就來到師範之家!女校長,金邊當今唯一的女校長吧?」阿華說著。

 

「是的。學校明年要辦中學。阿逼,還不快砍個椰子給先生喝!」一行人走回到門口,阿逼蹲下身子砍椰子。

 

「那我以後要稱呼您師母還是校長?」

 

「不用客套。就叫我阿逼媽。」 她說著,把名片放進口袋。向阿華介紹老婦是她的母親。

 

老婦說:「作孽啊!都是阿波勃害死數百萬人,活著的都到處尋找親人!還什麼革命啊,共產黨啊!害得我們家三代沒有男人。」她放下口氣,「要不是紅色高棉,我們阿逼會嫁給好丈夫。如今,孫女婿品德很壞,酣酒、吸煙、家暴,娶小老婆一走了之。世界未平,好男人更難找。我老了,窮就窮了,就希望外孫女有好歸宿,免得被人欺負,我們也不被人瞧不起。」

 

「就您一個人來探親嗎?住宿哪裡?來高棉幾天了?」阿逼媽問。

 

「我一個人住宿金寶殿大酒店。我剛到四天,明天準備和朋友到各省鄉下見識見識,半個月後就回法國。謝謝你們。我先告辭,朋友的車在那邊路口等著我。」

 

「華哥慢點走,先喝這加了冰塊的椰子水。」她紅著臉遞給他。

 

老婦說:「天夠熱的,沒急事就慢點走,請您的朋友一起到裡面歇息聊天。」

 

「謝謝!是有些事要辦。「

 

「華先生回國前再來我們家一趟吧!說不定有你叔叔的好消息。」阿逼媽說。

 

「好的。謝謝你們。」

 

「不見外,舉手之勞。你們談吧,我要去洗衣服。」阿逼媽牽著老婦往屋裡走。

 

阿華喝著椰子水,一邊從褲袋取了錢包。

 

「送給華哥喝,不用錢。」

 

             阿華遞給阿逼二十美元。想了想,又從袋裡拿出一百美元:「別推辭,我知道你們很窮,何況還是我前校長的女兒、、、日後有我叔叔的消息,還要麻煩你們。任何時間都可給我打電話。」

 

             激動的阿逼慌忙 雙手合什道謝。

 

             等了多時的門外幾個摩托車夫迎上來:「先生回酒店嗎?車費您隨意給。」阿華向他們搖頭。

 

車夫們七嘴八舌望著他的背後談起來:「沒指望,那漂亮的寡婦看上華人遊客。

這華人有福氣。「別看這混血女人賢淑的樣子,浪蕩起來我們沒人受得了。哈哈哈哈、、、、、」

阿逼的外婆走出來。「孫女啊!打探出他有家室了嗎?」

 

「我不敢問。」

       阿逼的母親走出來:「得體、有禮又有為,華人氣質。他說自己打理餐廳,自己一人住在金寶殿酒家。我的天!住一晚要一百五十美元。」

 

「阿逼,他給你多少錢?」外婆問。

 

    「一百二十。他說我可以隨時打電話到法國小島給他。我想兩個月後到隔壁借電話打給他。」

 

      「他要是給你五百美元就說明他對你一見鍾情、、、或許他身上一時沒這麼多錢。聽說有些外國人回來高棉娶親。這事還要再細心觀察,耐心等他明年再來吧!全家就指望我這孫女了。」

 

             阿逼每天都很快樂,不時哼高棉小調。可惜半個月後一天下午,阿華托他的朋友來傳話:阿華已上了飛機。班機提早多個小時起飛,不能前來辭行。

 

      阿逼每天都在數日子。好容易熬了兩個月,這天清晨,她持著名片和小紙條走進隔壁店鋪借電話。她一路又把紙上的字再細心看一遍。

 

    電話那頭響了,她有點膽怯,但還是把話說得清楚:「是華哥哥嗎?我是阿逼。」

 

    「太好了,有我叔叔的消息嗎?」

 

    「還沒有,我們都在為你想盡辦法。我的電話會妨礙您嗎?」

 

    「不會。我要感謝你們的幫忙。我的叔叔待我如父親。父母親被紅高棉殺害了。一九七一年,叔叔出錢把我送到法國,否則,我也難逃紅高棉之手。」

 

 

「原來如此,好可憐哇。」她望著紙上的字念:「華哥哥,我是借用隔壁人家的電話。我們這兩家關係親密,您可放心隨時來電,我把電話號告訴哥哥。有筆嗎?」

 

「有。請念、、好。問候你母親和祖母、、、、還有什麼話嗎?」

 

「沒有了、、、哦,華哥哥,你身體好嗎?」

 

「好!」

 

「華哥哥生活愉快嗎?」

 

「愉快。」

 

「哦。以後可叫我逼妹妹、、、有自家的電話多好。」

 

「是的。謝謝你給我來電。」

 

「你有來電,就說找『逼妹妹。』主人就會來叫我。」

 

「知道了。逼妹妹,再見!」

 

「再見!華哥哥。」她若有所失走回來。

 

「這麼快就結束?他怎麼說?」媽問。外婆從屋後走過來。

 

「他說再見,我能再說什麼?」

 

「就這麼簡單?」外婆問,「打探到他有家室了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問、、、、他問候媽和婆婆。」

 

「我的孫女!就問他來高棉時生意給妻子打理嗎?有打算明年帶妻子一起來嗎?就這麼簡單。」

 

