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雅拉热闹繁华的地铁站人来人往,街边一家中式茶馆低调又突兀地坐落在这寸土寸金的宝地上。店堂内,明清云纹雕花的黄花梨茶桌上,一把黑色电热水壶“嘟嘟”冒着热气。靠墙的一排紫檀博古架上几把宜兴紫砂茶壶和普洱茶饼在这南半球干燥的空气中静静地吐纳着,几支青黄相间的水培绿萝从博古架上垂荡下来,像施愿张开的菩萨手印。“禅茶一味”的匾额悬挂在了白墙之上,每日迎来送往默默地守着时光流转。
“世人皆是无明,一念无明,无始无明,皆是无明呐!” 释慧法师坐在店中央的茶几后面对着那一脸困惑的女生开示道,“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即是地狱!所谓五蕴皆空 …… ”
芭芭拉从后堂间里抱着个银色热水袋走了出来,但见她黑貂绒的披领遮肩,蜜色的锦缎夹袍束着宽宽的蟒纹腰带,黑色的长筒靴与短裙之间露出一截粗壮的黑丝大腿来,这装扮自带几分旗人戎马沙场的飒爽,半月不见她清瘦了一大圈。她提起鸣响的电热水壶灌满手中的热水袋,这墨尔本的冬天对她而言最是难熬,即便屋内有暖气,她还是觉得手脚冰冷,那股子寒气直把她的心冻得生疼。但只要捂上这热水袋,她就可以想像自己就是那穿越亘古而来的千金格格,捧着袖炉还有丫鬟伺候,她可是正黄旗的后人呐!
芭芭拉把热水袋抱在胸口,局部的暖意令她更觉四肢白骸的寒冷,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闪身又退回后堂间里继续画她的唐卡。一袭红色僧袍的格西双颊上两大坨高原红,外加红肿的酒糟鼻子像极滑稽的小丑,他正给几个女弟子们分配着颜料。芭芭拉带上她的迪奥老花镜开始仔细地给曼陀罗花上色。兴许是矿物颜料调色不够均匀,她的那朵曼陀罗始终颜色斑驳,不能惊艳。格西听到她的嘟囔声走到了她的身后给她指点一二,看着前排画友艳丽的画作,芭芭拉不禁有些气馁,她这幅象征生命圆满的曼陀罗何时才能画圆满?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这茶馆的老板不知从何时起痴迷上了古筝,如今更是迷上了昆曲,咿呀婉转的唱调剪不断理还乱,迤逦绕梁从阁楼上丝丝传来,芭芭拉听不全懂,只听出了“难难难”三个字,她顿住画笔思绪飞出了这间茶馆,回到了半个月前……
墨尔本的国际机场有点老旧,配不上这全球最宜居城市的盛名。芭芭拉坐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飞机向上爬升,她俯瞰舷窗下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此刻一片灯火辉煌。
在维州的商业移民项目中最享有自由身的便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商人,只要对推广澳州产品做出贡献,符合移民局的考核指标,就能获批永居绿卡。芭芭拉自持夫家财大气粗,只要是澳洲的特产:红酒,蜂蜜,羊毛被,橄榄油统统都向澳洲厂家砸单,销往中国,由自家麾下的贸易公司接盘后再销往终端客户。因此芭芭拉得以隔三岔五地前往中国会见客户或参加春秋两季的全国糖酒商品交易会。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开始缓缓降落,“我回来了!”飞机落了地,芭芭拉的一颗心却悬了起来。她这个被放逐南半球的大太太,凡事还都想远程监管,可最近却越来越觉得鞭长莫及,万事都有要失控的态势了。
“少夫人,请上车,老夫人让我来接您去她府上。” 司机一身夏季制服,带着白手套打开了劳斯莱斯后座的车门,芭芭拉提起长裙钻进了开足冷气的车厢内,墨尔本的冬季正是北京酷热的夏季,芭芭拉看着窗外被骄阳融化的气浪,吩咐道:“司机,请把冷气关小一点!”她在墨村收缩的毛孔此刻还没来得及在北京的热浪里舒张开来。
