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北京的中央机关大院儿里长大的。我父母曾经是军人。父亲之前是北大毕业的。 49年以后,他们还属于军队系统,到我出生的时候已经转到地方了,不穿军装了。
【编注:在毛泽东为清除异己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从中央到地方,大批共产党的干部被被打成“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受到严酷迫害。 郭于华的父亲被造反派揪斗,剥夺了医治权利,1968年因肝硬化去世。】
我父亲去世那会儿我还不到12岁,当然会对人产生特别大的影响,比如说性格。我小时候性格特别的怯懦,特别胆小,遇到什么事儿就只会哭这种。但是经历文革这个时代之后,其实是逼出来的嘛。我的两个哥哥比我大十几岁,都去外地工作了。我姐姐大我五、六岁,还没有成年,但是也工作了。她老在那个工厂里面,特别晚也不回家,我就特别害怕,一个人都不敢回家,老在外面等着她。我记得我姐姐当时跟我说:“从今往后,你遇到什么事儿,遇到别人欺负你,你只能靠自己。”没有办法,我爸爸也不在了,我妈妈那段时间也不能回家,家里只有我一个,脖子上挂着个钥匙,那是比较艰难的一段时间。
但那会儿年龄小,很多事儿不懂,也没有觉得活不下去那种感觉。反正就是遇到事儿了,使劲儿记着哥哥姐姐说的话,遇到人家欺负你,首先你不欺负别人。但你也不能软弱,被人欺负。一旦有人欺负你,就记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所以那会儿我性格也就变化比较大吧。多年以后同学聚会,他们还回想说,我是班里唯一跟男生动手的女生。
那会儿就是有点无依无靠的那种,什么事儿都得靠自己了,包括生活。那段时间,都是票证经济,每个月要去领粮票啊、油票啊。要把这些供应的东西买回来。这个月你要是忘了,就没有了。
【编注:在红卫兵和造反派冲击政府机关,发动夺权风暴后,中共党内温和派最终部署军队恢复了对政府机构的控制,他们还允许一些未成年人参军,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特权。】
我们那个院儿的很多孩子去参军,都是都很小,15、6岁,我就跟我妈妈说,我也想去。我妈妈也特别希望我能去,因为那会儿你要是不去,中学毕业,你就要下乡插队了嘛。后来就特别使了一些劲,找了一些人。最后我比别人去的都晚,人家12月就都走了,我是1月份才离开家走的,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契机吧。
【编注:1971年,14岁的郭于华参军入伍。在那之后的九年间,她在武汉军区空军通讯团担任士兵和副连职技术员。刚满18岁时,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当兵那会儿感觉要是不入党,就是比较落后,比较有问题的这种。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是这么想。特别是在军队,如果你没入党,会觉得肯定是你有什么问题,或者说你不努力,或者说出了什么问题。入党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如果你入不了的话,会被视为不正常的状态。那个氛围就是这样。如果你不是在军队,在其它地方,可能那个自由空间还稍微大一点。军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个人自由的空间。我不是小粉红,那时没有“粉红”这个概念,那个时候大家都要很红很红,通红通红的。
我是79年末的最后一天回到北京,80年考的大学。恰好80年到89年都是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其实从原来的不明白到有一些明白,到有点启蒙或者觉醒的过程是在校园这将近十年的过程中完成的。
我们刚进大学的时候,看见77、78级那些学长们在自由竞选人民代表,有大学生、也有青年教师,在校园里演讲,参加竞选。这对于我们来说都特别新奇,就觉得他们是在参政嘛,希望参与到政治治理当中。那时候的争论、讨论都很活跃。一个是社会氛围变了,再一个毕竟高等教育停了十年。被挤压了那么长时间的求知的欲望,需要追寻真相的力量、动力非常之强。再加上西方各个门类的思想,学术的翻译、引进,像《走向未来丛书》、《中国与世界》丛书,都对中国的学者起到启蒙的作用。
我上大学时已经24岁了,之前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没有什么质疑和批判的意识。比如说像林彪事件的时候,那时候毕竟还未成年,也不会思考那些问题。改革开放的时候,起码知道再伟大的人,或者宣传上再伟光正的一个组织,它也是会犯错的。
