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八、约束人们行为的无形制度
制度可以分为有形制度和无形制度。前面说的都是属于有形制度。无形制度是指两个方面的结合,一是思想灌输所形成的价值体系;二是中国的文化传统,特别是政治文化传统。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对人们行为的规范力,常常超过有形制度。
毛泽东所建立的价值体系是由共产主义理想、阶级斗争学说、永不停息的斗争哲学、过分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牺牲个人保证集体的道德观等一系列的思想观念构成的。信仰、哲学、政治学、经济学、道德观等构成了一整套价值体系。这一价值体系是通过所有的舆论工具长期灌输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心灵深处。成为判断是非、善恶、美丑的标准。
几千年形成的以王权思想为特征的文化传统,其积淀比新形成的价值体系还要深厚。在中国政治文化传统中,君主是至高无上的。中国古代虽然有“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但从根本上说,重民,爱民不是目的,它是维护君权的一种手段,君主才是目的。 君主是全社会的宗法大家长,是法律和秩序的化身,是治乱兴亡的决定因素,是全社会的最高教化者(政教合一),是认识的最高裁决者。君即父,父即君,君尊臣卑,忠孝一体。臣民必须自觉认同为子为臣的卑贱地位和工具属性,恪守本分,尽心从事。王权主义与人格平等、个人尊严、个性独立是对立的,依附、盲从、奴性是王权主义的产物。
这种以王权为特征的文化传统,经过几千年的实行,已经深入到中国民间,深入到人们的思想深处,它在随时随地在起作用。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内容和共产党的价值体系相沟通,成为集体主义的思想基础。例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传统思想中,把“仁”理解为“牺牲小我为大我”,把“义”理解为“共产主义”,就会产生很大的精神力量。人们迷信领袖,崇尚权力,顺应潮流,逆来顺受。在迫害临近的时候,人们以欺骗求自保,以出卖朋友而换取自己的安全。在每一级权力阶梯上的人都具有两面性:在上级面前是奴才,在下级面前是主人。在这个权力金字塔上,高层的意志被层层放大,底层的声音被层层压制,这是错误的政策产生并顺利推行的条件。“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面的错误会得到一级又一级的“创造性的发挥”,使错误政策“放大”。 这里只有正反馈,没有纠错机制。权力的鞭子加上天堂的诱惑,使干部们失去了理智,变成了疯子、骗子,变成了用鞭子驱赶着奴隶的恶棍。
无形制度不仅约束每一个人的行为,还形成一种广泛的社会心理。这种社会心理是极权制度的社会根源之一。捷克前总统、著名学者哈维尔曾深刻地反省道:“在我谈到崩溃的道德环境时,我是指我们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全都顺从了这个制度,都把它当作不可改变的事实,从而维持了它的运转。换言之,我们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对这个制度的存在负有责任,没有什么人只是一个受害者。是我们所有人制造了这部机器。”
九、极权制度的超稳定性
专制制度首先压制的是地方豪强、社会能人。这样,使豪强不能欺压百姓,能人不能聚集财富。在专制制度下,处于社会最顶层的少数人可以任意消费和处置国家财富,但在高官以下的人,虽然可以按行政级次分享利益,但不允许官员以外的豪强存在,不允许政府以外的富人存在。这样,可以实现高官以外的社会公正。高官的特权是国家机密,老百姓是不知道的,与此相反,政府控制的舆论还不断地宣传官员们如何“廉洁奉公”。老百姓虽然受专制的高压,但心里不平的情绪很少。
在专制制度下,剥夺和保障是并存的。中央政权剥夺了老百姓的劳动成果,但给老百姓以最低生活保障。多数群众虽然处于半饥半饱、衣衫褴褛的状态,但可以维持生命。生了病,也可以得到简单的医疗。如果年景好,经济情况好一些,群众生活可以略有改善。由于信息单一,老百姓不知道国外的情况,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虽然自己生活水平极度低下,但情绪上还满足,没有更多的奢求。如果没有更大的压迫,就不会有造反的要求。西方国家的一些自由主义者,过高估计了专制制度下群众的反抗情绪。在2003年的美伊战争中,美国人以为他们的大兵一到,伊人民就欢迎解放者。实际情况与美国人的期望相反,不仅没有大批的叛变者,也没有外逃的难民,而叛变者恰恰是接近萨达姆的上层人物。