这次回国并不在原定计划之内,芭芭拉只告诉了婆婆,世人都说婆媳关系最难处,但在芭芭拉家却全然没有这个问题。她和丈夫思辰如果有什么龃龉,她第一时间求助的人就是婆婆,难得婆婆吃得苦中苦一朝熬成婆,还能不忘初心,对媳妇们的难处都能感同身受,绝不偏袒自己的儿子反倒是帮衬着媳妇们。
芭芭拉正思来想去间,汽车停在了一处外表低调的四合院前,芭芭拉跨进门槛,两棵老槐树枝干粗壮,烈日映照之下,满树似垂挂着忽明忽暗的蓝绿宝石,树上蝉鸣阵阵,满园遮荫清凉,假山前的小池塘里几尾五彩锦鲤游姿雄然,穿梭在睡莲间荡漾起层层涟漪。
前厅里,婆婆身着香云纱长衫手捻一串翡翠佛珠,正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听得脚步声传来她睁开了眼,一见芭芭拉踏步走进,便颤巍巍地起身来迎。
“妞儿啊,你可来了,坐了一晚上飞机累了吧,赶紧坐下歇歇,饿了吗?渴了吗?” 婆婆亲热地拉着媳妇的手唤着她的乳名,“赵妈,赶紧去把茴香饺子下了端上来,”婆婆转头对扶着她的下人吩咐道。
“我知道你呀,最好这一口。”
“妈,我不累,在飞机上躺了一整晚,现在就想站着呢!” 芭芭拉搀扶着婆婆坐下。
“好好好,那你先吃点东西吧,那飞机餐最是恶心人呢,我知道你是吃不惯的。” 婆婆把热气腾腾的茴香猪肉饺子推到了芭芭拉面前。
“好吃吧,” 婆婆看着芭芭拉一边喝着冰镇酸梅汤一边嚼着茴香猪肉饺子,那叫吃得一个香, “我就知道你在墨尔本吃不到这些地道的北京味儿 。”
“嗯,甭说什么北京味儿了,墨尔本的猪肉那是一股子腥臊味儿,屠宰场杀猪都是安乐死不放血的,咱华人哪吃得惯呢。”
“哦弥陀佛,哦弥陀佛!我平日里吃素,今儿你来特意让赵妈给你现包的荤馅儿。”
“妈,还是您对我最好了!” 芭芭拉小嘴抹蜜但也是真心一说,“妈,那个我这次回来是因为……” 芭芭拉未及说完泪先止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喉咙里一半是被饺子哽咽着一半是被无法言说的委屈,她估计自己多半是在墨尔本憋出了忧郁症。
芭芭拉打小是在象牙塔里被家人宠大的,她记得小时候家里面一共有五只碗,有一次她一生气砸了四只,家人也不责备,只问她还有一只碗她要不要再砸,小姑娘家转念一想,再砸最后一只就没饭碗吃饭了,才摇摇头说不砸了。在她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委屈” 这俩字。
“好啦,我想你突然跑回国也一定发生啥事了,甭难过,你慢慢说。” 婆婆慈眉善目劝慰道。
“我就是前几天给思辰打视频电话,他总也不接,我就不停地打,后来他总算接了,背景里乌漆嘛黑啥也看不见,我就说你打开灯我看看,他说睡了不肯开灯,最后拗不过我,他总算打开灯了,可是镜头一直对着个天花板,后来手机镜头一晃就是杂乱的床单。” 芭芭拉疑神疑鬼地描述着。
“你也知道思辰管着那么大个公司,全国还有不少分公司,出差应酬那都是家常便饭,你不放心,不如你自己亲自去看看不就行了嘛!” 婆婆不加思索顺水推舟道。
“那思辰会觉得我是跑去突击检查的,他不生气才怪呢!”
“你那不叫突击检查,你那是去关心他的生活嘛。” 婆婆怂恿道。
有了老太太的“懿旨”,芭芭拉反倒冷静下来了,心里琢磨着,这老太太出的是不是个馊主意呀!万一自己火急火燎地冲过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那让她该如何自处啊!
芭芭拉一夜辗转难眠,终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倒要去看看思辰背着她在分公司里到底有什么鬼。
翌日一早,芭芭拉打开手机淘宝,下单了九十九朵红玫瑰,外加大盒黑森林巧克力蛋糕,特意吩咐花店店主代笔写一张爱心贺卡插在花束上:“祝亲爱的老公生日快乐!署名:永远爱你的妻。”
“亲,没问题我帮你代写,不过我的字可是马马虎虎哦!真羡慕你们伉俪情深啊!两小时后我一定亲自帮你送到,么么哒!” 淘宝店主献来爱心。
“谢谢店主,辛苦您啦!记得一定要亲自送到前台,让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能看到!” 芭芭拉叮嘱道,“你送的可不是鲜花蛋糕,而是正义的来福灵!”
