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哲学教授吴飞:我从美国回来后 发现北大变得我不认得了

吴飞
202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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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哲学教授吴飞(网络图片)

谢谢大家给我这个机会,能让我整理一下对北大精神的理解和思考。很多在北大待过的人,都有一种“北大情结”。我的这种“北大情结”,也许是不可救药的。因为从没有进北大的时候,我就已经沾染了这种情结。我在高考之前的一年里,一直把《精神的魅力》放在桌上。在到了北大之后,更是在这种情结中越陷越深,以致在美国的六年中,都要想尽办法重新回到北大。今天,如果谁在我面前说哈佛有什么不好,我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但如果谁在我面前攻击北大,我一定会和他翻脸。

但我从美国回来之后,却发现,北大变得太多,变得我不大认得了。当然,这些变化也许是因为,我从北大的学生变成了北大的老师,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但我知道这绝不是全部的答案。真正的变化,是在于现在的中国,和我上学时的中国,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和北大曾经经历过的中国社会都不一样。在我成为北大老师,各位成为北大学生的当前中国,既不是处在深重的民族灾难中寻求光明的时代,也不是在黑暗的摸索中等待启蒙的时代,既不是革命激情熊熊燃烧的时代,也不是文化争论风起云涌的时代。北大人,已经不必再以文化巨人的振臂高呼唤醒愚弱的国民,也无法以崭新的口号塑造民族的未来命运;似乎再没有醍醐灌顶般的新思潮洗礼时代的精神,也找不到昂扬的青年斗志去对抗腐朽的社会现实。

北大,没有了激情,没有了狂妄,精神的魅力也在歌舞升平的现实中渐渐消褪,甚至连一个三角地都无法保住”。我们满眼看到的,是一个个拔地而起的古怪建筑,不知所云的雕像,和花枝招展的公司名号;满耳听到的,是娱乐社团拉人招新的锣鼓喧天,和震耳欲聋的叫卖与广告。老师们,在花样翻新而又许以重金的课题压迫下,制造着成堆的学术垃圾;学生们,在层出不穷的教学改革的驱赶下疲于奔命,浪费着青春;北大,则在专业化的迷梦和“世界一流大学”的梦呓中阉割着自己。

这还是我们认识的北大吗?这是曾经高高举起五四旗帜的北大吗?这是倡导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北大吗?这是八十年代引领中国文化反思潮流的北大吗?从这样的北大校园走出去,你凭什么让人辨认出你是一个北大人?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生活,你靠什么让几十年后的人们记得你是一个北大人,就像我们记得几十年前的北大人一样?在今天的中国,怎样做一个北大人?

北大情结,使我们觉得自己和其他学校的人不一样,甚至和整个中国的其他人都不大一样。当你第一次走进北大校门的时候,就应该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似乎已经担上了中国的命运,这是使北大人骄傲和沉重的使命感,是我们很多来到北大的人都曾经感到过的。但是在现在的北大待上几年,无论是当上几年老师,还是做上几年学生,在校园里的喧嚣声中,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慢慢地就不复存在,或者你想甩掉它了?我记得我的一位学生,在北大待了几个月之后, 她对北大的界定是“北大这样一个休闲的地方”。这句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但事后想想,真的不能怪这位同学。试问在座诸位,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说出你所感受到的,而不是你所读到的北大的精神,你能说得比她更好吗?或者,如果让你描述一下,你理想中的,并且也是你正在做的那种北大人,你能说得比她更好吗?

在北大的历史上,曾经有无数对北大精神的描述,在我们的头脑中,也会有无数种北大人的形象;但是,这些描述和这些形象,究竟和我们今天有什么关系,和我们正在塑造的自我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群体有什么关系?也许,这是我们今天最需要思考的问题,也是和我们每个北大人都最切身的问题。

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北大在世人面前表现得最辉煌的时代,也就是它能引领中国思想的时代,在我看来只有两个(或者三个)。第一个,当然是二十世纪的一十年代,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时期,第二个,应该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是文革之后的文化讨论时期;还有一个不好界定的时期,就是六十年代,也就是WG时期,虽然北大未必起了正面的作用,但毕竟,文革也是在北大率先发动的。不管我们把它算作北大的耻辱还是光荣,北大也是和在一十年代、八十年代一样,在六十年代塑造了中国的文化精神,因为文革当然也是现代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一次文化运动。

在这几个时期,影响整个中国的文化运动,都是在北大发端,并在相当深刻的意义上改变了现代中国文化的精神气质。在这几场运动中,北大人都充分展示了他们对中国命运的担当。我们生活在平凡时代的北大人,都非常羡慕那些生活在风起云涌的时代的北大人,能够有机会看到自己和中国的历史联系在一起。 而我们现在的北大人,也许只能用找工作的疲于奔命,来模仿当年的奔走呼号;用自己都不愿读第二遍的杂志文章,来模仿前人的惊世之作;用网络上的轰动新闻和四面八方的攻击,来模仿引领中国文化精神的风采;以对国际时尚的低贱谄媚,来模仿兼容并包的气魄。这就是今天可怜的北大人。在今天,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做一次真正的北大人?