极权制度使多数人利益受损,但很难有人出来为多数人的利益而挑战当局。奥尔森《集体行动的逻辑》论证了这个思想:如果个人行动使整个集团增加利益,则可以假设个人付出成本与集体收益等价。但付出此成本的个人却只能获得集体收益中的极少份额。集团利益属于所有的人,集团越大,成员越趋向于搭便车而坐享其成。以致于“经济人”都不会为集团的共同利益采取行动,进而产生“集体行动的困境”。由于迫害,所谓“理性人”都不敢对暴政有任何微词。于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专制出现了。每个人都服从于权力的意志,无疑,它比以往任何一个政权强大。
极权制度的超稳定性是因为政权以外的民间力量难以推翻它,这一点,在本书“大饥荒年代的社会震动和社会控制”一章中已有阐述。
十、这个制度缺乏纠错机制
在极权制度下,最高统治者即使有最完美的人格,也难避免犯错误。
首先是他听不到不同的声音。他不可能集中更多人的智慧把事情办好。一个人的脑袋代替了千百万人的脑袋,难免出现决策错误。他做出错事以后不仅没有人敢批评,还要阿谀奉承,小错会铸成大错,局部错误会演成全局错误。
更为重要的是,专制制度下的高层领导者常常受骗。他们得到的信息很多是假的。用假的信息作决策,哪有不犯错误的?在极权制度下,最高统治者垄断了一切信息,控制了一切舆论。他主观上想控制百姓的耳目,客观上也就封锁了自己的耳目。在这个制度下,信息只能纵向传播,上情下达,下情上达。由于利害的诱导,下级总是反映对自己升迁有利的信息,只反映上级爱听的信息。最高领导人就是根据这些假信息作出决策的。1958年粮食“放卫星”的假信息,使毛泽东考虑“粮食多了怎么办”的问题,并提出了“少种、高产、多收”的指导思想,使得大片耕地撂荒。
从1958年冬到1960年初,农村饿死人的情况大量出现。由于得到不全面、确切的信息,在毛泽东认为,这类情况是个别的、暂时的困难,不应妨碍国民经济的继续跃进。庐山会议继续反右倾,把左的政策推向更左。在毛的全力推动下,1960年1月上海政治局扩大会议号召:三年完成《农业发展纲要40条》,五年赶上英国,同时着手部署在城市大办人民公社。到了3月,杭州会议更号召:实现“城乡公共食堂普遍化”,紧接着,全国各大城市纷纷兴办起人民公社。
1960年春夏,在饥荒进一步全面加剧的情况下,毛泽东从省委书记那里得到的还是好消息。1960年2月24日,贵州已出现严重的饿死人现象,中共贵州省委却向毛汇报:全省食堂办得好和比较好的占总数80%。毛又予以赞扬,说贵州的经验“是一个科学的总结”。在全国推广了贵州省办公共食堂的经验。 1960年3月,由张平化任第一书记的湖南省委向毛和中央报告了兴修水利改造农田的大量喜讯,还说“群众的福利和健康普遍较好。” 2月27日、3月21日,在由舒同任第一书记的山东省委给中央的报告中说“对于社员的生活安排问题……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绩”,虽然也承认该省存在水肿、饿死人现象,但却把坏事当作好事汇报,报告认为全省“当前形势无限好” ,还总结形势无限好的几大表现。 3月5日,黑龙江省委的报告说“大多数食堂办得很好,一般都有菜园子,大多数养了猪,一部分培养了鸡……”3月5日,由吴芝圃任第一书记的河南省委向毛泽东报喜讯:河南全省人口88%已入食堂,办得好的的食堂占总数66%。吴芝圃且声称该省创造的三级书记进食堂,搞“试验田”的措施,巩固了社会主义的食堂阵地。 在此期间,中共中央办公厅根据河南、河北、山西、山东、甘肃.辽宁、吉林、黑龙江八个省市的汇报整理的报告说:“目前大多数食堂是办得好的。”
为什么最高领导人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前中共中央宣传部长朱厚泽曾对我说:你站在天坛圜丘的园心大喊一声,一会儿回音从四面传来。你听到的声音还是你自己的声音。天坛这个地方就象征我们的政治体制,在这种体制下,最高统治者听到的声音都是自己的回声。换言之,他发出什么信息,下面就会送来同类的信息。他不可能听到与他意志不一致的声音。