“来福灵?” 店主不解,芭芭拉估计这店主太年轻是没看过当年那个风靡一时的电视广告。
“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 芭芭拉哼唱起久远的广告歌,打字解释道:“来福灵就是杀虫剂呀!我老公常年在外工作,身边的狂蜂浪蝶太多了,你懂的!”
“嗯呢,亲,都是女人,我太理解你了,保证完成任务!” 芭芭拉额外付了一笔不菲的加急费和外送费,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
芭芭拉这边收拾妥当,来到了高铁车站,买了一张去往苏州的火车票。她要去给思辰来个意外的惊喜。火车呼啸着急行在山川田野间,芭芭拉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堕入思流,随波荡漾,莫名感到一阵孤独。
“叮咚” 淘宝旺旺来信, “姐,鲜花和蛋糕已经送到,前台围上来一群美女在尖叫,很轰动耶!”
“谢谢店主,辛苦您啦!” 芭芭拉送上一颗爱心,她想问问店主见到收货人了吗?终是按捺着没问,这个悬念还是留给她自己去揭晓吧。
中午时分,火车像一条巨蟒驶进了苏州火车站。芭芭拉一下站台就感受到江南闷热黏湿的暑气,皮肤就像走油肉一样“嗞嗞”往外冒油。她钻进一辆计程车,车厢内的二手烟味熏得她头疼,“师傅,您怎么能让人在车里抽烟呢!请去塔园路。”
芭芭拉前些日子已经从思辰秘书那里套出了他在苏州的行宫地址,但她可不想又累又热没风度地去别墅门口打伏击。她犹豫着是否要跑去思辰的分公司露个面,想想不妥,前脚鲜花蛋糕刚到,后脚太太又到,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苏州香格里拉酒店的大堂里,芭芭拉坐在咖啡厅里给苏州分公司前台打去电话,“请接李总办公室,我是她太太。”
“不好意思,李总出公司去见客户了,请问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
“请转告李总,我在塔园路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芭芭拉思索片刻轻吁一声,还好她没突袭分公司,不然扑个空,她捧着手机,像是举着千斤坠似的。
电话那头,秘书赶紧往李思辰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太太已到塔园路酒店。”
李思辰此刻正和外商客户在工厂视察,并未留意手机。
午餐后,芭芭拉百无聊赖地走出酒店四处闲逛,一家装修豪华的养生会馆吸引了芭芭拉的注意,“吴宫丽都”金碧辉煌又古色古香,对比之下墨村那些泰式按摩店简直是土得掉渣。
芭芭拉推门而入,一股清香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前台一身汉服的江南小妹温柔恬静,软糯细语,不消说思辰是个大男人,就是芭芭拉也会迷醉在这江南妹子的似水柔情中。芭芭拉索性要了全套服务。
隐约的琵琶声中,足疗师傅从盛满花草药水的原木桶中拎出芭芭拉一双湿漉漉的白嫩脚丫,仔细地擦干包上滚烫的毛巾,手上祖传的修脚刀在她一只脚底板上“刷刷刷”轻快地翻飞着,一片片死皮像雪花纷纷飘落在白毛巾上。“美女,你的脚长得真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脚,都说手脚漂亮的人运气好呢!”修脚师不知捧过多少双臭脚才发出这样的感叹。
确实芭芭拉的脚指一个个圆润饱满排列整齐,像放大版的婴儿脚毫无岁月沧桑,难不成这修脚师是个恋足癖,芭芭拉“呵呵”掩嘴尴尬一笑。
前台美女进屋给芭芭拉倒了一杯红澄澄的桂圆药膳茶,香甜暖胃。
“一会儿精油开背就免了,” 芭芭拉想起精油烧伤客人的报道就有点心有余悸, “古法按摩后直接拔火罐吧。” 她只想驱散一身墨村的寒气。
江南美女嘤嘤地应承着退出了贵宾包房。吴侬软语的评弹声从门外传进:“人成各,今非昨……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芭芭拉躺在按摩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馆外天色渐黑,养生馆内的光线永远昏暗柔和,让人辨不清晨昏。
芭芭拉的手机响起,“我在香格里拉的门口,你在哪里?” 思辰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芭芭拉的一颗心却突突乱蹦,让她误以为是少妇怀春。
芭芭拉急匆匆跑过马路,果然思辰开着黑色的商务车停在香格里拉酒店门口,芭芭拉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往后座一瞥,那捧火红的玫瑰花束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妖艳。
“你怎么来了?秘书中午发了短信给我,我还以为她发错了。”
“我这不是想着来给你过生日,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嘛!” 芭芭拉喘着粗气,刚才跑得急,现在觉得肺部像是要炸开了。
“我的生日还要过两周才到!今天办公室里可被你搅翻了,都在吵着要吃蛋糕呢!” 思辰暗想你确定是惊喜而不是惊吓?
