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一场关于名誉权的官司在北京市第四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宣判,法院驳回了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原告王翔,北京知名戏剧空间蓬蒿剧场的创始人。
两年前,一位23岁的女性蓝莓在网上发帖,说自己被王翔性骚扰。之后几天,她的帖子被不断转发,陆续有多位女性站出来,讲述自己被王翔骚扰的经历。也有一些人,因为目睹过类似的“骚扰”发生,也在朋友圈、微博、播客等平台发言声援。
后面的状况既令人意外,又不意外——性骚扰往往发生得比较隐秘,很难举证,很难诉诸法律。但被指责性骚扰的人,可以反诉,起诉对方名誉侵权。王翔起诉了发帖的蓝莓,还起诉了另外11位转发声援的人。性骚扰难以求证,在过去几年里,这类案件多次胜诉。
但王翔的案件是罕见的。法院驳回了他的请求,在判决书里,法官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蓝莓的发帖有一定事实依据;其他人的转发是正义之举;而王翔作为公众人物,理应接受公众监督。
罕见的胜利背后,是许多人的努力,许多位女性的“我愿意讲述”,还有一些人不求回报的善良。他们为什么会赢?王翔为什么会输?我们复盘这次案件,展示它的细节,昭示某些进步。
事先张扬
2023年6月20日晚上8点,“北京蓬蒿剧场”的公众号推送了一篇文章,标题很长,中心思想是,王翔起诉了12个人,起诉案由是名誉权纠纷。
王翔,蓬蒿剧场创始人,当时68岁。他是北京戏剧圈的知名人物,他的故事曾被反复讲述:他本是一位牙医,拥有几家牙医诊所。1985年,他看了一部话剧《和氏璧》,从此爱上戏剧,创办了北京蓬蒿剧场。
这个小剧场坐落在北京南锣鼓巷的东棉花胡同,小小的空间,几十张椅子,大门口几个大字“戏剧是自由的”。过去这些年,它坚韧如蒿草,是许多年轻的戏剧人梦开始的地方。
它的创始者王翔,常以约翰·克利斯朵夫自比,多次在演讲中谈到自己为艺术奉献的一切——他单身,没有孩子,为了让蓬蒿剧场生存下去,他“压上全部身家性命”,10年里投入了超过1000万的资金,并在自己的心脏冠状动脉里放了6个支架。
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老头衫,戴着老花镜,谈论艺术、温暖和爱。他曾被媒体评选为2012年“平凡的良心”年度人物。有人说,他是在为戏剧“自杀式”地疯狂付出。在媒体报道中,他是“悲情英雄”,性格固执,与现实规则格格不入,捉襟见肘地经营,做事不留退路。
但就在2022年5月,王翔的故事有了一个新版本。
这一天,蓝莓发了一条朋友圈。
蓝莓出生于1998年,当时是中央戏剧学院研究生一年级的学生。她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蓬蒿剧场王翔对自己性骚扰的事情说出来”。2021年,她因为看戏认识王翔,之后他多次邀请她去看戏、参加他的朋友圈朗读会。会上,他谈自己的生命美学,“生殖器不动也能达到高潮”。
之后骚扰逐渐升级。王翔约她吃午餐,并说希望给她一个吻。见面的两小时里,他多次拥抱她,拥抱的时间长,他的力气很大。午餐后的第二天,王翔仍一直给她打电话,发“极其暧昧的文字”,她一度不敢接任何陌生电话,度过了噩梦般的几天。
蓝莓在朋友圈的最后写到,“我自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一个普通的女观众都能成为他的目标……(我)果然发现了,也有别的女生被骚扰”,“我不希望更多人受到伤害。我本人会无限期抵制王翔和他的剧场”。
她还发了两人的聊天记录截图,2022年3月15日到4月16日,王翔给她发送的微信是,“在生命存在层面谢谢你……长大成熟丰满最美最美啊,亲爱的XX小生命!”“明天来吧?”“今晚来吧?我请你看”,“来参加吧”。后来的消息蓝莓没有回复。
这条朋友圈被很多人转发,有人说自己也经历王翔的性骚扰,有人说自己曾目睹过骚扰发生。在一个名为“戏剧山广场”的戏剧群里,还有人把王翔拉进去,让他给个说法。
王翔沉默。在妇联介入此事后,他曾同意道歉,但后来又反悔。事发一个月后,他把蓝莓,还有当时参与转发的一些人,告上了法庭。
被告一共12人,6男6女,绝大多数都很年轻——有几位是还在上学的00后;几位是刚毕业的戏剧人;有人曾经是王翔最亲密的工作伙伴、蓬蒿的核心员工,曾经多次就性骚扰向王翔表达不满;有人给蓬蒿拍过纪录片、有人在蓬蒿做过志愿者、有人在蓬蒿表演过;只有两三位稍微年长,是话剧导演、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成员。他们中的很多人,此前互不相识。