毛泽东有时相信一些谎言,有时对有些谎言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办法。据毛的秘书叶子龙回忆,开始,毛泽东对“放卫星”的报道是相信的,对于粮食“放卫星”的浮夸报道,毛泽东都逐篇认真阅读,在一些地方还用红铅笔划了杠杠。 后来,对大跃进中出现的许多问题,毛泽东看到了。他视察很多地方,尽管事先地方干部做了这样那样的“准备”,毛泽东对一些放卫星、说假话是有所察觉的。1958年8月13日,毛泽东到天津新立村参观稻田,公社领导人说这块地亩产10万斤。毛泽东不信,他指着一位市领导说:“你在吹牛。这不可能,你在放大炮,我是种过地的,你没种过地吧,这靠不住,10万斤,我不信,堆都堆不出来么!”那位领导说:“他们用电灯为水稻照明,用鼓风机往里吹风。他们让小孩往水稻上站。”毛泽东说:“娃娃,不要上去。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啊!”
毛泽东对听不到真话也很苦恼。有一次他当着叶子龙的面,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为什么不说真话?到底为什么?”
据叶子龙回忆:“早在1958年1月份的南宁会议上,毛泽东就说过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但是,在实际工作中,毛泽东听到的不完全是实话。”毛泽东找人了解情况,但听到的是一片好好好,没人讲问题。 为了摆脱假话的困扰,1961年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陈云、邓小平亲自搞调查研究。毛让胡乔木、田家英、陈伯达分三个组搞调查,田去四川,胡去湖南,陈去浙江。刘少奇回老家湖南宁乡调查研究了40多天,周恩来去河北,陈云去青浦,朱去四川。没有这些调查就不可能做出解散公共食堂的决定。
在这个制度下的领导人不仅容易犯错误,而且缺乏纠错机制。没有纠错机制的制度是最危险的制度,民主是最好的纠错机制。而极权制度出现错误后,只有最高统治者幡然悔悟,才能纠正错误;或者通过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改组领导机构,才能改弦更张。
在是否出现错误和纠正错误方面,制度的重要性远远超过领导者的个人素质。坏制度下的好人主事,可以减少损失,但全局的损失难以发现和纠正。在大饥荒期间,由于主事的领导人素质不同,各省死人严重程度不同,但全国还是饿死几千万。相反,在好制度下的坏人主事,也会造成损失,但容易发现和纠正。坏人会很快会失去权力。
第二十七章 集体信仰――共产主义宗教
1958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的口号铺天盖地,共产主义的狂潮席卷神州。一时,中国的多数人被共产主义理想所振奋。正是在这美好理想的旗帜下,铸成了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但是,这共产主义的狂潮不是空穴来风,不是少数人一时的疯狂。它源远流长,它是中国共产党人理想的极端化。为了探索这一理想的来龙去脉,我们不妨从它的源流说起。
一、对千古难题的探索
人是万物之灵,又是一种非常复杂的高级动物,他自私、贪婪、残忍、淫荡,而且无休无尽,在这些恶劣的方面远远超过其它高级动物。但人有同情心,有关爱心,有自尊心,有思辨能力,这是其它高等动物不能企及的。所以,有人说人类“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的说法是:“人半是天使,半是野兽”)。人是群居的,有社会性。作为“魔鬼”的人经常和其社会性相冲突,而作为“天使”的人使他们和谐相处。为了维护其社会性,使其不至于相互残杀而自灭,人类的精英们一直想方设法抑制人的魔鬼性的一面,因而出现了种种宗教,种种学说。然而,在这种种宗教、种种学说之间的相互斗争中,人类的魔鬼性表演得更加淋漓尽致,那些执行抑制人类魔鬼性的精英们,自己常常变成了更加可怕的魔鬼。1958-1961年三年间,这种执行者的魔鬼性达到了空前的地步。
人类是智能高度发达的动物,正是智能的创造性才使人类社会从茹毛饮血发展为现代文明。尽管人类的创造是在社会中相互启发、相互激励和相互合作中发展的,但作为创造性的本源还是每一个人的脑力和体力。但是,人的创造性冲动常常与其魔鬼性相伴生。如果在抑制人类的魔鬼性的过程中,同时把个人的创造性抑制了,人类社会就会出现停顿的危机。计划经济制度和与它相配套的政治制度,就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如何既抑制魔鬼性,又发挥其创造性,成了千古难题。
