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世之楷 | 清箫读史札记

清箫
2025-02-16  更新: 2025-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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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无论学文还是学史,做现代媒体编辑还是研究古书,《左传》都是一部不可不读的书。从史学角度看,其价值当在《春秋》之上,钱穆《中国史学名著》云:“《左传》是中国最先第一部最详密的编年史。”从文学角度看,《左传》值得每一位想成为作家的人细读,其义法、遣词、章法令古今无数贤才叹为观止。林纾《左传撷华》云:“左氏之文,万世古文之祖也。”“天下文章,能变化陆离,不可方物者,只有三家,一左、一马、一韩而已。”

现在华人很少写古文,也不一定都专攻古代史,是否应该对《左传》视而不见呢?若有兴趣,且学有馀力,建议一读。并非教大家以后都写古文,你若想写好白话文,道理和作古文是相通的,《左传》等史书并不过时。后世许多记事文水准不及《左传》,但只要能学得其二三,也足以成为大师了。方苞《左传义法举要》云:“虽太史公、韩退之不过能仿其二三,其馀作者皆无阶而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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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丘明(图:公有领域)

当然,如果死记硬背地学《左传》,肯定达不到司马迁、韩愈的高度。需要得其法,包括起笔、伏笔、顿笔、顶笔、插笔、省笔、绕笔、收笔之法,此八法即林纾《畏庐论文》总结的“用笔八则”。现在一些人在写作时也会用,可是未必写得好,去《左传》高度甚远,这无可厚非,别说我们,连《史记》也非全都写得出神入化。一般写手,若能讲清楚一件大事,且写得精简自然,已不容易;若人物关系、事件再复杂些,便易自乱阵脚。即使高手来写,也难免有冗词赘句,或不够自然,或中心不明。史家之文,高下不在辞藻,你们看左氏之文,看似不经意的一笔,真乃浑然天成。

例如《左传·庄公八年》〈连称管至父之乱〉省笔之妙,此事尤难以简练文字讲清,而左氏文如四两拨千斤,该详细的地方详,该概括的地方简。

又如〈城濮之战〉,更令人拍案叫绝。一般写手只敢以一义贯穿全篇,因笔力不足,担心写得散漫;而〈城濮之战〉“以德、礼、勤民三义相贯,间见层出,融洽无闲”(《左传义法举要》)。此篇微事两两相对,一面是晋侯有德、有礼、勤民,一面是子玉无德、无礼、不勤民。且此篇将重点放在战争前的小事与对话上,而简写战场上楚军败北之情形,详略得当,亦为今人可学之处。一场战役之胜败,多不取决于战场上交手之时,早在战前,已可透过人物之品性与言行预测到结局。在下笔前,须具备洞见关键因素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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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亦可欣赏〈晋灵公不君〉,此篇人物栩栩如生,读之仿佛件件史事皆发生在眼前。看灵辄报恩一事,左氏如何插叙。现在不少作者在文中追溯前因时,也知道用插笔,然而在哪个位置插叙,所插之事在何处收尾,未必恰到好处。而〈晋灵公不君〉就是一绝佳范例。此外,〈鞌之战〉亦是用插叙的佳例,林纾评曰:“文字最难于整片中夹叙琐细之事……左氏之神闲气定,琐事必摭,又安置极有方法。”(《左传撷华》)

另有一点也是我们不可不知的,即史书中的微言大义。拙文〈论如何学好中国传统文化〉曾介绍《春秋》“郑伯克段于鄢”的微言大义,《左传》已有阐释。其实读《左传》所叙之事,也能品出言外之意,感受到其重德的观念。

微言大义在乱世中是有必要的。孔子为何作《春秋》?为何隐寓褒贬于史事中?《史记》云:“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时代坏了,道德下滑了,想归正它,可惜自己的言论不被采纳,再不挽狂澜,将成什么样子?所以“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在史书中评判是非。《史记》又云:“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孔子知道,说教作用不大,不如讲述史事。《春秋》是经;《左传》亦是经,以事显义,亦不说空言。《汉书》曰:“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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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春秋》,你会发现它没有评论,就是据事直书。全书只有一句断语,即“郑弃其师”,而这样写也是有根据的,并非妄下判断。那么读者如何透过《春秋》之事看出孔子的态度?看他用何字,不用何字,如何详略,如何笔削。《左传》记事更详,也很少出现评论,往往在“君子曰”后评几句,解《春秋》之义时说几句,其馀都是事。即使读者只读其事,也分得清孰褒孰贬,著史之人当具备此等笔力。不过,前提条件是价值观正,心术正。