他们被起诉的原因,除蓝莓是发帖外,其他人都是转发和声援。在王翔看来,这些行为侵犯了他的名誉。
在蓬蒿的那篇文章开头,王翔写道:“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对你我他、对所有人、对所有事情。对温暖着问候着丰富着超越着博弈着的人性。对爱对美对艺术。对丰富、对高贵。对匮乏、对低劣。”
勇气从何而来
2024年5月,高温的一天,我在北京西边的一间咖啡馆见到了蓝莓。她头发长长的,画了漂亮的眼妆,指甲是新做的,闪亮的粉色,蓝莓声音很亲切,是个明朗的25岁女孩。我们聊完天,她还要赶着去给小朋友上戏剧课。这个案子贯穿了她的研究生三年,如今她要毕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偶然间掀起风暴的人。
2021年,她进入中央戏剧学院读研究生,之前她在浙江求学,整个假期,都在期待在北京的研究生生活。她搜索北京都有哪些剧场,知道了国家话剧院、天桥剧场、繁星戏剧村,也知道了蓬蒿。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性骚扰的发生——她去看戏,只是一位普通观众,既没有上台,也没有发言,偶然间和王翔加了微信。对他的印象,是演出结束后拿着话筒出来说话,“一个比较健谈、比较容易激动的老爷爷”。
后来,王翔请她看话剧,她去了。又约她出来吃饭,语气很急,她想着刚好回请,也去了。吃饭时他说,“你愿意当我的妈妈吗?你愿意当我的妻子吗?”她愣住了,以为听错了。他又说,要带蓝莓去日本,让她演下一部戏的女主角。她沉默。吃完饭走到路口,王翔抱住她。
“这么多人吃饭的餐厅,这么多车经过的路口,一个和我姥姥差不多大的人,你没办法想到,这么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她说。
遭遇性骚扰之后,她不是全然地确信和愤怒,而是觉得“闷闷的”、“憋着”。她想让它过去,觉得自己可以消化,“可能也没什么”,又觉得王翔与中戏的老师认识,自己也还要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他会不会给我使绊子?”
但她发现,有些情绪是无法控制的,日子过着,被骚扰的记忆总跳出来。她打了个比喻,“好像我在看电影,它突然跳帧了,有一帧不属于我日常生活的片段,但很快又闪过去了。但它总跳。”
2022年3月的一天,她在微博上以“王翔 性骚扰”为关键词搜索,一条微博跳出来,是一位网友发帖,说朋友遇到了类似的事情。她获得了一种确证,“我当时想,天呐!真的不是我一个人,可能别人也经历过。”她在这条微博下面留言,“我好像也遇到了相似的事情”。
她不常看微博,直到2022年5月12号再次上线,那位网友没回复,但另一位女孩看到了她的评论,给她私信,说自己也遭遇了性骚扰,“姐妹,可以和你聊聊吗?”
她们当天加上微信,聊了很久。她们年龄相仿,都在上学,被骚扰的情节相似,顾虑也相似。对蓝莓来说,那是一个决定性瞬间,“就是那一天,我加到了第一个跟我完全感同身受的人,我当时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她决定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配上聊天记录,发在了朋友圈。
当时她23岁。她说自己不是想当救世主,只是一种朴素的冲动,也绝非王翔事后说的,“想搞臭他”——她只是想,如果以前自己看到过王翔的这类新闻,那他请她看戏或者约她吃饭,她就不会去了。同样的,如果她发了帖,其他人看到,也能避免骚扰再次发生。
但蓝莓没想到的是,这个帖子发出来,在戏剧圈引起了剧烈震动。根据账号“戏剧是自由的bot”统计,先后有15位女性站出来,说自己曾被王翔性骚扰,时间跨度从2004年到2022年。有人写了几千字,详细回忆了自己如何被王翔以观看戏剧录像带为由邀请到家里,因为时间太晚,勉强留宿,王翔在这位女性洗澡途中,强行打开了浴室门。
很多人直接加上了蓝莓的微信,最后她们还建了一个微信群。一遍遍听女孩们讲述被骚扰的细节时,蓝莓的感受很复杂。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不孤独,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反思过、愧疚过,为自己接受他的吃饭邀请。但如此多的讲述,让她确认自己没做错什么。而且她发这个帖子,可能真的做对了。
另一方面,她对持续这么长时间的性骚扰感到震惊,“怎么会这么多,时间跨度这么长?”很多受害者当年都是小女孩,有的那时已成了妈妈,“为什么永远都是小女孩?”