人是社会动物,如果没有社会,单个的人是无法生存的。和上一个难题相关的另一个难题是,如何把成千上万既具有创造性又具有魔鬼性的人组织起来和谐相处?即如何组织社会生活?组织社会生活需要权威,需要在一些共同的问题上众多的意志服从共同的意志。然而,组织社会生活的权威一旦形成,它就有可能成为“依靠社会供养而又阻碍社会自由发展的寄生赘瘤”(马克思语)。控制众人的权威如果得不到控制,力量过于强大,就会变成力量强大的魔鬼。毛泽东组织社会的方式就是运用秦始皇遗留下来的“控制者不受控制”的制度,它使得大大小小的权威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恶魔,大饥荒年代表现得最为突出。怎样防止组织社会生活的权威变成压迫人类的恶魔?这也是人们探索了千百年的古老难题。
人类社会对上述千古难题经历了漫长的探索。在长达数千年时间内,人类依靠超乎众人之上的最高权威力量来压制人性恶劣的一面。这个最高权威有的在人类之上,如上帝以及种种神;有的在人类之中,如“承受天命”的皇帝。通常是二者的结合。但控制最高权威、防止他不变为魔鬼的难题直到现代才在部分国家中得到解决。
与服从权威相适应的理念是崇尚集体主义,压抑个人主义。崇尚集体、压抑个体的思想在孔子和柏拉图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渊源。孔子的“克己复礼”,就是要求人们克制个人的私欲,把自己的行为限制在“礼”的规范之中。汉字中有一个“公”字,这个字是由“八”和“厶”组成的。“厶”即古“私”字,《说文解字》说:“公,平分也,从八厶,八犹背也。韩非曰:背私为公。” 中国的“公”是和个人相背的,是表示抑制人的魔鬼性的。中国很早就有“天下为公”的说法,其本来意义是“天子之位传贤而不传子”, 儒家经典之一的《礼记.礼运第九》从“天下为公”出发,提出了“大同”世界的美好理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奸邪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天下为公”,“大同”,是中国人几千年梦寐以求的社会政治理想。
人类面临相同的问题,在交通极不发达的远古,相隔万里的异域也会有相似的探索。和孔子远隔万里的柏拉图认为:“部分为了整体而存在,但整体并不为部分而存在……你是因整体而被创造,而整体的被创造并非为了你。”他认为,如果你不能为了整体而牺牲自己的利益,那么你就是自私的。 柏拉图承认的首要准则是集体利益,个人利益处于次要地位。因此,柏拉图主张“共有财产”。在同一书中,他写道:
妻子们、孩子们及其所有的奴隶们都有他们的一份共有财产。在我们的生活当中要尽可能地根除各种形式的私人或个人行为。只要这点能做到,即便是自然造化为私人或个人的,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大家的共有财产。就像我们的眼睛、耳朵和手可以视、听和行动–好似它们不是属于个人而是属于社会一样。所有的人被格式化,让他们能最大限度地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让他们甚至在相同的时间内,对相同的事情感到欢喜或悲伤。所有这些法律因把国家最大限度地团结起来而更加完善。
为了实现“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柏拉图主张控制舆论,主张对文艺作品的检查制度。他甚至认为:“治理者为了被治理者的利益,有时不得不使用一些假话和欺骗。”
在中国,几千年来,是王权支配一切的社会。在这种社会里,王权是至上的,是无限的,没有任何有效的、有程序的制衡力量。被统治的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任何个人都是国王的臣下和奴婢。王权思想就是专制思想。这种专制思想,由秦始皇构建的完整的制度而实体化。这种制度将所有的人都“格式化”了,实现了“全体一致地喜笑怒骂”。所谓“格式化”,就是消灭了个性。