记事之文该不该引导读者往某方向思考,现在很有争议。若想绝对客观,就只能机械地记流水帐了,然而即便这样,也必然不能面面俱到,因为旁枝末节是永远写不完的。所以应善于笔削,在史学领域,要有章学诚所谓“笔削独断之专家”。章学诚又云:“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文史通义》)撰述即近于笔削独断,从过去的治乱兴衰看到未来,对材料必然有主观取舍,分轻重主次,而且会因时代而变,比如十年后写一部中国通史,与现在的著重点或许大不同,是灵活变通的,所以“其德为圆”。

撰述对史德、史才、史学、史识的要求尤高,特别是史识,万中无一。《左传》叙事,多处可见其史识之高。如成公十六年晋楚鄢陵之战,记战前晋国反战者范文子与主战者之间的争论,范文子的话至关重要,万不可一笔带过。原文道:

“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彊,不尽力,子孙将弱。今三彊服矣,敌楚而已。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盍释楚以为外惧乎?’”

外无患,必有内患,范文子早已预见晋国的未来。

另一处细节,在晋军获胜后,范文子却忧心忡忡,“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谓。’”(《左传·成公十六年》)

此事此言似与主线无关,可插可不插,实亦是一极其关键之场景。

后来,范文子自鄢陵回国,祈求自己快死,说:“君骄侈而克敌,是天益其疾也,难将作矣。爱我者唯祝我,使我速死,无及于难,范氏之福也。”(《左传·成公十七年》)

范文子两次警告以及祈死之举,正与日后晋厉公之骄、郤至之矜功、栾书之毒计、晋厉公被弑相呼应。晋国虽战胜楚国,却不能免于内乱与政变,伏笔早在范文子之言埋下。倘若其建议得到采用,晋国的命运会截然不同。左氏具慧眼卓识,有意突显范文子之言行,引读者思考,并寓重德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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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书时,当留意作者如何写看似可删而实际上非常重要的内容,作者史识之高下多在这些地方体现。还有一例,是《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写李泌的部分。安史之乱时,唐肃宗问李泌破贼之期,李泌提出一妙计,建议直捣叛军巢窟。肃宗也觉得此计很好,但因急于收复长安,所以没有采用。他的这一策略,《旧唐书·李泌传》无记载,而《新唐书·李泌传》和《资治通鉴》将其详记了下来。李泌眼光长远,他这番建议倘若实施,或许藩镇之祸不会延续那么久。透过对比,可辨编修者史识之不同。限于篇幅,不在此贴出原文,以后再详谈这个话题。

以上主要介绍《左传》,顺便多聊了一点。总之,良史要有很好的史德、史才、史学、史识,还得工文;《春秋》、《左传》、《史记》,后世难以超越,尤其是《左传》,真可谓万世文史之楷。

有朋友说,不从事写作,也不打算撰述历史,不想阅读太多。我觉得,无所谓啦,只要自己开心就行,不过,增强阅读理解力及思辨力依然很重要。想到一件事,曾有人对我说:“某媒体改邪归正了。”我说:“它本质上是中共大外宣,不算改邪归正。他们的报导似乎在平衡,也采中共不喜欢的声音,可是整体上的效果是引导华人向中共的思维靠拢。所谓‘小骂大帮忙’就是这一类。其实他们并不高明,立场很明显。”当然,大外宣没资格与《春秋》、《左传》相提并论,它的引导是负面的,它充当迫害人权之政权的鹰犬,怕在西方国家被视为渗透,遂披上一层外衣。尽管如此,我也诚挚地希望他们真正改邪归正。

日后我将继续整理读史札记并发表,涵盖《左传》、二十五史等书籍,节选并解析。欢迎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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