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人乔通考上公务员不去,进入家乡的体制,换了好几次岗位,觉得浪费生命,在30岁时彻底离开。父母觉得他的人生完了,他觉得青春期终于开始。后来他开公号画漫画收获流量,又去抓短视频风口,兜兜转转发现,冲破了一重枷锁,还有另一重。
他把经历拍成短视频,几十万人点赞,说找到关于“接受平凡”“寻找自我”的共鸣。而现实是,他从上瘾了一样各种考公、考编,到逃离后陷入更大的迷茫,在35岁时还是进入不了婚姻,感觉走到“深渊的边缘”。
他在自我和世俗框架中不断摇摆,考公、画漫画、拍视频,都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聊起音乐,他有时说是爱好,有时说是梦想———犹如炭火,隐隐发热,在不顺时温暖他、召唤他。最后他发现,也许只是因为活着很累,他需要一个“梦想”。
以下根据乔通讲述和其社交媒体记录整理。
文|罗晓兰
编辑|毛翊君
“天塌下来了”
我姐大我5岁,我读高中时,她就考上了公务员,父母让我以后也考公。他们一直在我家乡济宁兖州做小生意,很辛苦,始终认为生意人不体面,当公务员才是阶层的跨越。高中毕业后,他们开始叫我穿衬衣、西装、皮鞋。
父母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子才是家,老了肯定跟我过。他们无形中给我钉了一个笼子,说我是他们的唯一。对我要求也比对我姐更多,小时候希望我光宗耀祖吧,没想到我高中成绩就不好,成了烂泥。
山东从政风气比较重,周围人都说“凡不是机关就算不得工作”,而且男同学大概70%都会在家附近就业。我也潜移默化受影响,大学毕业后,先在老家村镇银行过渡了半年。后来考到潍坊一个事业编,在指挥中心秘书科编辑警情、警讯,给领导写材料。
领导是原来的政委,搞材料出身,上来就讲一个“一”、两个重点、三个贯彻、四个坚持,“一”(谁)知道是个啥。很难受,晚上给我爸妈打电话,有时打一个多小时。持续了两三个月,后来打得我爸不愿跟我聊了,嫌我神叨。干了8个月,实在痛苦就走了。
离开后我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我那时意识到,我不愿意在体制里度过一生。父母不同意,让我继续考。我脑子也有问题,像上瘾了一样各种考,想证明自己:即使我以后不去,我也是能考上的。
结果,考上了天津一个司法局的公务员,临近报到我放弃了。违背自己意愿考的,考上感觉要抑郁了。毕业前我也考上过安徽阜阳的乡镇公务员,太偏远了,就没打算去,当练兵了。还考过南京某劳动就业管理中心,笔试第一,面试完没录上。我大学同学70%以上都是公务员、事业编、老师,我也疯狂地考这些,前后大概十三四次。
工作第一年,家里还在帮衬我。我一个大小伙子不能让家里养了,但不敢彻底离开体制。大学是三本,父母也没权势,就业只能靠自己。我很有危机,害怕找不到体面、舒适的工作,民营企业可能更残酷。
2014年,我考上了济宁某县级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事业编。办公室氛围很好,整天嘻嘻哈哈,两个大姐都挺照顾我,我就给她们讲段子。但工作都是杂活儿,干到三年半,有次要迎接检查,连续熬夜加班一周,整理出厚厚一大堆材料,最后人不来了。我好烦,那时刚过30岁的生日,正好画漫画有了副业,老子不干了。
家里翻了天,父母觉得天塌下来了,我的人生完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没有了。我跟家里大吵了好几架,他们劝我考回去,说你现在连对象都找不到,有亲戚说我脑子有问题。发辞职朋友圈时,也有人评论:趁着没辞职,先找个媳妇儿吧。谁劝我,我就骂谁,后来拒绝跟他们对话。
今年我35岁,同龄的朋友从政的有当上副镇长的,经商的有年入几百万的。我太怯懦了,人生观总是左右摇摆,以前想离开体制,又怕外面是沙漠,会不会渴死,饿死?之前想通过换工作遇到更多的人生选择,发现都收效甚微。
60分先生
我是个60分先生,什么都会一点儿,考试、画画、作曲、拍视频、表演……什么都只是及格而已。在体制内,我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写材料一般,嘴巴笨,酒量差,领导知道我成不了器,后来也不会喊我喝酒。
我从小调皮爱玩,成绩能排班里前十。到了高中,还不好好学,学习难度加大,差距就拉开了。五六岁时,爷爷教过我画飞禽走兽;读小学出黑板报,参加美术老师办的暑期班,学了素描、水粉等。临高考前,班主任说你考本科也难,既然有美术天赋,就去走个艺术生吧。