当我们回忆几十年前的北大的时候,绝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在慨叹自己生不逢时。在现代中国几个最关键的文化转折期,都是北大带动了整个中国的思想潮流;北大在中国的这个地位,并不会因为社会的变化和时代的沉寂而丧失。我相信,如果若干年后中国的文化再次进入一个辉煌的巅峰,我们还会看到峰顶上的北大人。不过,这似乎不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们自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这里关心的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平凡的时代,一个处处弥漫着商业气息的时代,究竟怎样做一个北大人,一个有尊严、有力量,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担当起中国文化的命运的北大人。而这背后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是:中国文化一百多年来到底在形成怎样的精神气质,北大在其中到底在起到怎样的作用,她以前、现在,和将来,都在怎样塑造中国的精神?

“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这是和北大有关的第一个著名口号,为北大精神涂上了第一层底色。从此之后,尖锐的思想交锋、广博的学术胸怀、真诚的批判精神、倔强的独立意志,就成为北大的最根本特征,同时也成为现代中国学术与教育的一个基本标准。“科学与民主”,这是北大为现代中国贡献出的又一个响亮口号;不论现在我们觉得这个口号中存在怎样的问题,就是靠着这几个字,北大的知识分子率先使自己变成了世界现代知识分子的一部分,在精神上成为中国最早的现代人。凭借这最初的两个口号,北大已经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现代中国的希望和困惑。正是靠了这样的精神,北大崇尚独立自由的学术思考,张扬积极向上的现代文明,拒绝文化专制、学术霸权,和任何腐朽落后的东西。这就是北大所代表的现代中国文化。

靠着这简洁而有力的口号,北大已经为现代中国勾勒出了一个粗略的精神气质。不过,还有太多太多的细节,并没有被这两个口号说尽。后来的北大人通过自己的诠释,逐渐为北大,也为现代中国,添加更多的色彩。

比如,鲁迅先生用他设计的著名校徽,将北大精神诠释为:“北大是常为新的”;八十年代的北大学生,为新时代的中国贡献出“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响亮口号;八十年代以甘阳老师为首的北大青年学者,用“文化:中国与世界”这简洁但宏大的气魄,再次诠释了现代中国人应有的文化胸襟;而谢冕先生,更以“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界定了北大“精神的魅力”。每一代,乃至每一个真正的北大人,在秉承了五四以来的北大精神的前提下,都在以自己的思考和实践,重新诠释着北大的精神,既为现代中国的文化精神勾画出更丰富的色彩,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塑造着自己的北大气质。承担起塑造现代中国的精神气质,这是每个北大人的责任和使命,是无可推诿的;无论是在文化剧烈变革的时期,还是在我们这样平凡的年代,只要是认同北大精神的北大人,都需要以自己的诠释,来承担他的这个历史使命,塑造自己作为北大人的人生境界,这样,他就没有白白地在北大待过几年。

诠释北大精神,其实就是诠释现代中国的精神气质;丰富和建构北大精神,就是以北大的方式理解现代中国的文化理想与希望;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北大人,就是成就一个有尊严、有担当、迈上现代中国的文化制高点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在几次伟大的文化运动当中,北大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群体,每次都倾其全力,为现代中国奉献出一张文化蓝图。如果说北大也曾经参与建构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悲剧,那是中国现代性的一种极端形态,以另外一种方式,揭示了中国现代精神的一种可能走向。而作为北大这个群体中的每个个体,则以自己的人生轨迹实践着现代中国的文化理想,体会着其中的快乐与痛苦,希望与绝望。此中的成功与失败、光荣与耻辱,都是我们应该珍视的历史财富。

若是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北大的精神,我们就能明白,既然现代中国的文化气质还远未成熟,北大的风格也还远未得到圆满的阐释。 比起北大的前辈,我们有着更大、更艰巨的任务要完成,而根本不该进入无事可做、随波逐流的虚无时代,也更不应该在专业化、技术化和国际化的幻影当中,炮制那些没有意义的学术产品。

商业的喧嚣当然是现代文明必然经常听到的声音,也是繁荣昌盛的标志,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这种喧嚣当作阳春白雪来听吗?

专业化和规范化也是文化科学的基本要求,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这最基本要求当作自己的事业吗?

不断地改革与更新,是吐故纳新的必由之路,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走马灯般的变革当作中国最高的文化理想吗?

国际眼光也是融入现代文明和世界历史的必由之路,但北大人难道真的要把国际交流当作自己的最终目标吗?