芭芭拉脸颊连耳朵泛上红晕渐渐发烫,试探道:“可我过些天就要回墨尔本了,提前庆祝一下嘛!蛋糕抢光了,怎么红玫瑰没有人抢?”
“有人抢,不过我没给!” 思辰发动汽车,她与他目光接触,心头竟然一酸,连忙侧过脸去。
“跑这一趟,值吗?” 芭芭拉脸上有几许怅惘,欲说还休。
两人驱车来到了金鸡湖畔的加州牛排馆,一人点了份黑胡椒牛排,思辰抿了口葡萄酒道:“客户听说我太太来给我庆生,都让我今晚不用去应酬了,多陪陪太太。”
芭芭拉切着牛排,“刺啦刺啦” 刀具与盘子发出难听的摩擦声,“我来帮你切吧。” 思辰切完牛排淋上黑胡椒汁,贴心地递给芭芭拉,“你尝尝,可比澳洲的牛肉好吃?”
“嗯,还是顶级的日本A5和牛的口感最好,这黑胡椒汁有点喧宾夺主了!” 她看着他,眨眨眼,对他微笑,一如当年,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汽车驶过青砖白墙的苏式建筑群,来到了塔园路别墅,芭芭拉把大捧玫瑰花插在了客厅的花瓶中,她新奇地四下打量着,原来思辰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呀!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并未发现其他女人的衣物,她唯恐面对,下意识里给思辰留足了时间去处理,她找出一套干净的床单被套,将床上的寝具更换一新,她有洁癖,她要保证自己不与那假象中的其他女人共寝。
“吧嗒” 一声,一只珀金流苏钻石耳环从枕套中掉落在地。芭芭拉弯腰将之捡起,放在手掌中细细查看,这耳环太浪不是她的风格,她记得上次思辰来墨尔本时曾陪他去过玛雅百货公司,这不就是那次思辰挑选买给客户的礼物嘛。芭芭拉不动声色将耳环悄悄藏起,她走进了盥洗室,果然火眼金睛又从盥洗室的角落里寻到两根长长的乌黑光滑的发丝,芭芭拉隔着餐巾纸将之捡起包好。
她呆坐在马桶盖上, “他人即是地狱!魔鬼永远在你和他人的心中。” 释慧法师的口头禅在她脑中翻来覆去。
她打开花洒,她越想越乱,外有命运,内有魔鬼,焉能不是地狱!她脑中似有列车隆隆驶过,穿越黑漆的山洞,轰然爆炸,灰飞烟灭。崩溃中她本能地用双手抱颅,蜷缩在了水柱之下。
不知过来多久,芭芭拉稳住了心神,她红着双眼擦干了短发,换上了随身带来的黑色蕾丝露背睡裙,她扭身照镜一看,白皙的后背上那两排拔罐留下的乌紫色烙印显露出来,狰狞丑陋滑稽,她有一丝后悔下午在养生馆里的选择。没法子遮掩了,她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浴室。
李思辰已经半躺在床上刷着手机了,余光扫来眼皮也不抬,冷冷道:“这睡衣不适合你!”
她站在那里良久,一时作不了声,黑丝诱惑的戏码被思辰看破了?不过她现在可没那份欲念了。
她飘然而至摊开手掌在思辰面前,一只闪亮如蝎的耳环,两根盘绕如蛇的长发,她压住内心的慌乱颤声道:“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思辰一怔,随即扭头背过身,关了台灯怒道:“睡觉,你不要瞎胡闹!”
芭芭拉坐在床边的黑暗中,听着思辰的鼾声,月光如水足如细藕,她长长的指甲擦着玫瑰紫寇丹,指尖掐在手心里像要滴出血来。
今夜她注定无眠,她准备一战……
作者: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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