转为美术生后,还是逃课跑到网吧里看电影。艺考时报动画专业,根据故事编连环画,我邻桌的哥们一看就是练家子,我的还是童子功。想起六七岁时,家里给我请美术老师,可能我太捣蛋,一个星期后家教被气走了,临走时留下话:你们家孩子天赋太高了,我教不了。
第一年没考好,心气儿又高,别人报十几个学校,我只报了3个,最后被保底的三本录取。家里开了个会议,父母说,上这个学干啥,出来也不好找工作。我姐说,读汉语言文学吧,考公要的人多。那时年纪小,也觉得公务员好,就回去复读,第二年考了济南大学泉城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上了大学,知道在美术上成不了气候,我就没怎么画了。2016年下半年,闲来没事,我看公众号发展得比较好,流行漫画,我没画过,就也想试试。那时在体制内工作,被派到省人社厅帮忙,工作没那么繁琐。一开始也想好了定位:写搞笑的段子,比较容易传播。
选题会贴合平台的需要,比如画体制内的人,泪光点点同时微笑服务,送文件犹如在跨栏,三天不学习变成托腮的猿人。幽默是一种工具,可以吸引转发、阅读量,能用上就尽可能地用。第二年年底,账号突然火了。我发了篇《机关事业单位生存现状挥泪解析》,24小时阅读量就200万。很多平台转发,好几千人加我好友,微信直接被加崩了。
人生第一次啊,很满足,兴奋的心情不亚于生了一个孩子。号就做起来了,有了副业收入,但没多久,我被调回原单位,继续流于形式的工作。我就发现,画漫画也不是我内心的东西。
我其实最想当原创歌手。许嵩凭借一首歌爆火,给了我鼓励。进了大学,我不喜欢本专业,成绩维持在及格。时间花在音乐上,自学乐理和作曲,购置了音乐软件和声卡,还学电子琴,制作了10来首小demo。
但作品投在原创音乐基地,毫无水花。我想唱歌,人家男歌手嗓音有磁性,我的有“雌”性。有一年,我在“快乐男声”的济南海选现场门口徘徊了一个小时,没敢进去丢人。高中时,我参加校园歌手选拔赛,场下观众起哄,说唱得很难听。
辞职后,有阵子我到了北京,在共青团新媒体中心画漫画。我花了一万块报了声乐班,但没什么实质性的提高,我也比不上别的学生,有人是要参加选秀的。不敢专一做音乐,得先有口饭吃,不可能30多岁了,我背个吉他走天涯吧。
最后也没混出一片天地来。待了一年多,疫情爆发,憋在小房子里要抑郁了,又辞职回了山东。不知道该做什么,要考虑特别想做的事,我到现在还在迷茫中。
风口上的失败
我特别有危机感,人要乘着风走,时代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北京前,我到山东电视台兼职过半年,单位改制,走下坡路,就走了。后来发现公号已经不行了,我就去抓短视频的风口。
拍短视频一开始就不顺。2021年夏天,我筹备了大半年,第一次开拍,想延续那篇爆款漫画的辉煌,将它视频化。摇了七八个人,主演开拍前半小时说来不了。中途有人的孩子吐奶了,有人嫌乱七八糟的,都离开了。现场的调度、表演什么都糟,拍了3个小时,放弃了,没有成片。
结果,我练废了两个号,视频的观看量差,就一二十个赞。那大半年,就靠漫画挣来的钱撑下去。不能放弃,没有退路了,我也不更新漫画了。偶尔想起体制内的生活,又羡慕还在里面的人。
当年从体制出来之后,我很快去了济南,想以后就是混不下去,要饿死,我也不后悔。结果当无业游民,压力很大,家庭地位急剧下降。我想做生意,父母说我,别瞎折腾了,安安稳稳,老老实实上个班。
家里开食品加工厂,生产山东煎饼,巅峰时有30来个人。从小,我就看到我妈夜里两三点去村里进货,摩托车后面挂两个斗子,五六点再去赶早市。机器坏了,有人来闹事,我爸也要随时起来修。还要应付各种单位的检查,女工吵架干仗也要协调。他们就这样干了30年,不想我像他们这么辛苦,不求我大富大贵,保证温饱就行了。
刚毕业没几年,我瞒着家人偷偷创业,开信用卡跟人合伙开早餐店。半年就黄了,赔了十几万。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污点,父母马上就拿出钱帮我填上了,可也给他们找到了说我的机会,每次我想折腾,他们就搬出这件事。
去年9月,我躺在床上半个月,吃不下饭,饿得胃疼。第三个视频号起来了,但到了瓶颈期。我跟小伙伴产生了分歧,他想大干快上,走工业化追随流量,我想磨精品。我俩大吵了一架,他摔门而去。他有孩子要养,后来全职转为兼职。
那时我租了个农村院子,跟邻居不对付,我们在工作,他们故意砸锅。生活一团糟,失眠,想怎么破局,以后怎么办?睡醒,想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无力养狗,将一只送了朋友,自己也很快从院子里搬走了。
