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東男人在中年離開編制後,父母覺得天塌了

羅曉蘭
2023-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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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

山東人喬通考上公務員不去,進入家鄉的體制,換了好幾次崗位,覺得浪費生命,在30歲時徹底離開。父母覺得他的人生完了,他覺得青春期終於開始。後來他開公號畫漫畫收穫流量,又去抓短視頻風口,兜兜轉轉發現,衝破了一重枷鎖,還有另一重。

他把經歷拍成短視頻,幾十萬人點讚,說找到關於「接受平凡」「尋找自我」的共鳴。而現實是,他從上癮了一樣各種考公、考編,到逃離後陷入更大的迷茫,在35歲時還是進入不了婚姻,感覺走到「深淵的邊緣」。

他在自我和世俗框架中不斷搖擺,考公、畫漫畫、拍視頻,都只是「為了有口飯吃」。聊起音樂,他有時說是愛好,有時說是夢想———猶如炭火,隱隱發熱,在不順時溫暖他、召喚他。最後他發現,也許只是因為活着很累,他需要一個「夢想」。

以下根據喬通講述和其社交媒體記錄整理。

文|羅曉蘭

編輯|毛翊君

「天塌下來了」

我姐大我5歲,我讀高中時,她就考上了公務員,父母讓我以後也考公。他們一直在我家鄉濟寧兗州做小生意,很辛苦,始終認為生意人不體面,當公務員才是階層的跨越。高中畢業後,他們開始叫我穿襯衣、西裝、皮鞋。

父母覺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兒子才是家,老了肯定跟我過。他們無形中給我釘了一個籠子,說我是他們的唯一。對我要求也比對我姐更多,小時候希望我光宗耀祖吧,沒想到我高中成績就不好,成了爛泥。

山東從政風氣比較重,周圍人都說「凡不是機關就算不得工作」,而且男同學大概70%都會在家附近就業。我也潛移默化受影響,大學畢業後,先在老家村鎮銀行過渡了半年。後來考到濰坊一個事業編,在指揮中心秘書科編輯警情、警訊,給領導寫材料。

領導是原來的政委,搞材料出身,上來就講一個「一」、兩個重點、三個貫徹、四個堅持,「一」(誰)知道是個啥。很難受,晚上給我爸媽打電話,有時打一個多小時。持續了兩三個月,後來打得我爸不願跟我聊了,嫌我神叨。幹了8個月,實在痛苦就走了。

離開後我不知道要幹什麼。但我那時意識到,我不願意在體制里度過一生。父母不同意,讓我繼續考。我腦子也有問題,像上癮了一樣各種考,想證明自己:即使我以後不去,我也是能考上的。

結果,考上了天津一個司法局的公務員,臨近報到我放棄了。違背自己意願考的,考上感覺要抑鬱了。畢業前我也考上過安徽阜陽的鄉鎮公務員,太偏遠了,就沒打算去,當練兵了。還考過南京某勞動就業管理中心,筆試第一,面試完沒錄上。我大學同學70%以上都是公務員、事業編、老師,我也瘋狂地考這些,前後大概十三四次。

工作第一年,家裡還在幫襯我。我一個大小伙子不能讓家裡養了,但不敢徹底離開體制。大學是三本,父母也沒權勢,就業只能靠自己。我很有危機,害怕找不到體面、舒適的工作,民營企業可能更殘酷。

2014年,我考上了濟寧某縣級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事業編。辦公室氛圍很好,整天嘻嘻哈哈,兩個大姐都挺照顧我,我就給她們講段子。但工作都是雜活兒,干到三年半,有次要迎接檢查,連續熬夜加班一周,整理出厚厚一大堆材料,最後人不來了。我好煩,那時剛過30歲的生日,正好畫漫畫有了副業,老子不幹了。

家裡翻了天,父母覺得天塌下來了,我的人生完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了。我跟家裡大吵了好幾架,他們勸我考回去,說你現在連對象都找不到,有親戚說我腦子有問題。發辭職朋友圈時,也有人評論:趁着沒辭職,先找個媳婦兒吧。誰勸我,我就罵誰,後來拒絕跟他們對話。

今年我35歲,同齡的朋友從政的有當上副鎮長的,經商的有年入幾百萬的。我太怯懦了,人生觀總是左右搖擺,以前想離開體制,又怕外面是沙漠,會不會渴死,餓死?之前想通過換工作遇到更多的人生選擇,發現都收效甚微。

60分先生

我是個60分先生,什麼都會一點兒,考試、畫畫、作曲、拍視頻、表演……什麼都只是及格而已。在體制內,我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寫材料一般,嘴巴笨,酒量差,領導知道我成不了器,後來也不會喊我喝酒。

我從小調皮愛玩,成績能排班裡前十。到了高中,還不好好學,學習難度加大,差距就拉開了。五六歲時,爺爺教過我畫飛禽走獸;讀小學出黑板報,參加美術老師辦的暑期班,學了素描、水粉等。臨高考前,班主任說你考本科也難,既然有美術天賦,就去走個藝術生吧。