这些故事里情节往往类似:总是邀请她们去家里看那部“伟大的”《哥本哈根》录像带,总是去爬香山,总是给对方点一杯卡布奇诺,总是以爱和艺术的名义拥抱和亲吻对方,称对方为真善美女神,问对方能不能做自己的妻子、妈妈。
“always the same,每个人描述出来都差不多”。
曝光之前,剧场里发生了什么
这次性骚扰事件,与此前许多事件不同,不仅受害者众多,且有多位蓬蒿内部人士站出来讲述——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复杂的情感,内心的斗争,以及他们为什么最后决定说出这一切。当然,最后,他们也因此被起诉。
这些内部人士里,最特殊的一位可能是杨悦。蓬蒿曾经的核心员工。
2018年到2020年,杨悦在蓬蒿剧场工作了3年。疫情爆发后,蓬蒿曾经历一波离职潮,杨悦是坚守到最后的人。她是王翔性骚扰行为的知情人、反对者,也是最不愿意看到这间剧场受影响的人。
2022年5月12日,杨悦转发了蓝莓的朋友圈,转发了一档讲王翔性骚扰的播客,并在评论区说,“真实,真实的,真实的”。她还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自己当时以为“揭示一些事实会伤害蓬蒿”,她依旧爱蓬蒿,但是“再也不会去了”。
杨悦是西北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她回家乡的高中做过几年体育老师。她是个有点理想主义的人,想在工作中找寻意义,想跟学生建立更好的关系,想在更好的环境里工作。于是她辞了职,离家,又到了北京。
2018年秋天,也是很偶然,她第一次造访蓬蒿剧场,看了一部话剧《涮羊肉》,这是编剧费明的作品,讲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她喜欢这个剧,看完特别开心,关注了蓬蒿的公众号。后来蓬蒿招募志愿者,她报了名。
当时,她的全职工作是在北京师范大学游泳馆上班,做救生员,偶尔做教练,一周干够40个小时就行,工资4000元,有宿舍。这份工作让她生存,而蓬蒿的工作让她活着。
在蓬蒿,最开始她帮忙处理文件,做文字工作,后来也做宣传,也在吧台工作,刷过马桶,也做戏剧制作人。她对蓬蒿有很多幻想,自己掏钱买了很多东西,想把这个空间改造得更好。2019年蓬蒿出现经济危机,她从很少的存款里拿出一万,捐了钱。王翔让她以个人名义在网上(去哪儿网和京东平台)贷款,支撑蓬蒿的现金流,她毫不犹豫答应。
但也是刚进入蓬蒿不久,杨悦就发现,王翔爱开黄色玩笑。他有一套“生命美学”理论,借着医学背景,他会自然地讲起交感神经、副交感神经,再讲到人的性器官、性交的过程……听的人这时往往会有点尴尬。但王翔反倒是掌握主动的人——他会评判对方,能不能理解艺术,有没有包容心。
她记得2019年发生过一件事。有一次,王翔想拥抱一个女生,女生出于礼貌同意了。抱完王翔又说,“可不可以贴一下小腹吧”。杨悦当时非常震惊,那个女生表情也很尴尬。
但在当时,同事们只觉得这“很烦”,是一种“耍流氓”。这个话题往往大家聊一聊就过了。
转折点是在2020年。疫情之下,蓬蒿财务困难,招了很多年轻的志愿者。借由他们,杨悦发现,一些事情不一样了。原来,他们最多把王翔的行为称作“老流氓”,没放在心上。但年轻人拥有新的语言,他们给出了更有力的定义——不,不是什么流氓,就是性骚扰。
这群年轻人,大都是学生,有的来自清华、MIT和中戏。其中有一位男生叫林威尔,也是12位被告中的一位。他一头长发,脸上有些痘痘,是个健谈的年轻人。
