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中國六十年代饑荒紀實(九十九)

楊繼繩
2024-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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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饑荒年代示意圖(圖片來源:網絡)

(接上期)

八、約束人們行為的無形制度

制度可以分為有形制度和無形制度。前面說的都是屬於有形制度。無形制度是指兩個方面的結合,一是思想灌輸所形成的價值體系;二是中國的文化傳統,特別是政治文化傳統。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對人們行為的規範力,常常超過有形制度。

毛澤東所建立的價值體系是由共產主義理想、階級鬥爭學說、永不停息的鬥爭哲學、過分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犧牲個人保證集體的道德觀等一系列的思想觀念構成的。信仰、哲學、政治學、經濟學、道德觀等構成了一整套價值體系。這一價值體系是通過所有的輿論工具長期灌輸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成為判斷是非、善惡、美醜的標準。

幾千年形成的以王權思想為特徵的文化傳統,其積澱比新形成的價值體系還要深厚。在中國政治文化傳統中,君主是至高無上的。中國古代雖然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但從根本上說,重民,愛民不是目的,它是維護君權的一種手段,君主才是目的。 君主是全社會的宗法大家長,是法律和秩序的化身,是治亂興亡的決定因素,是全社會的最高教化者(政教合一),是認識的最高裁決者。君即父,父即君,君尊臣卑,忠孝一體。臣民必須自覺認同為子為臣的卑賤地位和工具屬性,恪守本分,盡心從事。王權主義與人格平等、個人尊嚴、個性獨立是對立的,依附、盲從、奴性是王權主義的產物。

這種以王權為特徵的文化傳統,經過幾千年的實行,已經深入到中國民間,深入到人們的思想深處,它在隨時隨地在起作用。傳統文化中的某些內容和共產黨的價值體系相溝通,成為集體主義的思想基礎。例如,「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傳統思想中,把「仁」理解為「犧牲小我為大我」,把「義」理解為「共產主義」,就會產生很大的精神力量。人們迷信領袖,崇尚權力,順應潮流,逆來順受。在迫害臨近的時候,人們以欺騙求自保,以出賣朋友而換取自己的安全。在每一級權力階梯上的人都具有兩面性:在上級面前是奴才,在下級面前是主人。在這個權力金字塔上,高層的意志被層層放大,底層的聲音被層層壓制,這是錯誤的政策產生並順利推行的條件。「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面的錯誤會得到一級又一級的「創造性的發揮」,使錯誤政策「放大」。 這裡只有正反饋,沒有糾錯機制。權力的鞭子加上天堂的誘惑,使幹部們失去了理智,變成了瘋子、騙子,變成了用鞭子驅趕着奴隸的惡棍。

無形制度不僅約束每一個人的行為,還形成一種廣泛的社會心理。這種社會心理是極權制度的社會根源之一。捷克前總統、著名學者哈維爾曾深刻地反省道:「在我談到崩潰的道德環境時,我是指我們每一個人。因為我們全都順從了這個制度,都把它當作不可改變的事實,從而維持了它的運轉。換言之,我們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對這個制度的存在負有責任,沒有什麼人只是一個受害者。是我們所有人製造了這部機器。」

九、極權制度的超穩定性

專制制度首先壓制的是地方豪強、社會能人。這樣,使豪強不能欺壓百姓,能人不能聚集財富。在專制制度下,處於社會最頂層的少數人可以任意消費和處置國家財富,但在高官以下的人,雖然可以按行政級次分享利益,但不允許官員以外的豪強存在,不允許政府以外的富人存在。這樣,可以實現高官以外的社會公正。高官的特權是國家機密,老百姓是不知道的,與此相反,政府控制的輿論還不斷地宣傳官員們如何「廉潔奉公」。老百姓雖然受專制的高壓,但心裡不平的情緒很少。