人类社会发展到近代,距今几百年前,对上述千古难题的探索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这是由于个人主义的兴起,工商文明的发展,从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理论。梁启超敏感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引述了颉德(即英国哲学家基德,著有《社会进化论》)的话:“今之德国,有最占优势之二大思想:一曰麦喀士(即马克思最早汉语译名)之社会主义,二曰尼志埃(尼采的早期汉语译名)之个人主义。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强者所压伏;尼志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劣者所钳制。二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
这“持之的故,言之面理”的两种理论,使得人类对千古难题的探索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理论和实践路线:
第一条线:集体主义-行政整合-公有制-计划经济-专制政治-封闭社会;
第二条线:个人主义-契约整合-私有制-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开放社会。
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两条平行线。这两条平行线不能交叉,却相互感应,在感应中在一定程度上吸收对方积极因素。
在这两条平行线之间,因专制程度(自由程度)不同,有一个广阔的过渡地带。这两条平等线的极端把对方当成势不两立的异端加以攻击,两个极端还不停地争夺中间地带。数百年来,这两条线是不断地磨擦、碰撞、互补、融合。但从总的趋势来看,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的个性不断得到解放,自由主义不断得到张扬。
个人主义是与集体主义相对立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它和利己主义、自私自利不是一个概念,利己主义是和利他主义相对应的。个人主义可以和利他主义相结合,用利他主义来抑制人类的魔鬼性。而利他主义也是出于人类的同情心和关爱心。个人主义与利他主义相结合是近代西方文明的根基,是基督教的核心教义(《圣经》上说,“爱你的邻人”,不要“爱你的部落”),也是产生于西方文明并促进西方文明的一切道德学说的核心。波普尔认为,“在人类道德的发展历程中,还没有其它跟它一样如此有力的思想。” 波普尔批评柏拉图“简单地把所有的利他主义和集体主义等同起来,把所有的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划上等号。”这就为集体主义穿上了无私的外衣,为个人主义披上了自私的脏外套。
个人主义由基督教与古典哲学提供了基本原则,在文艺复兴时期得到了发展,此后成长和发展为西方文明。也就是说,个人主义是西方文明社会政治生活的基础。“个人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把人当作人来尊重,就是在他自己的范围内承认他的看法和趣味是至高无上的。纵然这个范围可能被限制得很狭隘,也就是相信人应该发展自己的天赋与爱好。” 无缘无故地压制别人的任何能力都是错误的。基督教徒会说,其错误就在于违背了上帝对人的设计。
个人主义的美德是:尊重和宽容别人和他人的意见;独立精神;敢冒风险;有首创精神;自力更生;坚持自己的信仰而不随波逐流;为维护自己的意见不受上级左右(刚直不阿);对弱者的关怀;尊重别人的隐私,对别人的善意怀有信任;不干涉别人的事务;宽容异端;对权力和权威的适度怀疑……这些美德减少了社会交往中的磨擦。
个人主义道德观认为,道德只能在个人能负责任的范围内才是真正的道德。在个人不能负责的范围,个人没有权力作决定,谈不上恶和善,没有机会获得道德评价。任何人没有权力以他人的利益为代价来博取无私的美名。不是对上级而是对自己的良心负责,不是用强力威逼出来的善行,自己决定在自己认为必要的情况下,为他人做出牺牲,自己对这个决定的后果负完全责任,这才是真正的道德。
“个人自由是和整个社会都必须完全地、永久地从属于某个单一目的的至上性这一观念水火不容。自由社会绝不能从属于某个单一目的,这条规则的唯一例外就是战争和它暂时性的灾难。”
从17世纪到19世纪,由于商业的发展,欧洲那种有严格组织的压抑个性的等级制度,在剧烈的社会震荡过程中,逐渐转变成一种新制度。在这种新制度下,个人从束缚他的种种习惯和成规中解放出来,个人能够创造自己的生活,可以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商业规范逐渐代替了等级规范,自由竞争逐渐代替了行政垄断,契约整合逐渐代替了行政整合。一旦除去了自由运用人类天才的阻碍,人类很快就能满足不断扩大的欲望。个人活力的大解放,其结果是科学技术的大进步,生产力的大发展。“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马克思如是说。