「太唐突了。我不敢這麼問。唉,聽天意吧!」

 

在往後的日子裡,阿逼天天都在等待華哥的電話,三個月過去,總是聽媽那些老話題:「這年頭,男人不可靠,何況寡婦人家,嫁了人也難保相愛一輩子。實居市的親戚介紹那個年輕和尚準備明年還俗,只有他還算老實可靠。你已經二十六歲了」

 

     「媽!厭煩透了!別再提那個和尚了。」

 

        外婆往往插話:「我倒是覺得那個法國華人有指望,說不定我們全家都翻身。」

 

         又過了三個月,這天清晨,阿逼忍耐不住再次向隔鄰借電話。她想知道是否有女人接聽,想知道華哥聽到她的電話是否開心?她要保持自尊,致電有個理由,原想編造有華哥叔叔的消息讓他興奮快些來高棉,但怕日後被揭穿。後來,還是祖母給她出了主意,就說「鄰近有居民說一位中年人來尋找舊工廠,但不確定是否他的叔叔。這鄰居也沒問他的名字就讓他走了。我媽通知所有鄰居,以後有人來找舊工廠就帶人來我家。」

 

      「華哥哥您好嗎!我是逼妹妹。」

 

     謝天謝地,還是華哥接電話:「逼妹妹你好!給我帶來好消息嗎?有了我叔叔的消息嗎?」

 

      阿逼把準備好的話說了,口氣有些抖。

 

   「很可惜。你想那個人會再來嗎?」

 

     「但願如此。有消息我隨時告訴哥。高棉青年很少像哥如此重情義。華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太感謝你了。下次我到高棉時,我給你買個電話。你是用電話卡嗎?」

 

   「是的。華哥哥,我可以問你別的事嗎?」

 

「你的聲音有些顫抖,身體不舒服嗎?」

 

「沒事。有些虛弱。哥哥什麼時候再來?來的時候什麼人幫忙打理生意?」

 

「我有經理。」

 

「妹妹可以幫哥哥打理生意,開玩笑的、、、、我想學法文,但高棉流行英文。高棉人信佛,人們有錢都捐給寺廟,學校缺錢,老師薪水很少。教育落後國家就落後,什麼時候人們才會覺悟?」

 

「難得你媽氣質不同,也難得你有如此見識,果然是高中校長的女兒。」

「哥喜歡高棉嗎?」

 

「喜歡啊!我的故鄉!」

 

「喜歡高棉人嗎?」

 

「喜歡啊!我的鄉親!」

 

「但高棉很落後,高棉人皮膚黝黑,少見世面又自卑。我媽當校長又有何用?唉!」

 

「高棉人很純樸善良,窮人和鄉下人更是如此。你們好像不是純高棉族?」

「我這個逼妹妹出身混血之家,我祖父是華人,祖母是高棉吉蔑族與華人混血。巧的是,外公也是,但外婆是吉蔑族與越南人混血。」

 

「這樣的人很聰明很漂亮。」

「從沒人誇我聰明,我也不見得漂亮。」

 

「你說到文化教育很重要,就不是一般見識。」

「哈哈哈哈!討我高興罷了?我再問一句,哥哥喜歡高棉姑娘嗎?」

 

「喜歡啊!我這次到各農村參觀,人人都很可親。我設想有一天晚上在農村或野外迷路求村民借宿,沒有一戶會拒絕的。但人民太窮了。哦,我開始忙了,這時候是餐期。再見好嗎?」

 

「那麼我等哥的電話。再見!」

 

「再見!」

 

       母親和外婆在屋裡等著。聽了阿逼通話的內容,外婆說:「他贊你漂亮可能有意思。」但阿逼的媽告誡她:「阿華是安慰和鼓勵,人家是西方文明。他如果有家室,你就不要纏著。」

 

          三個月後一個清晨,阿華突然來了電話,卻是要找阿逼的母親,一定有特別的事。阿逼搶著說:「我幫媽接電話,我就說媽上課去了。」

 

「華哥哥您好!我媽剛剛去學校上課。當校長的要提早到學校。」

 

「那麼請轉告你媽:請她幫忙打聽前金邊大學校長福財先生的下落或他是怎麼死的?還有,王國時期金邊最著名的左翼知識份子、國務委員喬森潘、胡寧、胡榮三人的消息。」

 

「我想他們都被阿波勃殺害了。哥為什麼要打聽這些?」

「這四人都曾留學法國,獲得高學位。高棉曾是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很關心他們。你爸是前高中學校校長,你媽是當今校長,她一定能通過關係了解此事。」

 

「知道 了。原來華哥人在法國,心繫高棉。」

 

「三、四個月後我去金邊再與你媽面談。不好意思,打擾她了。」

 

「難得哥來電話。請問哥上回到金邊為何住最高級的酒店?妹妹可以這樣問嗎?」

 

「問得好!太貴了,但住金寶殿很安全。」

 

「S21 大屠殺館附近有一家「悉尼客棧」,收費便宜。屠殺館是遊客必到之處,很安全。距我家也近,有什麼事我們會照顧你。你是一個人來嗎?」

 

「是的,我自己一人。我將在高棉停留一個月。傳統上,法國各行業七月放假。好了,不打擾你了。記得我囑託的事。」

 

「這裡的學校也是七月放假。哥不要客氣。」

 

「再見!」

 

「再見!」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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