在專制制度下,剝奪和保障是並存的。中央政權剝奪了老百姓的勞動成果,但給老百姓以最低生活保障。多數群眾雖然處於半飢半飽、衣衫襤褸的狀態,但可以維持生命。生了病,也可以得到簡單的醫療。如果年景好,經濟情況好一些,群眾生活可以略有改善。由於信息單一,老百姓不知道國外的情況,認為資本主義社會的老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雖然自己生活水平極度低下,但情緒上還滿足,沒有更多的奢求。如果沒有更大的壓迫,就不會有造反的要求。西方國家的一些自由主義者,過高估計了專制制度下群眾的反抗情緒。在2003年的美伊戰爭中,美國人以為他們的大兵一到,伊人民就歡迎解放者。實際情況與美國人的期望相反,不僅沒有大批的叛變者,也沒有外逃的難民,而叛變者恰恰是接近薩達姆的上層人物。

極權制度使多數人利益受損,但很難有人出來為多數人的利益而挑戰當局。奧爾森《集體行動的邏輯》論證了這個思想:如果個人行動使整個集團增加利益,則可以假設個人付出成本與集體收益等價。但付出此成本的個人卻只能獲得集體收益中的極少份額。集團利益屬於所有的人,集團越大,成員越趨向於搭便車而坐享其成。以致於「經濟人」都不會為集團的共同利益採取行動,進而產生「集體行動的困境」。由於迫害,所謂「理性人」都不敢對暴政有任何微詞。於是,前所未有的強大專制出現了。每個人都服從於權力的意志,無疑,它比以往任何一個政權強大。 

極權制度的超穩定性是因為政權以外的民間力量難以推翻它,這一點,在本書「大饑荒年代的社會震動和社會控制」一章中已有闡述。

十、這個制度缺乏糾錯機制 

在極權制度下,最高統治者即使有最完美的人格,也難避免犯錯誤。

首先是他聽不到不同的聲音。他不可能集中更多人的智慧把事情辦好。一個人的腦袋代替了千百萬人的腦袋,難免出現決策錯誤。他做出錯事以後不僅沒有人敢批評,還要阿諛奉承,小錯會鑄成大錯,局部錯誤會演成全局錯誤。

更為重要的是,專制制度下的高層領導者常常受騙。他們得到的信息很多是假的。用假的信息作決策,哪有不犯錯誤的?在極權制度下,最高統治者壟斷了一切信息,控制了一切輿論。他主觀上想控制百姓的耳目,客觀上也就封鎖了自己的耳目。在這個制度下,信息只能縱向傳播,上情下達,下情上達。由於利害的誘導,下級總是反映對自己升遷有利的信息,只反映上級愛聽的信息。最高領導人就是根據這些假信息作出決策的。1958年糧食「放衛星」的假信息,使毛澤東考慮「糧食多了怎麼辦」的問題,並提出了「少種、高產、多收」的指導思想,使得大片耕地撂荒。

從1958年冬到1960年初,農村餓死人的情況大量出現。由於得到不全面、確切的信息,在毛澤東認為,這類情況是個別的、暫時的困難,不應妨礙國民經濟的繼續躍進。廬山會議繼續反右傾,把左的政策推向更左。在毛的全力推動下,1960年1月上海政治局擴大會議號召:三年完成《農業發展綱要40條》,五年趕上英國,同時着手部署在城市大辦人民公社。到了3月,杭州會議更號召:實現「城鄉公共食堂普遍化」,緊接着,全國各大城市紛紛興辦起人民公社。

1960年春夏,在饑荒進一步全面加劇的情況下,毛澤東從省委書記那裡得到的還是好消息。1960年2月24日,貴州已出現嚴重的餓死人現象,中共貴州省委卻向毛匯報:全省食堂辦得好和比較好的占總數80%。毛又予以讚揚,說貴州的經驗「是一個科學的總結」。在全國推廣了貴州省辦公共食堂的經驗。 1960年3月,由張平化任第一書記的湖南省委向毛和中央報告了興修水利改造農田的大量喜訊,還說「群眾的福利和健康普遍較好。」 2月27日、3月21日,在由舒同任第一書記的山東省委給中央的報告中說「對於社員的生活安排問題……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績」,雖然也承認該省存在水腫、餓死人現象,但卻把壞事當作好事匯報,報告認為全省「當前形勢無限好」 ,還總結形勢無限好的幾大表現。 3月5日,黑龍江省委的報告說「大多數食堂辦得很好,一般都有菜園子,大多數養了豬,一部分培養了雞……」3月5日,由吳芝圃任第一書記的河南省委向毛澤東報喜訊:河南全省人口88%已入食堂,辦得好的的食堂占總數66%。吳芝圃且聲稱該省創造的三級書記進食堂,搞「試驗田」的措施,鞏固了社會主義的食堂陣地。 在此期間,中共中央辦公廳根據河南、河北、山西、山東、甘肅.遼寧、吉林、黑龍江八個省市的匯報整理的報告說:「目前大多數食堂是辦得好的。」 