2020年,林威尔在中戏读大一,当时蓬蒿状况不好,他义务去帮忙,在吧台调酒、做咖啡,最初分文未取,“就是想跟大家一起玩儿”。蓬蒿的咖啡厅和剧场只隔着一个幕布,观众来看戏,都是在咖啡厅等待,王翔也最常出现在这里。正因为此,林威尔见到了很多事情。
他发现,每次戏结束,王翔就会在咖啡厅播放自己的纪录片,或者把别人拉到同一张桌子,开始发表他的演讲。“可能对第一次去蓬蒿的观众来说,还挺新鲜的。但我们站在吧台,听十遍,就发现十遍都是一样。”而且大家很快意识到,王翔只邀请女士,讲完自己的宣言,他就会让吧台做一杯卡布奇诺,送给女士,“永远只有女士”。
那几个月里,有三件事,林威尔印象很深。第一,是王翔当着一对男女朋友的面,让女生和男友分手,嫁给自己,情侣二人都面露难色;第二,是王翔对一位来参加活动的中老年女性讲性多么美好;第三件最让他“恼火”,他的朋友,一位年轻女性,在蓬蒿被王翔拥抱,摸了腰,当时女性明确拒绝,但王翔依然继续,这让他们生气,“他根本不在乎我朋友的感受”。
这些年轻人站在吧台,看到令人不适的事情一直发生,想做些什么。每当有人被王翔拥抱,他们都会追出去,问对方有没有不舒服——但这没什么用,大部分人也不会正面回答。
在这期间,杨悦作为王翔的下属、蓬蒿的核心工作人员,接受了多次年轻人的投诉与质询。
她记得,2021年6月,有一位美国留学归来的女生,很有才华,最初说想在蓬蒿做一部戏,但没过几天,那个女生就来找杨悦,她说,王翔在微信里向她表达爱意,这让她很困扰。她的家人也不希望她继续在蓬蒿演出,希望她能保护好自己。
林威尔也找过杨悦,他们在蓬蒿剧场二楼的天台认真聊过一次。杨悦还是怀着保护蓬蒿的心情,她说,“希望他能理解王翔,希望他们能把蓬蒿和王翔分开看,也把王翔的好与坏分开看”。2024年5月,我们再谈到这段,杨悦说,她感到愧疚。
这之后杨悦也做了些事情。那之后王翔再想拥抱别人,她就会拦住,“别这样,王老师”。有女性到蓬蒿面试,她会告知,在蓬蒿工作,会有类似的状况存在。但她也知道,在蓬蒿她可以拦、可以提醒,但是在微信聊天时呢,在他约别人出去时呢,“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2021年6月,林威尔离开蓬蒿,离开的导火索,是他喝醉之后,冲到了王翔的办公室,宣泄了一直以来的痛苦,他大意是说:王翔不应该用宣扬艺术的方式去摸别人,“你要摸别人,可以,但发生任何纠纷,我会为那个人作证”。
王翔听完,沉默。这是他惯常对待冲突的方式。林威尔就此离开。
林威尔走后,杨悦、王翔和蓬蒿另一位同事,三个人聊过一次。那是杨悦印象中,第一次非常严肃地跟王翔谈这个话题。她说,他的行为是真的给她人造成困惑,那些女性都是以长者的身份尊重他。王翔听了很愤怒,他说,他是一个男人,有权以男人的身份去追求和表达。
所有人的努力,并没有撼动这位创始人的某些行为——四个月后,23岁的蓝莓到蓬蒿剧场看戏,再过不久,她被骚扰了。
“正义站在被告席”
2022年6月,蓬蒿剧场推送了诉讼的消息,很多被告才知情。大家拉了个群,很多人才正式认识。年轻人们给这个群取了一个名字,“正义站在被告席”。
在这场对垒中,他们是赤手空拳、不掌握资源的弱者。
蓝莓还在上学,不认识律师,也没什么存款。知道被起诉,她“兵荒马乱”,又得知王翔要求所有被告赔偿60万,心里发憷。在网上查去哪找律师,律师费多少,又是一惊。但不管怎样,她没想过不应诉,“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怕?”