轉為美術生後,還是逃課跑到網吧里看電影。藝考時報動畫專業,根據故事編連環畫,我鄰桌的哥們一看就是練家子,我的還是童子功。想起六七歲時,家裡給我請美術老師,可能我太搗蛋,一個星期後家教被氣走了,臨走時留下話:你們家孩子天賦太高了,我教不了。

第一年沒考好,心氣兒又高,別人報十幾個學校,我只報了3個,最後被保底的三本錄取。家裡開了個會議,父母說,上這個學幹啥,出來也不好找工作。我姐說,讀漢語言文學吧,考公要的人多。那時年紀小,也覺得公務員好,就回去復讀,第二年考了濟南大學泉城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

上了大學,知道在美術上成不了氣候,我就沒怎麼畫了。2016年下半年,閒來沒事,我看公眾號發展得比較好,流行漫畫,我沒畫過,就也想試試。那時在體制內工作,被派到省人社廳幫忙,工作沒那麼繁瑣。一開始也想好了定位:寫搞笑的段子,比較容易傳播。

選題會貼合平台的需要,比如畫體制內的人,淚光點點同時微笑服務,送文件猶如在跨欄,三天不學習變成托腮的猿人。幽默是一種工具,可以吸引轉發、閱讀量,能用上就儘可能地用。第二年年底,賬號突然火了。我發了篇《機關事業單位生存現狀揮淚解析》,24小時閱讀量就200萬。很多平台轉發,好幾千人加我好友,微信直接被加崩了。

人生第一次啊,很滿足,興奮的心情不亞於生了一個孩子。號就做起來了,有了副業收入,但沒多久,我被調回原單位,繼續流於形式的工作。我就發現,畫漫畫也不是我內心的東西。

我其實最想當原創歌手。許嵩憑藉一首歌爆火,給了我鼓勵。進了大學,我不喜歡本專業,成績維持在及格。時間花在音樂上,自學樂理和作曲,購置了音樂軟件和聲卡,還學電子琴,製作了10來首小demo。

但作品投在原創音樂基地,毫無水花。我想唱歌,人家男歌手嗓音有磁性,我的有「雌」性。有一年,我在「快樂男聲」的濟南海選現場門口徘徊了一個小時,沒敢進去丟人。高中時,我參加校園歌手選拔賽,場下觀眾起鬨,說唱得很難聽。

辭職後,有陣子我到了北京,在共青團新媒體中心畫漫畫。我花了一萬塊報了聲樂班,但沒什麼實質性的提高,我也比不上別的學生,有人是要參加選秀的。不敢專一做音樂,得先有口飯吃,不可能30多歲了,我背個吉他走天涯吧。

最後也沒混出一片天地來。待了一年多,疫情爆發,憋在小房子裡要抑鬱了,又辭職回了山東。不知道該做什麼,要考慮特別想做的事,我到現在還在迷茫中。

風口上的失敗

我特別有危機感,人要乘着風走,時代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去北京前,我到山東電視台兼職過半年,單位改制,走下坡路,就走了。後來發現公號已經不行了,我就去抓短視頻的風口。

拍短視頻一開始就不順。2021年夏天,我籌備了大半年,第一次開拍,想延續那篇爆款漫畫的輝煌,將它視頻化。搖了七八個人,主演開拍前半小時說來不了。中途有人的孩子吐奶了,有人嫌亂七八糟的,都離開了。現場的調度、表演什麼都糟,拍了3個小時,放棄了,沒有成片。

結果,我練廢了兩個號,視頻的觀看量差,就一二十個贊。那大半年,就靠漫畫掙來的錢撐下去。不能放棄,沒有退路了,我也不更新漫畫了。偶爾想起體制內的生活,又羨慕還在裡面的人。

當年從體制出來之後,我很快去了濟南,想以後就是混不下去,要餓死,我也不後悔。結果當無業游民,壓力很大,家庭地位急劇下降。我想做生意,父母說我,別瞎折騰了,安安穩穩,老老實實上個班。

家裡開食品加工廠,生產山東煎餅,巔峰時有30來個人。從小,我就看到我媽夜裡兩三點去村里進貨,摩托車後面掛兩個斗子,五六點再去趕早市。機器壞了,有人來鬧事,我爸也要隨時起來修。還要應付各種單位的檢查,女工吵架幹仗也要協調。他們就這樣幹了30年,不想我像他們這麼辛苦,不求我大富大貴,保證溫飽就行了。

剛畢業沒幾年,我瞞着家人偷偷創業,開信用卡跟人合夥開早餐店。半年就黃了,賠了十幾萬。這是我人生的一個污點,父母馬上就拿出錢幫我填上了,可也給他們找到了說我的機會,每次我想折騰,他們就搬出這件事。

去年9月,我躺在床上半個月,吃不下飯,餓得胃疼。第三個視頻號起來了,但到了瓶頸期。我跟小夥伴產生了分歧,他想大干快上,走工業化追隨流量,我想磨精品。我倆大吵了一架,他摔門而去。他有孩子要養,後來全職轉為兼職。