為什麼最高領導人聽不到不同的聲音?前中共中央宣傳部長朱厚澤曾對我說:你站在天壇圜丘的園心大喊一聲,一會兒回音從四面傳來。你聽到的聲音還是你自己的聲音。天壇這個地方就象徵我們的政治體制,在這種體制下,最高統治者聽到的聲音都是自己的回聲。換言之,他發出什麼信息,下面就會送來同類的信息。他不可能聽到與他意志不一致的聲音。

毛澤東有時相信一些謊言,有時對有些謊言將信將疑,但也沒有辦法。據毛的秘書葉子龍回憶,開始,毛澤東對「放衛星」的報道是相信的,對於糧食「放衛星」的浮誇報道,毛澤東都逐篇認真閱讀,在一些地方還用紅鉛筆劃了槓槓。 後來,對大躍進中出現的許多問題,毛澤東看到了。他視察很多地方,儘管事先地方幹部做了這樣那樣的「準備」,毛澤東對一些放衛星、說假話是有所察覺的。1958年8月13日,毛澤東到天津新立村參觀稻田,公社領導人說這塊地畝產10萬斤。毛澤東不信,他指着一位市領導說:「你在吹牛。這不可能,你在放大炮,我是種過地的,你沒種過地吧,這靠不住,10萬斤,我不信,堆都堆不出來麼!」那位領導說:「他們用電燈為水稻照明,用鼓風機往裡吹風。他們讓小孩往水稻上站。」毛澤東說:「娃娃,不要上去。站得越高,跌得越重啊!」 

毛澤東對聽不到真話也很苦惱。有一次他當着葉子龍的面,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們為什麼不說真話?到底為什麼?」

據葉子龍回憶:「早在1958年1月份的南寧會議上,毛澤東就說過要做老實人,說老實話,辦老實事。但是,在實際工作中,毛澤東聽到的不完全是實話。」毛澤東找人了解情況,但聽到的是一片好好好,沒人講問題。 為了擺脫假話的困擾,1961年毛澤東、劉少奇、朱德、周恩來、陳雲、鄧小平親自搞調查研究。毛讓胡喬木、田家英、陳伯達分三個組搞調查,田去四川,胡去湖南,陳去浙江。劉少奇回老家湖南寧鄉調查研究了40多天,周恩來去河北,陳雲去青浦,朱去四川。沒有這些調查就不可能做出解散公共食堂的決定。

在這個制度下的領導人不僅容易犯錯誤,而且缺乏糾錯機制。沒有糾錯機制的制度是最危險的制度,民主是最好的糾錯機制。而極權制度出現錯誤後,只有最高統治者幡然悔悟,才能糾正錯誤;或者通過你死我活的「路線鬥爭」,改組領導機構,才能改弦更張。

在是否出現錯誤和糾正錯誤方面,制度的重要性遠遠超過領導者的個人素質。壞制度下的好人主事,可以減少損失,但全局的損失難以發現和糾正。在大饑荒期間,由於主事的領導人素質不同,各省死人嚴重程度不同,但全國還是餓死幾千萬。相反,在好制度下的壞人主事,也會造成損失,但容易發現和糾正。壞人會很快會失去權力。

第二十七章 集體信仰――共產主義宗教

1958年,「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的口號鋪天蓋地,共產主義的狂潮席捲神州。一時,中國的多數人被共產主義理想所振奮。正是在這美好理想的旗幟下,鑄成了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但是,這共產主義的狂潮不是空穴來風,不是少數人一時的瘋狂。它源遠流長,它是中國共產黨人理想的極端化。為了探索這一理想的來龍去脈,我們不妨從它的源流說起。

