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鶴崗的人無法改變命運 但逃離不是逃避他們也並不懦弱

葉克飛
2024-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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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崗街景(網絡圖片)

這幾年,「鶴崗化」一直是熱門概念,去鶴崗乃至類似鶴崗的城市以白菜價買房,是一些年輕人的「躺平操作」。最早的鶴崗,其後的遼寧阜新、雲南箇舊、河南鶴壁等城市,都因為低房價而走紅。

但與此同時,也有人一再指出,在鶴崗或是「新鶴崗」買房躺平,只是看上去很美。儘管房價低廉、基礎設施還算完善,生活節奏更是緩慢,但躺平並不容易。因為這類城市多半資源枯竭、產業低迷,消費力低,已經無法提供足夠的就業機會。去這些小城躺平,要想找份穩定工作的難度極大。即使是大城市裡那些相對低門檻的網約車等職業,在這類城市也因為人口少、消費力低而很難成型。而且,越是這類城市,體制內就越臃腫,公共服務的低效和辦事難是常態。

對於湧向這些城市的年輕人來說,生活必然改變,但不代表必然變好,等待他們的可能是另一種艱難。他們會迎來新的生活方式,但同樣需要適應和努力。這是一種逃離,但逃離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李穎迪花費三年調查,從網絡上的隱居者聚落如「隱居吧」、豆瓣小組、QQ群,深入包括東北鶴崗、河南鶴壁、安徽淮南、河北燕郊等多座適合低成本生活、受到年輕人關注的城市,採訪超過五十個逃離大城市、過上新型隱居生活的人,然後在《逃走的人》中描繪了這樣的生活。就如簡介中所說:「買一間兩三萬元的房子,囤積食物、養貓,不上班,不社交,不戀愛,靠積蓄維持最低欲望的生活,與人隔絕。從互聯網的隱秘角落,到大雪覆蓋的邊緣小城,她展現了人們如何策劃和實踐自己的逃離。」

她也記錄了逃離者的來處——富士康工人、保安、平台客服,這些工作給人的壓縮感與漂泊感,還有冷漠疏離的家庭,無法尋得的愛意。她還與他們共度脫軌後的人生——在鶴崗,面對漫長的黑夜,窩在溫暖的舊房子裡,討論生的意義,以及孤獨的死。

李穎迪在書中這樣描繪鶴崗:

「想起鶴崗,我首先想起的仍是那裡的雪和那裡的冷。不同於南方,鶴崗的雪蓬鬆、乾燥。最初一兩場,雪飄落在街道、屋頂、草地、車窗。雪在路燈下發亮。隨後幾天,雪慢慢融化。直到一場大雪——用當地人話說——雪『站』住了,此後鶴崗就將一直籠罩在白雪之下。雪逐漸增大,變得殘暴,如龍捲風,城市嚴陣以待,連續的預警,鏟雪車、挖機、警車四處勞作,將道路上的雪推到一旁。風中颳起煙霧一樣的雪,漫天蔽日。……這是一座與雪共生的城市。雪成為人們的度量衡,承擔人們的欣喜、擔憂與煩悶。伴隨雪來的是如夢一般短的白日。下午3點,太陽落下,城市就陷入沉寂。這裡似乎天然適合過上穴居的生活——正如來到鶴崗的年輕人所選擇的生活。」

每個人的生活都不一樣,她加入了一個鶴崗的微信群,裡面有兩百多個從外地過來買房生活的人。「一個女生說她開網店,用線上虛擬幣交易。她的對白也很簡單,『我不出門』。另一個女生,二十五歲,住在南邊的『大陸南』小區,她是網絡小說寫手,最近一邊寫小說,一邊幫人裝修。一個女生畫漫畫,住在松鶴小區,和另一個女生相約晚上一起喝雞湯,看恐怖片《鄉村老屋》。一個女人從佛山過來,帶着孩子。群里也討論外界對鶴崗的關注。隨着報道越來越多,一些人將備註改成『不在鶴崗』。」

他們顯然是所謂的「異類」:

「在鶴崗,我見到的這些人似乎生長出某個新的自我,它決定脫離我們大多數人身處的那個社會——要求房子、教育、工作、自我都要增值,利用每分每秒產生價值,好像時刻在填寫一張績效考核表的社會。遍布生活的焦慮感,彌散的不安,人們不敢停歇,自我鞭笞,自我厭倦,有時還會服用阿普挫侖片。這些選擇來到鶴崗的人停了下來,像是進入一種生活實驗,實驗品則是他們自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點危險,但也許,這首先是她(他)自由的選擇。」

這當然不是所謂的「正軌」,但它確實是一部分人對現實的抗爭,他們的逃避並不等於懦弱,而是一種針對宿命的對抗。只要是努力認真活着的人,就並不懦弱。

李穎迪曾經在訪談中提到:「人選擇過一種新生活時,不能完全歸因成社會化失敗了。人們突然作出一個決定,導火索可能非常簡單,回頭看會產生一種滑稽感。」

在她看來:

「去鶴壁、鶴崗的人,並不是要追求一種審美意義上的隱居詩意,他們想過的生活是更退縮的,想躲起來,過一種穴居的生活,好像外面太危險,變動太大,自己什麼都控制不了。好像是社會化讓他們痛苦,想往後退,過一種投入更低的生活。」

中國社會基於某種思維下的整齊劃一,一向將「自由」視為自私,強調標準化生活。每當有人做出不同選擇時,就會有很多人將之視為「走歪了路」。但無論是生活的「標準」,還是對選擇的評判,都並不掌握在一部分人手中。在《逃離的人》中,有人希望逃離控制欲爆棚的家庭,有人希望遠離複雜的社會關係,還有人希望遠離十秒鐘必須回答完一個問題的客服工作,這都是基於人性本能、同時並不脫離理智的選擇。「這些人正試圖拒絕那種單調、聒噪的聲音——某種單一主流的價值觀,或是可以稱得上老舊的、散發着幽幽陳腐氣息的那種生活——工作,賺錢,成功,買房子,買大房子,結婚,生孩子,養孩子,然後自己也垂垂老去。」

書中的一個個故事,也印證了一點:鶴崗僅僅意味着生活方式的改變,一個人原來過着怎樣的生活,來到鶴崗後很大幾率過着同樣的生活。但同樣道理,即使一個人在鶴崗遭遇了悲劇,也並不能說明他的選擇是錯的,因為可能悲劇在他來到鶴崗之前就已經註定。

書中寫到的王荔就是這樣。2023年8月,失聯整整三個月的王荔被警察發現死在鶴崗的房子裡,門窗貼上厚厚的膠帶,臥室放着炭盆,地板被燒穿。李穎迪通過親友的講述拼湊出王荔的故事,她年幼喪母,父親重男輕女,不讓她讀書,她只能早早離鄉打工,輾轉各地,最後逃到鶴崗,繼而逃離這個世界。鶴崗並不是悲劇的原因,只是悲劇的最後一站而已,真正讓王荔陷入悲劇的是傳統之惡與原生家庭。

即使在鶴崗,人們也在試圖默默彌補自己的人生缺陷。比如有着貧瘠童年的林雯,一直在試圖補償自己的匱乏感。書中記錄了她的快遞包裹:「十二元六塊的火鍋底料、九毛八的潤唇膏、一塊錢的對聯、十八元六支的護手霜、十元兩雙的拖鞋、兩元的火棘枝、三元六雙的筷子、三塊九的六個勺子、十元的絨毛三件套、二十五元的黃色毯子、九毛的貓薄荷球、一分錢六個的紅包、二十一元的四十袋玉米須茶」。

這樣的瑣碎,實際上是微小的勇氣,因為她在嘗試和自己的匱乏感對抗。真正應該被質疑的不是他們,而是社會,就如書中所說:

「我們這些人,明明處在——用更年長的一些人的說法——人生中最好的階段。但為什麼我們感受到的是如此強烈的疲憊,以至於我們試圖逃避,逃離,或者乾脆躲起來?」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那些原本是廢話的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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