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我又回到銀廠溝,來到當年被埋的地方,滿目青山,已經沒有一絲地震留下的痕跡。大自然的自愈能力很強,人心卻還有不可磨滅的傷痕。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幾乎每一年,我都要回到這裡,祭奠當初一起埋在廢墟里卻沒能活着出來的人,這是一個承諾,我堅持了十六年。
記得一周年回來的時候,滿目蒼涼,大地的傷口還在流血,我給那幾座墳塋點上蠟燭,燒了紙錢,風把紙錢的灰揚起,像飄飛的魂魄。然後就下起了雨,我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廢墟上痛哭。哭完之後,我看到一隻白色的蝴蝶,它在我眼前飛舞,在細雨中飛舞,仿佛在訴說。我感動於某種卑微生命的靈動,我想,它是那些死難者的化身,我和它之間存在着一條通道,相互慰安。
從那以後,每一年的5.12,我來到那片山野,就會看到白色的蝴蝶,它在我面前飛舞,或停在蒲兒根的黃色花朵上面,靜靜地和我相互凝視。早幾年,天氣不盡人意,大都是陰天和下雨,從第五年開始,天氣漸漸地好起來,有陽光,白色的蝴蝶也有了光亮,照着我灰暗的心靈。
記得十四周年之際,因為上海疫情,我沒有如約而來,只寫下了這樣的文字:「更早的年份,此時我應該在成都,會在這個早晨,前往受難地——銀廠溝,去看那盛開的野花,黃色的花白色的花,還有不死的蝴蝶,白色的蝴蝶黃色的蝴蝶,那是不滅的魂魄。我還會在那裡,和死去的朋友交流,我聽得到他們的聲音,從天堂里破空而來的聲音,每一個亡靈都在訴說,而活着的人緘默無言。以前,每年我都要燒些紙錢給他們,作為一種刻骨銘心的祭奠,可是,此時我被囚禁家中,是個廢物。我同樣想念成都的朋友們,每一年,他們都會等候着我,就想等待一隻再生的蝴蝶歸來。十四年,十四次等待,這一次落空。」
去年,十五周年。張豐、一惟、郭晶陪我去銀廠溝。在路上時,我對他們說起了白色的蝴蝶和那些野花,我只要想起那片山地,就會想到白色的蝴蝶,它似乎是我失落在那片山地的魂魄,我去祭奠亡靈,其實也是去找回自己的魂魄,一年找回一點,一點一點的新生,直至死亡。那天,我燒完新出版的《地震三書》之後,白色的蝴蝶出現了。我對那隻白蝴蝶說,你停一停,讓我拍張照片,它應聲悠然停在花朵上,我拍完照,它才再次翩翩起舞。它和我有種默契,基於一種信任,和共同的守望。
今天,我在上山路邊的一家小店,買了紙錢和蠟燭,來到山上,情緒還是有波動,燒完紙錢,我四處尋找那白色的蝴蝶,找了好大一會,沒有找到。心中傷感難於平復,就當眼淚奪眶而出之際,我看到一隻白蝴蝶,從濃密的草叢中飛了出來。見到它,就像見到多年的老友。它在我面前飛舞,和我交流,訴說着這一年來的悲歡,相互的掛念與安慰。我和它呆了一個多小時,才不舍地和它告別。十六年,白蝴蝶從未離開,它一直在我心裡,微小翅膀振動着良心和道義,成為我心底最柔軟似鐵的一部分。這世上,很多朋友都會走失,我想那隻白蝴蝶永遠不會。地震過去十六年了,疫情也過去一年半了,很多人已經忘記它們,我想白蝴蝶還有那些和我們一樣的人,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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