一、對千古難題的探索

人是萬物之靈,又是一種非常複雜的高級動物,他自私、貪婪、殘忍、淫蕩,而且無休無盡,在這些惡劣的方面遠遠超過其它高級動物。但人有同情心,有關愛心,有自尊心,有思辨能力,這是其它高等動物不能企及的。所以,有人說人類「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德國哲學家費爾巴哈的說法是:「人半是天使,半是野獸」)。人是群居的,有社會性。作為「魔鬼」的人經常和其社會性相衝突,而作為「天使」的人使他們和諧相處。為了維護其社會性,使其不至於相互殘殺而自滅,人類的精英們一直想方設法抑制人的魔鬼性的一面,因而出現了種種宗教,種種學說。然而,在這種種宗教、種種學說之間的相互鬥爭中,人類的魔鬼性表演得更加淋漓盡致,那些執行抑制人類魔鬼性的精英們,自己常常變成了更加可怕的魔鬼。1958-1961年三年間,這種執行者的魔鬼性達到了空前的地步。

人類是智能高度發達的動物,正是智能的創造性才使人類社會從茹毛飲血發展為現代文明。儘管人類的創造是在社會中相互啟發、相互激勵和相互合作中發展的,但作為創造性的本源還是每一個人的腦力和體力。但是,人的創造性衝動常常與其魔鬼性相伴生。如果在抑制人類的魔鬼性的過程中,同時把個人的創造性抑制了,人類社會就會出現停頓的危機。計劃經濟制度和與它相配套的政治制度,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如何既抑制魔鬼性,又發揮其創造性,成了千古難題。

人是社會動物,如果沒有社會,單個的人是無法生存的。和上一個難題相關的另一個難題是,如何把成千上萬既具有創造性又具有魔鬼性的人組織起來和諧相處?即如何組織社會生活?組織社會生活需要權威,需要在一些共同的問題上眾多的意志服從共同的意志。然而,組織社會生活的權威一旦形成,它就有可能成為「依靠社會供養而又阻礙社會自由發展的寄生贅瘤」(馬克思語)。控制眾人的權威如果得不到控制,力量過於強大,就會變成力量強大的魔鬼。毛澤東組織社會的方式就是運用秦始皇遺留下來的「控制者不受控制」的制度,它使得大大小小的權威變成了大大小小的惡魔,大饑荒年代表現得最為突出。怎樣防止組織社會生活的權威變成壓迫人類的惡魔?這也是人們探索了千百年的古老難題。

人類社會對上述千古難題經歷了漫長的探索。在長達數千年時間內,人類依靠超乎眾人之上的最高權威力量來壓制人性惡劣的一面。這個最高權威有的在人類之上,如上帝以及種種神;有的在人類之中,如「承受天命」的皇帝。通常是二者的結合。但控制最高權威、防止他不變為魔鬼的難題直到現代才在部分國家中得到解決。

與服從權威相適應的理念是崇尚集體主義,壓抑個人主義。崇尚集體、壓抑個體的思想在孔子和柏拉圖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淵源。孔子的「克己復禮」,就是要求人們克制個人的私慾,把自己的行為限制在「禮」的規範之中。漢字中有一個「公」字,這個字是由「八」和「厶」組成的。「厶」即古「私」字,《說文解字》說:「公,平分也,從八厶,八猶背也。韓非曰:背私為公。」 中國的「公」是和個人相背的,是表示抑制人的魔鬼性的。中國很早就有「天下為公」的說法,其本來意義是「天子之位傳賢而不傳子」, 儒家經典之一的《禮記.禮運第九》從「天下為公」出發,提出了「大同」世界的美好理想: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奸邪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天下為公」,「大同」,是中國人幾千年夢寐以求的社會政治理想。

人類面臨相同的問題,在交通極不發達的遠古,相隔萬里的異域也會有相似的探索。和孔子遠隔萬里的柏拉圖認為:「部分為了整體而存在,但整體並不為部分而存在……你是因整體而被創造,而整體的被創造並非為了你。」他認為,如果你不能為了整體而犧牲自己的利益,那麼你就是自私的。 柏拉圖承認的首要準則是集體利益,個人利益處於次要地位。因此,柏拉圖主張「共有財產」。在同一書中,他寫道:

妻子們、孩子們及其所有的奴隸們都有他們的一份共有財產。在我們的生活當中要儘可能地根除各種形式的私人或個人行為。只要這點能做到,即便是自然造化為私人或個人的,也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大家的共有財產。就像我們的眼睛、耳朵和手可以視、聽和行動–好似它們不是屬於個人而是屬於社會一樣。所有的人被格式化,讓他們能最大限度地全體一致地喜笑怒罵,讓他們甚至在相同的時間內,對相同的事情感到歡喜或悲傷。所有這些法律因把國家最大限度地團結起來而更加完善。

為了實現「全體一致地喜笑怒罵」,柏拉圖主張控制輿論,主張對文藝作品的檢查制度。他甚至認為:「治理者為了被治理者的利益,有時不得不使用一些假話和欺騙。」 

在中國,幾千年來,是王權支配一切的社會。在這種社會裡,王權是至上的,是無限的,沒有任何有效的、有程序的制衡力量。被統治的個人是微不足道的,任何個人都是國王的臣下和奴婢。王權思想就是專制思想。這種專制思想,由秦始皇構建的完整的制度而實體化。這種制度將所有的人都「格式化」了,實現了「全體一致地喜笑怒罵」。所謂「格式化」,就是消滅了個性。

人類社會發展到近代,距今幾百年前,對上述千古難題的探索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這是由於個人主義的興起,工商文明的發展,從而出現了兩種不同的理論。梁啓超敏感地看到了這一點。他引述了頡德(即英國哲學家基德,著有《社會進化論》)的話:「今之德國,有最占優勢之二大思想:一曰麥喀士(即馬克思最早漢語譯名)之社會主義,二曰尼志埃(尼采的早期漢語譯名)之個人主義。麥喀士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多數之弱者為少數強者所壓伏;尼志埃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少數之優者為多數劣者所鉗制。二者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

這「持之的故,言之面理」的兩種理論,使得人類對千古難題的探索出現了兩種不同的理論和實踐路線:

第一條線:集體主義-行政整合-公有制-計劃經濟-專制政治-封閉社會;

第二條線:個人主義-契約整合-私有制-市場經濟-民主政治-開放社會。

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兩條平行線。這兩條平行線不能交叉,卻相互感應,在感應中在一定程度上吸收對方積極因素。

在這兩條平行線之間,因專製程度(自由程度)不同,有一個廣闊的過渡地帶。這兩條平等線的極端把對方當成勢不兩立的異端加以攻擊,兩個極端還不停地爭奪中間地帶。數百年來,這兩條線是不斷地磨擦、碰撞、互補、融合。但從總的趨勢來看,隨着社會的發展,人的個性不斷得到解放,自由主義不斷得到張揚。

個人主義是與集體主義相對立的一種社會意識形態。它和利己主義、自私自利不是一個概念,利己主義是和利他主義相對應的。個人主義可以和利他主義相結合,用利他主義來抑制人類的魔鬼性。而利他主義也是出於人類的同情心和關愛心。個人主義與利他主義相結合是近代西方文明的根基,是基督教的核心教義(《聖經》上說,「愛你的鄰人」,不要「愛你的部落」),也是產生於西方文明並促進西方文明的一切道德學說的核心。波普爾認為,「在人類道德的發展歷程中,還沒有其它跟它一樣如此有力的思想。」 波普爾批評柏拉圖「簡單地把所有的利他主義和集體主義等同起來,把所有的個人主義和利己主義劃上等號。」這就為集體主義穿上了無私的外衣,為個人主義披上了自私的髒外套。

個人主義由基督教與古典哲學提供了基本原則,在文藝復興時期得到了發展,此後成長和發展為西方文明。也就是說,個人主義是西方文明社會政治生活的基礎。「個人主義的基本特徵,就是把人當作人來尊重,就是在他自己的範圍內承認他的看法和趣味是至高無上的。縱然這個範圍可能被限制得很狹隘,也就是相信人應該發展自己的天賦與愛好。」 無緣無故地壓制別人的任何能力都是錯誤的。基督教徒會說,其錯誤就在於違背了上帝對人的設計。

個人主義的美德是:尊重和寬容別人和他人的意見;獨立精神;敢冒風險;有首創精神;自力更生;堅持自己的信仰而不隨波逐流;為維護自己的意見不受上級左右(剛直不阿);對弱者的關懷;尊重別人的隱私,對別人的善意懷有信任;不干涉別人的事務;寬容異端;對權力和權威的適度懷疑……這些美德減少了社會交往中的磨擦。