后来是她的朋友、一位清华大学剧社的毕业生,介绍了律师赵子涵给她认识。最初只是友情咨询,但赵律师是个热心人,他说,自己接手后发现,他们“真的是孩子”,他几乎是友情帮忙,自己还垫付了一些费用。
杨悦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她离开蓬蒿后,一身伤痕,“有点破罐破摔”,暂时在北京一家书店上班。她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整个人很漂泊,经济也不宽裕。跟其他人不同,她不想跟王翔战斗,想过放弃应诉。开庭前一周,她才终于联系上一位律师,只有非常短的准备时间。
她甚至没想过会被起诉。事发一两周后,王翔在微信里“拍了拍”她,她天真地以为,王翔是想道歉,她问,“王老师,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还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劝他正面面对。后来她反应过来,当时,王翔应该是想点开她朋友圈取证。
杨悦的律师郭睿记得,介入这个案子之后,杨悦给她发了自己写的一份自辩状,这份自辩状从法律角度来看,不够有力。那一周,他们帮杨悦重新准备了应诉和答辩。
郭睿觉得,杨悦的处境,是这类案件中女性的结构性困境,“法律帮助也是一种资源。如果你是一个名人,很有钱,那你可以花很多钱,请一个大律师来帮忙。但对于她这种相对边缘、更在困境中的人,想要有一个律师愿意尽心尽力帮忙,又有专业能力、可以理解性骚扰的本质、理解社会权力结构,这是非常困难的。”
但律师们接下了案子,他们都没拿什么钱,都付出了艰辛的工作。
这个案子怎么打,在赵子涵律师看来,蓝莓是关键——在名誉权侵权案件中,内容基本属实的举证责任,的确在被告一方。被告需要证明,自己发表的言论有基本事实基础。
只要能证明这一点,其他11位被告都是声援,他们的举证责任也会更小。所以他向审理该案的北京互联网法院提出申请:把蓝莓的案子提到最前面,法院同意了(王翔诉12人,分为5个案子,有8人为同案,另4人单独诉讼)。
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证明蓝莓的发帖属实。
朋友们分头行动。蓝莓联系了很多受害者,她在网上一个个找,她们有的是在公众号留过言,有的是在微博上发过帖,她挨个私信,反复自我介绍,就像做采访一样,询问她们发生了什么。
大部分人都爽快地提供了证人证言。也有一些受害者觉得回忆太痛苦,不想再谈。还有人受到骚扰时还未成年,此后患上了抑郁症,为保护受害者,这份材料,蓝莓未向法庭提交。
一位2009年被骚扰过的女性,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详细地回忆了当时发生的一切,这让蓝莓觉得心痛——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还记得如此清楚,这就说明,这事不会轻易算了,“它会一直存在你心里的某个角落,可能哪天,潘多拉的盒子就打开了”。
这位女性的文章非常有力,她说,“我看了其她当事人的自述和证言,发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套路,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吃饭、黄笑话,甚至有人和我同样在09年被约去家里看《哥本哈根》……看到有些女孩自述是戏剧社的年轻大学生,因为这些骚扰的经历而离开了戏剧圈子甚至要绕道远离蓬蒿剧场,作为一个同样曾经如此热爱戏剧的大学生,我难过的同时愤怒不已:王翔用这些方式驱逐了那些本该在戏剧舞台上发光发亮的女孩。”
同时,赵子涵律师去联系了多位蓬蒿的前员工,他们的选择也令人感动——他请求他们出具证人证言,很多人都给予了支持。
