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学好中国传统文化(九)

清箫
202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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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今天继续讲《古文辞类纂》,一起来学序跋文。

 

序跋

现代许多书也都有序,各位应该都见过,序就是写在书或诗前面的文字。跋则相反,是写在书或诗后面的文字。这类文体的功能是简练地介绍某作品的内容,以及为何要写某作品等。有的是作者自作,有的是为别人而作。

写序、跋,就算稍微“跑题”也没关系,比如欧阳修〈释秘演诗集序〉、〈江邻几文集序〉,很大篇幅都并非介绍或评论作品本身,写得很自由。大家之作往往不落俗套,无论古今,文章都无定法,说有法是指基本的要求,如“言有物”且“言有序”,而不是提倡像套模板一样的写法。若以死板的眼光看待〈江邻几文集序〉,可能会吐槽欧阳修写偏题了,其实不然。

《古文辞类纂》是这样介绍序跋类的:“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馀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

序跋类源于经,孔子为《易经》作的《易传》是序跋文体的始祖,且《诗经》、《尚书》均有序,《仪礼》篇后的《记》可视为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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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所绘孔子像(图:公有领域)

《古文辞类纂》又云:“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表志序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独优已。”

姚鼐在编选时一般不选经、史之文,但也选录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欧阳修《新五代史》中的序、论,如〈十二诸侯年表序〉、〈六国表序〉、〈汉诸侯王表序〉、〈五代史宦者传论〉等。并非只有标题含“序”、“跋”的才算是序跋文。

另外,刘向、刘歆校书之后写的序也属于序跋类,但真伪难辨,姚鼐治学很严谨,因此只从中选录刘向〈战国策序〉。

序跋中还有一类目录序,刘向、刘歆以后,写得最好的人当属曾巩。

序跋文应该先学哪几篇呢?没有固定的答案,以下是个人建议,谨供参考。

偏学术方面,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序〉等史书中的序,建议都读一读。其次是刘向〈战国策序〉,《古文辞类纂》评曰:“此文固不若〈过秦论〉之雄骏,然冲溶浑厚,无意为文,而自能尽意”。再往下,欧阳修〈五代史职方考序〉与〈五代史伶官传序〉写得极好,《古文辞类纂》引用茅坤评语称:“数十年之间,易世者五,其所当州郡分割,画次如掌。”(评〈五代史职方考序〉)曾巩〈书魏郑公传〉亦佳,《古文辞类纂》评曰:“其言深切,足以感动人主,又繁复曲尽而不厌,此自为杰作。”

偏生活方面,推荐韩愈〈荆潭唱和诗序〉、柳宗元〈愚溪诗序〉、欧阳修〈释秘演诗集序〉。《古文辞类纂》对〈释秘演诗集序〉如是评价:“多慷慨呜咽之音,命意最旷而逸,得司马子长之神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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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图:公有领域)

篇幅有限,我不能全讲,于是选柳宗元〈愚溪诗序〉与诸位一同赏析。

柳宗元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提及唐代古文成就最高之士,世人很容易想到韩愈、柳宗元,“韩柳文章李杜诗”可谓是唐代文坛的代表。柳宗元尤善山水游记,堪称臻于此类文章的最高峰,茅坤曾说:“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以后我还会讲到他的“永州八记”,这几乎是学文者必读的名篇。〈愚溪诗序〉虽不属于山水游记,但也是对当地景物感发之作。

他能有如此文学成就,既是幸,也是不幸。说不幸,是因为他的佳作离不开贬谪的沉痛遭遇。年轻气盛的柳宗元力图振兴国家,革除弊政,在礼部员外郎任上以笔代剑,支持以王叔文为首的改革派。可惜永贞革新以失败告终,改革派的主力“二王八司马”均遭贬斥,柳宗元就在其中,他被贬为永州司马。这是他人生中的巨大转折点,美梦与壮志至此破碎。《新唐书》记载:“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仿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其痛苦愁郁可想而知。

可是,当你品读他的文章时,感受到的不仅有郁抑,还有与之相反的惬意。他笔下的山水优美独特,追随其文字,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他并非忘掉了苦,而是苦中作乐,聊以山水慰藉。你会在他的文章中感受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如〈始得西山宴游记〉所云:“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以及〈愚溪诗序〉所云:“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他和世间每个人一样,都要上人生的必修课——如何面对逆境。人一生追求的太多,失意也太多,可能一次碰壁后就再也无法实现理想,在煎熬的馀生中,该怎样度过?虽然失意,你却可以看到得意时看不到的风景。人一生中,即使许多事都未学会、未做好,也没关系,我们最需要学会的是放过自己。别人都不懂你,也不要紧,你仍可以在大自然中找到一个融洽的世界。

柳宗元找到并打造了独属于他的世界。他在永州城郊发现一条冉溪,将它改名为愚溪,并作《八愚诗》,〈愚溪诗序〉就是为这些诗写的序。他给这条小溪取如此难听的名字,是否因为他讨厌它呢?非也。〈愚溪诗序〉说:“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这里的其他景物也因他而得了愚名,有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他写道:“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柳宗元是写景高手,此段简洁的文字将诸景物的位置和距离都介绍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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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他说自己以“愚”字辱没此溪,之后却说,称此溪为愚溪也是可以的,为什么呢?他解释道:“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说愚溪“无以利世”,既是嘲溪,亦是自嘲。

写到这里,自然就从溪引向人事,下文写道:“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宁武子是春秋时卫国的大夫宁俞,孔子曾说:“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当国家危乱时,宁武子表现得像愚人,而这种愚实际上是美德与智慧。颜子指颜回,孔子的弟子。他听孔子讲课,只是默默接受道理,整日没有反问,看似愚,其实已在言行中付诸实践,这是真正的智慧。宁武子和颜子均为似愚而非愚的人,柳宗元拿他们做对比,说自己与他们不同,是真正的愚人,世上没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他为何这样自嘲呢?“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遇到政治清明的时代,国家有道时,却做出与事理违背的行为。这是正话反说,并非真的认为自己的政治主张错了,也并不后悔因推动改革而得罪权贵。他又说:“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意思是只有他最配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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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最后一段是全文的高潮,转而一扬,曰:“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柳宗元说,愚溪并非一无是处,他亦然,虽与世俗不合,却还能以文章安慰自己,写尽世间万物。以愚辞歌咏愚溪,非常适合,乐在其中。鸿蒙指开天辟地前的混沌状态;希夷是道家虚空玄妙的境界,出自《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柳宗元创造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超越鸿蒙之外,与希夷融为一体,寂静中无人知他,也不求别人知。因而作《八愚诗》,记在溪边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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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有两大特色:(1)以“愚”字贯穿全文。胡怀琛将此文笔法归类为“一字立骨法”;(2)抑扬反复,曲折跌宕。林云铭评曰:“忽寻出一个愚字,自嘲不已,无故将所居山水尽数拖入浑水中,一齐嘲杀。而且以是溪当得是嘲,己所当嘲,人莫能与。反复推驳,令其无处再寻出路。然后以溪不失其为溪者代溪解嘲,又以己不失其为己者自为解嘲。转入作诗处,觉溪与己同归化境。”

柳宗元这样抑扬反复,其实是内心情感自然的流露,经历过重大挫折的人大概都懂,是因为心中真的很痛,然而又有操守,不会真的否定自己,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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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已理解柳宗元,可惜我的才学远远比不上他,我才是真正的愚者,志在凭肤浅的学识担起传承传统文化的重任,做著与当今潮流相悖的事。但我仍将坚持勤学,坚持分享。

下期讲奏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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