個人主義道德觀認為,道德只能在個人能負責任的範圍內才是真正的道德。在個人不能負責的範圍,個人沒有權力作決定,談不上惡和善,沒有機會獲得道德評價。任何人沒有權力以他人的利益為代價來博取無私的美名。不是對上級而是對自己的良心負責,不是用強力威逼出來的善行,自己決定在自己認為必要的情況下,為他人做出犧牲,自己對這個決定的後果負完全責任,這才是真正的道德。

 「個人自由是和整個社會都必須完全地、永久地從屬於某個單一目的的至上性這一觀念水火不容。自由社會絕不能從屬於某個單一目的,這條規則的唯一例外就是戰爭和它暫時性的災難。」

從17世紀到19世紀,由於商業的發展,歐洲那種有嚴格組織的壓抑個性的等級制度,在劇烈的社會震盪過程中,逐漸轉變成一種新制度。在這種新制度下,個人從束縛他的種種習慣和成規中解放出來,個人能夠創造自己的生活,可以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商業規範逐漸代替了等級規範,自由競爭逐漸代替了行政壟斷,契約整合逐漸代替了行政整合。一旦除去了自由運用人類天才的阻礙,人類很快就能滿足不斷擴大的欲望。個人活力的大解放,其結果是科學技術的大進步,生產力的大發展。「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馬克思如是說。 

資本主義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是民主政治制度。這種制度是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政府的存在是為了保護每一個人的自由。保護個人的生活自由和財產的自決權是國家的目的。政府的權力不能無限擴張,必須限制在法律允許的範圍之內。這種制度不承認有「內聖外王」的超人,卻承認任何一個人都有魔鬼和天使的兩面。因此,不能把管理社會的全權交給任何一個人,也不能交給一個不受外力制衡的獨立的組織。任何權力都要受到制衡。立法、司法、行政三權分立,相互制衡。這些都是為了防止組織社會生活的權威變成壓迫人類的惡魔。

如上所述,人類是群居的,是有社會性的。除了協調人性以外,還有一個如何組織社會生活的問題。在組織社會生活中,也出現了種種不同的模式,這些模式極而言之分為兩類:一是自由民主制度,二是專制獨裁制度。在二者之間,因民主和專制的程度不同,有着種種不同的情況。專制獨裁制度通常是以代表大眾利益的面目出現的。專制獨裁制度的統治者總是宣稱自己代表全民利益。

從人的生理本源上看,專制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來源於人的動物性。看一看某些具有社會性動物的情況就可以知道,它們的領袖取得權力靠的是強力征服,維護權力靠的是強力鎮壓。其征服和鎮壓是極其殘酷、極其血腥的。猴群如此,蜂群和蟻群也是如此。隨着人類的進化,人性的成份逐漸增多,動物性成份逐漸減少。政權更迭方式和執政手段逐漸人性化。專制制度逐漸被民主制度取代。

二、共產主義探源

早期資本主義的發展帶來了一系列的社會危機。馬克思對這些危機的概括大體是符合實際的:一是貧富懸殊,工人階級貧困化,造成了尖銳的階級矛盾和社會矛盾;二是個別資本家占有巨額的生產資料和完全放任的自由經濟造成了周期性的經濟危機,從而引發社會周期性的動盪;三是人和人的關係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關係。謊言和真理,淚水和微笑,良心和尊嚴都可以變成商品出賣。金錢淹沒了真理、正義和道德,埋葬了融洽與和諧。這些危機造成不停息的社會動盪,造成不停息的衝突和戰爭。

對於這些弊端,自從資本主義出現那天起,文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經濟學家、歷史學家,都用各自不同的理論武器進行了深刻而尖銳的批判。然而,他們批判資本主義的理論源泉大都來自古已有之的集體主義思想。

因此,與個人主義相對立的集體主義思想,在其發展中找到了新的社會實踐依據。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柏拉圖,它的現代形式就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其中一些天才人物作出了重要貢獻。