那時我租了個農村院子,跟鄰居不對付,我們在工作,他們故意砸鍋。生活一團糟,失眠,想怎麼破局,以後怎麼辦?睡醒,想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無力養狗,將一隻送了朋友,自己也很快從院子裡搬走了。

我有年齡焦慮,說什麼一切都不晚,那是騙人的鬼話。30歲就應該有30歲的樣子——曾經以為,我的30歲會在華語樂壇有一方天地。而現實是離開編制,介紹相親對象的媒人一下少了很多。做短視頻,人家也不好意思往外說,況且橫向對比人家幾百萬幾千萬的粉絲,我也不成功。

深淵的邊緣

辭掉編制那天,我感覺我的青春期才開始,發了條朋友圈,給自己加油鼓勁。最後一句話,我說「接下來我的人生我自己擺布,哪怕身後洪水滔天」。那時很快樂,我覺得有些自由了。有兩三百個點讚和評論,都是誇我的:太酷了,不羈的靈魂,看好你。

出來折騰幾年後,我寫了首歌叫《枷鎖》——我放開了捂着耳朵的雙手,終於不用怕,再聽到嘈雜的嘴巴(歌詞節選),是說人沒法按自己的意願生活,要受到很多的枷鎖桎梏,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

就寫了幾個小時,寫完很自豪,我怎麼這麼厲害啊。在現實很艱難,讓我自卑時,這個炭火又燃起來——我還有音樂,這是偉大的事情。但後來就給幾個朋友聽了,水平確實不好,沒法發在大平台上。

我的枷鎖來自於父母,和他們對我結婚生子的期望。即使我抖音上有幾十萬粉絲,他們到死都會覺得,公務員是最佳選擇,我離開編制是不對的。他們很早就催婚催生了,天天用苦肉計,打感情牌,說他們老了,想抱孫子,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沒法對話,他們聽不進去,我也不抗爭了。

我跟姐姐感情好,小時候一起睡,她把腳伸進我胳肢窩裡,冰得我哈哈笑。現在,她也在濟南,有什麼好吃的就喊我過去拿。但我們儘量少說話,她也勸我結婚生子,兩人都有個性,會吵架。跟她和父母都不能對話,讓我挺難受的。

婚姻問題一直很困擾我。在山東婚戀市場上,有編制的確會加分,凡是一定要找什麼職業的女孩,我也不考慮。那都是烏合之眾。表弟小我7歲,已經結婚3年了。親友們一開始問我什麼時候結,後來說我生理有問題。

我第三個視頻號的第一條,就是關於中年單身的。這不僅是我個人的痛點,也是社會問題。遭遇瓶頸期,抑鬱了半個月後,我開始轉換思路,看了很多作品,發現真誠或許可以打動人,就把自身經歷拍成了《平凡》。我覺得,這種平凡和失敗都是比較普遍的。沒想到數據非常好,在抖音上播放量1000多萬,帶來了將近20萬的粉絲。

我以前是走幽默、吐槽風的。可能也存在我自己覺得很好玩,別人覺得尬的情況。有時怕大家覺得太負能量,結尾我會刻意提亮一點。比如《羅馬》那個,我會加上「走路去羅馬的人……面對生活百折不撓的人,更值得尊敬」。事實上,我更想表達,有很多人他一出生就永遠也到達不了羅馬。

有的結尾我都忘了,很多東西我都無法說服自己。有時要考慮甲方、讀者、平台是否喜歡,是否符合社會當前的(風向),它是一個閹割版的作品。

我拍的短視頻里,最偏愛《仿生人》,以筆為槍,對社會現象反思——一個仿生人模仿正常人類的行為和情感,扎進大家普遍追求的職業,到了年齡就結婚,其實都不喜歡。結尾,我寫這個仿生人是裝的。

其實我很悲觀,又不甘平凡。我現在做短視頻就自己跟攝影師,每月還有工作室的房租,去年各種開支下來30萬。如果我結婚生子,有現實壓力了,那我在短視頻更會妥協。身邊離婚率很高,貿然結婚搞得雞犬不寧,孩子跟着受苦,很不負責。我對孩子也沒興趣,不想他有我們這代人的痛苦,駕馭不了自己的人生。我現在就站在深淵的邊緣,結了婚痛苦,不結婚也痛苦。

我就是一個擰巴的人,感覺跟社會、家庭和自己,都在對抗。辭去編制可以,但不結婚生子下不了決心。離開北京後,我去過成都、廈門、廣州,想找個喜歡的地方避世。放不下父母,還是回來了。受文化和家庭教育影響,我做任何事情始終要考慮親人的感受。

前幾天,一個40歲的外地朋友說跟父母說開了,不結婚。我很羨慕他的決絕,能為自己爭取來自由,又同情他的父母,他們肯定會很痛。

網友說我又不是公務員,每份工作也干不長,我不在乎。我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平凡和失敗,但你要問什麼時候,以及怎麼真正接受自己的失敗,用調侃的方式去解構,這些問題我到現在都沒有很好地思考過。

現在想來,與其說我有音樂夢想,不如說我需要這個「夢想」。人有時候要騙騙自己的,給自己一丁點的希望,是否實現不重要。

(全文轉自極晝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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