另一个关键点在于,蓝莓的帖子描述了性骚扰的细节,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了某事,那么应诉时,她有义务证明这件事是真的——因此,2022年6月,她报了警,骚扰发生时,他们是在新源里附近,于是她去了新源里派出所。警方很重视,北京朝阳分局刑侦支队的警察介入。蓝莓下午六点多报案,凌晨四点才做完笔录。
她告诉警察,他们吃饭那天,在哪家肠粉店,吃完饭在新源南路的路口,王翔拥抱了她,她觉得那个拥抱特别漫长。遗憾的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这些监控已被覆盖。但蓝莓留下了笔录。在诉讼中,这能作为证据存在。
想起那个夜晚,蓝莓现在记得的,反而是一些支持,一些温暖的细节——她是独自去派出所报的案,但在“正义站在被告席”的群里,大家都在关心她。有人给她点了麦当劳,有人怕她弱势,也赶到现场,录了笔录,证明自己见过骚扰发生。还有一位被告的年轻男生,他们此前不相识,他骑了个超大的摩托车,把蓝莓送回了家。虽然,她家离派出所只有几百米。
“罕见的胜利”
这场官司里的所有被告,包括律师,开庭前都是忐忑的。赵子涵律师说,他是按照输来准备的。郭睿律师说,此前有多位律师拒绝代理这个官司,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案子难打。
这种忐忑背后,是过去几年的现实——之前有过几起著名的性骚扰名誉纠纷案,邓飞诉何谦和邹思聪名誉侵权,邓飞胜诉;朱军诉弦子和麦烧名誉侵权,朱军撤诉;徐钢诉王敖名誉侵权,一审王敖被判侵权,在艰苦的努力之后,法院发回重审,驳回了徐钢的一切请求;而就在这个五月,李松蔚诉冬妮的名誉侵权案刚刚开庭。
代理过多起类似案件的律师徐凯,在一篇文章里分享了自己的观点——这类案件(有人发帖称自己被性骚扰),有证据证明是虚构的,发布者承担侵权责任;有证据证明发生了性骚扰行为的,性骚扰者承担侵权责任。如果两者皆不足证实,真伪不明,他认为法院不应支持任何一方,这个中间地带,应该留给公民社会自行生长。但实际操作中,很难有中间地带。
2023年3月,王翔诉蓝莓等人的案件,在北京互联网法院开庭。一个细节能看出法官的考量:互联网法院很多案件都是线上开庭,但这个案子,法官选择线下开庭,原告与被告可以见面,这会让讨论更加充分。
由于王翔申请了不公开审理,我们无法公开庭上的太多细节。但在可说的范围内,受访者们做了尽可能的讲述:
一审时,双方的对抗非常激烈;蓝莓说,当时因为对方非常理直气壮,而且很凶,她一下绷不住哭了,申请了休庭,法官安慰了她;蓝莓之外的其他被告,都在庭上阐述了同样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发表这个言论?他们的生活经历能否佐证他们转发的内容?他们转发时,有没有尽到核实义务?
有的被告年纪很小,当时法官还问,孩子你成年了吗;一审开庭结束,法官曾把杨悦留下来,询问她,在蓬蒿工作时,她都看到了什么,那些事情是不是经常发生。
赵子涵律师是一位男性,他在庭上朗读了多位受害者的证人证言,只摘了一些段落。那些句子,那些受害者的陈述,庭上时他没有太多感受,但当“工作完了,面具卸下来了”,之后几天,他都觉得缓不过来,“不对劲,不舒服”。
2023年12月6日,王翔诉12位被告的名誉权纠纷案,一审判决。2024年4月23日,二审判决。两次判决均驳回了王翔的全部诉讼请求。
但据各位受访者描述,一审、二审两位法官的论述相当清晰——
首先,王翔是一个知名人物,他创建蓬蒿剧场,多次接受采访、公开演讲,符合公众人物的定义,而公众人物对大众监督有一定的容忍义务;
其次,法院认为,蓝莓等人的帖子中描述的行为,是一种不适当的、损害他人尊严的行为,符合大众对性骚扰的理解,有一定事实依据;
对于其他转发的人来说,他们尽到了相应的核查义务,没有夸大和攻击王翔,他们的转发亦是为弱势群体发声。
最后,法官也对他们发出了提醒:这次名誉侵权不成立,跟这些言论的频次、强度及目的都有关系,她还是建议各位被告审慎处理,“以免再次成讼”。
2024年5月,我分别和赵子涵律师、郭睿律师聊天,想知道他们怎么看待这次诉讼,更直接一点来说,为什么他们会赢?从这个案子里,我们可以总结出什么样的方法论?