我有年龄焦虑,说什么一切都不晚,那是骗人的鬼话。30岁就应该有30岁的样子——曾经以为,我的30岁会在华语乐坛有一方天地。而现实是离开编制,介绍相亲对象的媒人一下少了很多。做短视频,人家也不好意思往外说,况且横向对比人家几百万几千万的粉丝,我也不成功。
深渊的边缘
辞掉编制那天,我感觉我的青春期才开始,发了条朋友圈,给自己加油鼓劲。最后一句话,我说“接下来我的人生我自己摆布,哪怕身后洪水滔天”。那时很快乐,我觉得有些自由了。有两三百个点赞和评论,都是夸我的:太酷了,不羁的灵魂,看好你。
出来折腾几年后,我写了首歌叫《枷锁》——我放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终于不用怕,再听到嘈杂的嘴巴(歌词节选),是说人没法按自己的意愿生活,要受到很多的枷锁桎梏,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就写了几个小时,写完很自豪,我怎么这么厉害啊。在现实很艰难,让我自卑时,这个炭火又燃起来——我还有音乐,这是伟大的事情。但后来就给几个朋友听了,水平确实不好,没法发在大平台上。
我的枷锁来自于父母,和他们对我结婚生子的期望。即使我抖音上有几十万粉丝,他们到死都会觉得,公务员是最佳选择,我离开编制是不对的。他们很早就催婚催生了,天天用苦肉计,打感情牌,说他们老了,想抱孙子,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没法对话,他们听不进去,我也不抗争了。
我跟姐姐感情好,小时候一起睡,她把脚伸进我胳肢窝里,冰得我哈哈笑。现在,她也在济南,有什么好吃的就喊我过去拿。但我们尽量少说话,她也劝我结婚生子,两人都有个性,会吵架。跟她和父母都不能对话,让我挺难受的。
婚姻问题一直很困扰我。在山东婚恋市场上,有编制的确会加分,凡是一定要找什么职业的女孩,我也不考虑。那都是乌合之众。表弟小我7岁,已经结婚3年了。亲友们一开始问我什么时候结,后来说我生理有问题。
我第三个视频号的第一条,就是关于中年单身的。这不仅是我个人的痛点,也是社会问题。遭遇瓶颈期,抑郁了半个月后,我开始转换思路,看了很多作品,发现真诚或许可以打动人,就把自身经历拍成了《平凡》。我觉得,这种平凡和失败都是比较普遍的。没想到数据非常好,在抖音上播放量1000多万,带来了将近20万的粉丝。
我以前是走幽默、吐槽风的。可能也存在我自己觉得很好玩,别人觉得尬的情况。有时怕大家觉得太负能量,结尾我会刻意提亮一点。比如《罗马》那个,我会加上“走路去罗马的人……面对生活百折不挠的人,更值得尊敬”。事实上,我更想表达,有很多人他一出生就永远也到达不了罗马。
有的结尾我都忘了,很多东西我都无法说服自己。有时要考虑甲方、读者、平台是否喜欢,是否符合社会当前的(风向),它是一个阉割版的作品。
我拍的短视频里,最偏爱《仿生人》,以笔为枪,对社会现象反思——一个仿生人模仿正常人类的行为和情感,扎进大家普遍追求的职业,到了年龄就结婚,其实都不喜欢。结尾,我写这个仿生人是装的。
其实我很悲观,又不甘平凡。我现在做短视频就自己跟摄影师,每月还有工作室的房租,去年各种开支下来30万。如果我结婚生子,有现实压力了,那我在短视频更会妥协。身边离婚率很高,贸然结婚搞得鸡犬不宁,孩子跟着受苦,很不负责。我对孩子也没兴趣,不想他有我们这代人的痛苦,驾驭不了自己的人生。我现在就站在深渊的边缘,结了婚痛苦,不结婚也痛苦。
我就是一个拧巴的人,感觉跟社会、家庭和自己,都在对抗。辞去编制可以,但不结婚生子下不了决心。离开北京后,我去过成都、厦门、广州,想找个喜欢的地方避世。放不下父母,还是回来了。受文化和家庭教育影响,我做任何事情始终要考虑亲人的感受。
前几天,一个40岁的外地朋友说跟父母说开了,不结婚。我很羡慕他的决绝,能为自己争取来自由,又同情他的父母,他们肯定会很痛。
网友说我又不是公务员,每份工作也干不长,我不在乎。我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平凡和失败,但你要问什么时候,以及怎么真正接受自己的失败,用调侃的方式去解构,这些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有很好地思考过。
现在想来,与其说我有音乐梦想,不如说我需要这个“梦想”。人有时候要骗骗自己的,给自己一丁点的希望,是否实现不重要。
(全文转自极昼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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