北大人之所以能担当起现代中国的文化命运,并不是因为他们陶醉在现代文明的歌舞升平中,更不是因为他们追求着高楼大厦、国际化、专业化的梦幻泡影。现代中国之所以还需要北大精神的滋养和升华,是因为她不能靠这些喧嚣和梦幻实现自己的现代转换。

五四时期的北大,为现代中国打造了自由、宽容、科学、民主的基本色调;文革时期的北大,用自己的教训警醒中国,现代性的反叛狂热可能带来怎样的危险;八十年代的北大,在新的文化讨论中,为中国重新唤回了世界眼光和进入现代的勇气。而今,中国已经在八十年代的精神驱使下,飞速加入了现代世界的角逐,在创造了巨大的财富,赢得了真诚的赞誉的同时,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把北大也卷入这漩涡当中。在这种时候,如果北大不能抽身而出,以更深厚的现代文明来抗拒这种浮躁的现代梦幻,是不是要再次以自己的教训来警告中国呢?

现在的北大人根本就不是没有机会再次承担起中国的命运,而是面临着从所未有的新使命:要为一百年以来艰难塑造起来的现代框架填充更实质性的文明内涵,否则,这个框架就是空洞、单薄、脆弱的。就像一条大河,涓涓泉水的奔涌使它劈山开路,冲出一条河道;而今,我们需要为它提供汪洋丰沛的河水,如果仅靠起初的那股泉水,它很快就会干涸枯竭。北大人既然曾经帮助开辟出这股泉水,而今就有义务提供丰沛的河水。

之所以说这个任务比一百年前的任务更加艰难,是因为,它是不能靠振臂一呼完成的,也不能靠不断变革实现的,更不能靠什么工程的突击做到的。用北大以前贡献给现代中国的方式,我们已经无法担当起落在自己身上的历史使命,甚至还会毁掉中国和自己的未来。要完成这个使命,需要我们每个人认真地去思考和实践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逐渐体会出,身处现代世界,中国人如何能过一种真正有尊严、有快乐、有境界的生活。这是中国文明的现代提炼,要在文化与生活的深厚涵养中细细体验,在与世界文明的撞击中慢慢摸索,在对往圣绝学的继承中诠释出来。

要做到这一点,北大必须贡献出高深严谨的学问,但仅有学问并不够;要做到这一点,北大人必须关注现实中国的喜怒哀乐,但仅有对现实的敏感也不够。要以学问为天下之公器,承担起思考、创造和丰富中国现代精神的使命,无论是盲目地批量制造学术产品,还是盲目地在繁荣的社会现实中随波逐流,其实是犯了同一种错误。北大并不只是培养学者的地方,她始终与中国的历史命脉息息相关;但学问是每个北大人的立身之本,因为他要把握的,是现实与历史最深层的律动。

今天的北大应该为中国贡献的,既包括高深的学问,在学问中提炼出的精神境界与文化理想,更包括大批经过高深学问的洗礼,曾经浸淫于中西经典,能够理性地思考现实与未来,能够为自己和他人塑造高贵生活的年轻人才。由于对西方经典的阅读,他们对现实敏锐的观察力,建基于对现代性深层价值和可能的局限的理解;由于对中国思想的熟悉,他们对未来的长远把握,来自于古圣先贤的生活境界。这些北大人对现代中国的贡献,不再只是通过席卷中国、暴起暴落的文化运动,而是通过自己的文化内涵和生活方式。北大对中国的意义,也就不只在于几个文化精英和几句文化口号,而是一种更加深远的文化传承与创造。

在今天这个时代,在座诸位要想认真做一个北大人,并没有失去机会。只要北大尚在,中国尚在,我们每个人的意义就都在。无论你将来留在学术界,为未来的中国贡献出你的著作和思想,还是将来离开学校,为未来的中国贡献出你的奋斗与事业,你都可以证明自己作为北大人的价值与意义,都可以向世界展示你作为北大人的骄傲与担当。能否做一个真正的北大人,并不在于你选择什么职业,更不在于你生活在什么时代,而是在于,你能够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能够过一种怎样的生活。你在北大的意义,在于你是否谦恭地认同并吸纳她的深厚传统,是否认真接受并体验她教给你的中西思想与经典,是否愿意在她的怀抱中变成一个会独立思考、能担当起自己和祖国的命运的成熟的人,是否能在古怪迷离的国际化潮流中保持自己的尊严。

任何喧嚣终将沉寂,任何梦幻终将消散,你能带走和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人格和胸中的气象。在我进入北大的第一天,我的班主任老师一句朴素的赠言使我至今不忘,我也不断把它送给我的学生们,今天,我还是希望与各位用这句话共勉:“ 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读书。”

谢谢!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岛,原文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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