我印象很深刻的是诗人叶文福来学校组织讲座。当时他的诗作也是引起特别大的轰动,对于高官贪腐的抨击,实际上是很具批判性的。他写的《将军,你不能这样做》那个长诗,真的让很多人很振奋,觉得这些东西是应该去批评的,这些黑暗是应该去揭露的。
但是我觉得彻底放弃这样的期待,当然还是89六四。六四之后就不会觉得它只是犯了错误,有改革的希望,是以前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一种破灭吧。后来这30多年过去了,实际上你看到它是不可能认错的嘛。你不认错的话,要靠什么来维持?你就只能靠欺骗。这个欺骗就等于是你告诉大家的历史是不真实的。我自己是做口述史研究的,当然知道历史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当我们只有一种声音,一种现实的时候,当然要打一个问号,一定要质疑。你还要用强制的方法让人家接受,不接受就会用压制的这种方式。那我当然反对这个东西。
我声明退党是14年。其实我2000年进清华(任教),我就从来不参加这种活动,我也不交党费。我说,我每年都资助贫困山区的孩子读书,每年大概是2000块钱吧。我就把人家给的那个捐资助学的回执就给他。我说:“就这个,没有钱”。
我觉得他们一个是反历史——不让大家知道历史真相;再一个就是不许人们追寻真相。你要追寻真相,或者你要说句真话,那么这也会带来巨大的风险。这些年其实我们也都感同身受嘛。那就导致一个问题就是,你这个权力的合法性何在呢?
党统治全社会,这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在改革开放之前,在毛时代肯定是这样的。但是今天这种状况改变了吗?我觉得根本没有根本改变。它权力独大,它独断专行,想怎么着怎么着。毛时代是计划经济体制,不让你发展市场经济体制。而今天呢,它鼓励你发展市场经济体制,但是这个市场是为它来谋取巨额利益的一个空间。那你说,哪会企业家精神啊?他财产都不安全,敢创业吗?他精神都不自由,怎么创新?看一看老百姓有多少发展?看一看那些农民、那些农民工,他们有什么样的发展?很多都是韭菜。整天割来割去的自己还不知道,还挺骄傲。改革开放巨大的好处、红利都被谁拿去了?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郭于华,1956年生,社会学家,清华大学社会学教授。主要关注中国底层社会的苦难,包括农民工、失业下岗工人、劳工维权等。对北京直言不讳的批评让她成为中国公共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也时常是当局噤言、打压的目标。
童年时成长于北京的机关大院,父母曾是军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简称)受到批斗。他1968年因病去世时,郭于华尚未满12岁。家庭的变故让这个内向胆小的女孩一夜长大。
1971年9月“伟大领袖毛泽东亲手选定的接班人”林彪所谓的“叛党叛国仓皇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事件发生后,毛迫于形势不得不降低斗争的调门。因为家庭的背景,14岁的郭于华被批准参军,成为当时年轻人最向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那时候的她爱党爱国,用她自己的话说,“通红通红的”。不仅是她,当时整个中国社会的氛围都是如此,尤其是在军中。刚满18岁时,郭于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郭于华说自己的觉醒不是来自某个瞬间,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1980年她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寒窗十年,获得博士学位。从原来的不明白,到有一些明白,再到觉醒,大都是在这十年间校内校外的所见所闻的启蒙中完成的。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还记得那蓬勃、自由的80年代。改革开放打开了国门,西方思想文化涌入,让刚刚经历了十年“文革”浩劫和连续三十年思想文化封闭的中国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新奇、舒畅和希望。然而,1989年中共当局出动野战军攻入中国自己的首都。北京的枪声似乎在一夜之间扭转了中国“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前进方向。郭于华说,她也跟千百万中国人一样,自那时以来就不再对未来抱任何幻想了。
本文由看新闻网转载发布,仅代表原作者或原平台观点,不代表本网站立场。 看新闻网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文章或有适当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