资本主义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是民主政治制度。这种制度是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政府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每一个人的自由。保护个人的生活自由和财产的自决权是国家的目的。政府的权力不能无限扩张,必须限制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这种制度不承认有“内圣外王”的超人,却承认任何一个人都有魔鬼和天使的两面。因此,不能把管理社会的全权交给任何一个人,也不能交给一个不受外力制衡的独立的组织。任何权力都要受到制衡。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相互制衡。这些都是为了防止组织社会生活的权威变成压迫人类的恶魔。
如上所述,人类是群居的,是有社会性的。除了协调人性以外,还有一个如何组织社会生活的问题。在组织社会生活中,也出现了种种不同的模式,这些模式极而言之分为两类:一是自由民主制度,二是专制独裁制度。在二者之间,因民主和专制的程度不同,有着种种不同的情况。专制独裁制度通常是以代表大众利益的面目出现的。专制独裁制度的统治者总是宣称自己代表全民利益。
从人的生理本源上看,专制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来源于人的动物性。看一看某些具有社会性动物的情况就可以知道,它们的领袖取得权力靠的是强力征服,维护权力靠的是强力镇压。其征服和镇压是极其残酷、极其血腥的。猴群如此,蜂群和蚁群也是如此。随着人类的进化,人性的成份逐渐增多,动物性成份逐渐减少。政权更迭方式和执政手段逐渐人性化。专制制度逐渐被民主制度取代。
二、共产主义探源
早期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危机。马克思对这些危机的概括大体是符合实际的:一是贫富悬殊,工人阶级贫困化,造成了尖锐的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二是个别资本家占有巨额的生产资料和完全放任的自由经济造成了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从而引发社会周期性的动荡;三是人和人的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谎言和真理,泪水和微笑,良心和尊严都可以变成商品出卖。金钱淹没了真理、正义和道德,埋葬了融洽与和谐。这些危机造成不停息的社会动荡,造成不停息的冲突和战争。
对于这些弊端,自从资本主义出现那天起,文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都用各自不同的理论武器进行了深刻而尖锐的批判。然而,他们批判资本主义的理论源泉大都来自古已有之的集体主义思想。
因此,与个人主义相对立的集体主义思想,在其发展中找到了新的社会实践依据。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柏拉图,它的现代形式就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其中一些天才人物作出了重要贡献。
1516年,英国人托马斯•莫尔(1478-1533)出版了《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的有益且有趣的金书》,这就是以后人们简称为《乌托邦》的传世之作。这本不到10万字的小册子,使托马斯•莫尔名垂千古。莫尔在这本小册子里,描绘了一个理想的岛国,在那里废除了私有制度,一切财产、甚至包括个人消费品都属于全民所有。为了杜绝私有观念的产生,住宅也要每隔10年抽签调换一次。金钱被取消,没有金钱流通。那么黄金干什么用呢?“粪桶和尿盆,都是金银铸成的”,“奴隶身上的链铐也是金的或银的”。“可耻的罪犯都戴着金耳环,金戒指,金项圈,还有一项金冠”,“金银变成了可耻的标记”。主要生产部门是农业和手工业,人人参加劳动。产品按需分配,设立公共食堂。但保留着奴隶。《乌托邦》的问世形成了一个的思想流派,成了空想社会主义的起源。