1516年,英國人托馬斯•莫爾(1478-1533)出版了《關於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有益且有趣的金書》,這就是以後人們簡稱為《烏托邦》的傳世之作。這本不到10萬字的小冊子,使托馬斯•莫爾名垂千古。莫爾在這本小冊子裡,描繪了一個理想的島國,在那裡廢除了私有制度,一切財產、甚至包括個人消費品都屬於全民所有。為了杜絕私有觀念的產生,住宅也要每隔10年抽籤調換一次。金錢被取消,沒有金錢流通。那麼黃金幹什麼用呢?「糞桶和尿盆,都是金銀鑄成的」,「奴隸身上的鏈銬也是金的或銀的」。「可恥的罪犯都戴着金耳環,金戒指,金項圈,還有一項金冠」,「金銀變成了可恥的標記」。主要生產部門是農業和手工業,人人參加勞動。產品按需分配,設立公共食堂。但保留着奴隸。《烏托邦》的問世形成了一個的思想流派,成了空想社會主義的起源。 

1602年,意大利人托馬佐•康帕內拉(1568-1639)發表了《太陽城》。這是他在西班牙宗教裁判所27年的囚禁中寫成的著作之一。在「太陽城」里,居民建立了公社制度,由公社組織生產和分配。在那裡,沒有貧富之分,沒有私有財產,一切產品都由公社的公職人員分配,人人都能從公社裡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沒有商品,沒有貨幣。由祭司掌握政權。居民在集體食堂里用餐,食譜由醫生安排。勞動是全民的義務,人人熱愛勞動,勞動光榮。「太陽城」比烏托邦前進了一步,在那裡沒有僕人,沒有奴隸。 

18世紀末,法國人格拉古•巴貝夫(1760-1797)提出了國民公社。國民公社實行財產公有制。原國家的財產、私人的財產、耕地和未開墾的土地等等,一律歸國民公社所有。參加國民公社以自願為原則,依靠公社的優越性,使私有者放棄財產加入公社。人人無條件地參加勞動。福利由大家享受,平均分配。為防止盲目生產和產品過剩,一切都按計劃進行。 

19世紀初期,英國人羅伯特•歐文(1771-1858),法國人聖西門(1760-1825),法國人夏爾•傅立葉(1772-1837)使社會主義理想進一步發展。馬克思把他們稱之為空想社會主義者。聖西門提出工業資產和其它資本實行公有制,並且建立計劃化社會。 

所有的社會主義學說都認定私有財產是萬惡之源,都主張消滅私有制,有的主張取消商品、貨幣,採取直接分配。馬克思繼承了在他以前的社會主義學說並加以發展。人們說馬克思把社會主義理想從空想變成了科學。從哪些方面變成了科學呢?恩格斯說:

社會主義現在已經不再被看作某個天才頭腦的偶然發現,而被看作兩個歷史地產生的階級——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間鬥爭的必然產物。它的任務不再是想出一個儘可能完善的社會制度,而是研究必然產生的這兩個階級及其相互鬥爭的那種歷史的經濟的過程;並在由此造成的經濟狀況中找出解決衝突的手段。

唯物主義歷史觀和通過剩餘價值揭破資本主義生產的秘密,都應當歸功馬克思。由於這些發現,社會主義已經變成了科學…… 

由此看來,馬克思把空想變成科學,是指兩個方面:一是對為什麼要實現社會主義作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說明;二是用歷史唯物主義方法指出如何實現社會主義,即通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階級鬥爭,最終實現無產階級專政。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裡,馬克思全盤接受了從莫爾到歐文等空想社會主義者的理想的核心部分:消滅私有制,消滅商品經濟,消滅貨幣。連他的關於「用黃金修建廁所」的說法也是來自莫爾的《烏托邦》。他對這些核心內容並沒有進行多少科學的分析。例如這些設想是否可行,怎樣實行,實行以後會有什麼樣的後果等,他都沒有進行科學分析。但是馬克思和空想社會主義者還是不同的:空想社會主義者認為「理應如此」,馬克思認為「必然如此」。前者是理想的天堂,後者是歷史的邏輯。馬克思用德國人特有的嚴密的邏輯把這一理想妝扮起來,使社會主義由賞心悅目之花變成了歷史必然之果。

這個合乎邏輯的理想的首要任務就是:消滅私有制。

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最根本的問題是生產的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要解決這個矛盾,就得消滅私有制。「共產黨人可以用一句話把自己的理論概括起來:消滅私有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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