1602年,意大利人托马佐•康帕内拉(1568-1639)发表了《太阳城》。这是他在西班牙宗教裁判所27年的囚禁中写成的著作之一。在“太阳城”里,居民建立了公社制度,由公社组织生产和分配。在那里,没有贫富之分,没有私有财产,一切产品都由公社的公职人员分配,人人都能从公社里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没有商品,没有货币。由祭司掌握政权。居民在集体食堂里用餐,食谱由医生安排。劳动是全民的义务,人人热爱劳动,劳动光荣。“太阳城”比乌托邦前进了一步,在那里没有仆人,没有奴隶。
18世纪末,法国人格拉古•巴贝夫(1760-1797)提出了国民公社。国民公社实行财产公有制。原国家的财产、私人的财产、耕地和未开垦的土地等等,一律归国民公社所有。参加国民公社以自愿为原则,依靠公社的优越性,使私有者放弃财产加入公社。人人无条件地参加劳动。福利由大家享受,平均分配。为防止盲目生产和产品过剩,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19世纪初期,英国人罗伯特•欧文(1771-1858),法国人圣西门(1760-1825),法国人夏尔•傅立叶(1772-1837)使社会主义理想进一步发展。马克思把他们称之为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提出工业资产和其它资本实行公有制,并且建立计划化社会。
所有的社会主义学说都认定私有财产是万恶之源,都主张消灭私有制,有的主张取消商品、货币,采取直接分配。马克思继承了在他以前的社会主义学说并加以发展。人们说马克思把社会主义理想从空想变成了科学。从哪些方面变成了科学呢?恩格斯说:
社会主义现在已经不再被看作某个天才头脑的偶然发现,而被看作两个历史地产生的阶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间斗争的必然产物。它的任务不再是想出一个尽可能完善的社会制度,而是研究必然产生的这两个阶级及其相互斗争的那种历史的经济的过程;并在由此造成的经济状况中找出解决冲突的手段。
唯物主义历史观和通过剩余价值揭破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都应当归功马克思。由于这些发现,社会主义已经变成了科学……
由此看来,马克思把空想变成科学,是指两个方面:一是对为什么要实现社会主义作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说明;二是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指出如何实现社会主义,即通过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最终实现无产阶级专政。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马克思全盘接受了从莫尔到欧文等空想社会主义者的理想的核心部分:消灭私有制,消灭商品经济,消灭货币。连他的关于“用黄金修建厕所”的说法也是来自莫尔的《乌托邦》。他对这些核心内容并没有进行多少科学的分析。例如这些设想是否可行,怎样实行,实行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他都没有进行科学分析。但是马克思和空想社会主义者还是不同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认为“理应如此”,马克思认为“必然如此”。前者是理想的天堂,后者是历史的逻辑。马克思用德国人特有的严密的逻辑把这一理想妆扮起来,使社会主义由赏心悦目之花变成了历史必然之果。
这个合乎逻辑的理想的首要任务就是:消灭私有制。
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最根本的问题是生产的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要解决这个矛盾,就得消灭私有制。“共产党人可以用一句话把自己的理论概括起来:消灭私有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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