郭睿律师说,她觉得,这个案子跟此前的性骚扰案不同,涉及人数众多,且时间跨度如此长,且相当数量的人提供了证人证言,讲述了大量的细节,它们交叉印证,这会有助于法官形成自由心证。
赵子涵律师为蓝莓等8位年轻人辩护,他说,最初他最担心这些“孩子”扛不住压力,选择和解——2016年,曾有蓬蒿的前员工在知乎匿名发帖,也谈到了王翔有性骚扰的行为,王翔同样以名誉权侵权为由起诉了对方,那位员工最后选择和解。这意味着王翔的胜利。
但出乎赵律师意料的是,这个过程,每一位年轻人都没有动摇。蓝莓说,她从没想过放弃,因为她不能代表那么多受害的女孩子,她放弃,是对其他人的二次伤害。
而在庭上,蓝莓记得,有几位被告说的话让她热泪盈眶。他们大意是说,转发声援,那是自己的责任,也是作为公民的义务。
如果一定要总结什么经验,赵律师觉得,在被性骚扰之后,受害者一定要立刻做出行动——比如报警,比如联系妇联,这些行动可能会没有结果,但这是纠纷的处理机制,会将沟通过程存档,会留下文件,会保存监控,这些材料有一天可能会派上用场,能说明某些事实。
至于真正到了诉讼阶段,他觉得,较为关键的证据是蓝莓报警后的笔录。而且司法环境在进步,尤其在这种案件中,最重要的是“整个环境”,不仅仅是提供蓝莓被性骚扰的证明,单份的证据还不够。还要提供其他人的讲述,尤其是工作人员的讲述,还有其他被告对这件事的认识,他们的生活经历……
所有人的讲述是融洽的,所有证人、证言、证据建造了一个真实环境,这个人真的会这么做,而且不止做过一次。这会让法官相信,一切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难以分割
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今年5月,我和蓝莓、林威尔、赵律师一起见了个面。
坐在他们中间,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蓝莓即将研究生毕业,林威尔是本科毕业,他们谈到第二天的毕业答辩,还没写好的答辩稿,谈到6月在昌平的毕业典礼、正在找的工作。两人像小老鼠一样,一粒粒吃掉桌子上的牛肉干,包装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开始感叹,林威尔大一到蓬蒿做志愿者,到现在案子结束,这件事贯穿了他的大学四年。同样,蓝莓研究生入学后被骚扰, 毕业前夕结案,这也贯穿了她的研究生生涯。
之后,蓝莓还常常路过蓬蒿剧场——它所在的东棉花胡同,是去中戏的必经之路,她会用幽默的方式消解阴影,比如,录一段视频发给朋友:“大家好,我又经过这里了。”她的心很强大,有的受害者经历过骚扰,甚至不再看话剧,经过那附近会绕路走。但她没有,前段时间她带着姥爷去国家大剧院看了舞剧,平常,她还在带小朋友的话剧课。
无论案件结果如何,蓬蒿剧场始终在正常运转。蓝莓第一次去蓬蒿看的戏《one one的葬礼》2024年还在上演。
前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一部女性疗愈戏剧,本打算在蓬蒿剧场上演。主办方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很快有人站出来提醒。有人说,“蓬蒿剧场本身与作为主理人的王翔利益紧密相关,在某种程度上,蓬蒿剧场的亮相也就意味着王翔的获利……许多女性在蓬蒿剧场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创伤。”后来,这部戏剧更换了地点,最后在国家大剧院演出。
2022年,蓝莓掀起的那场关于性骚扰的讨论中,一个重要议题就是,如何看待蓬蒿剧场和王翔的关系——他不只是创始人,还是这个剧场唯一的所有者。
当时有一位在蓬蒿工作过的女生在朋友圈写到,“这件事(性骚扰)始终是挂在蓬蒿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们为此吵过闹过哭过最终各奔东西,仍未能找到答案。要如何在王翔的存在下建立起有效的防性骚扰机制,又或者,怎样在王翔之外找到维持小剧场生存的可持续发展方式?”
但这个剧场始终没有做出改变,它和它的创始人不可分割。像过去那样,王翔依然坐在剧场门口的咖啡馆。戏剧行业的人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有人永远停止了和蓬蒿的合作,也不再去蓬蒿看戏,也有人依然珍惜这里的演出机会。
整个采访中,我遇到的被这个案子影响最大的人,是杨悦。
这两年,她生活在老家,没有找工作,经济也比较窘迫。作为深深爱过蓬蒿、尊敬过王翔、为这间剧场付出过三年光阴的人,她的情感更加复杂。
一方面,她对诉讼没有那么坚定,想过不应诉,勉强应诉了,一审出了庭,二审没有再出庭。律师郭睿给她打电话,杨悦说,自己非常痛苦,无法出庭,也不想再看到王翔。另一方面,当被告的这些年轻人讨论如何抵制蓬蒿剧场时,她也无法接受,曾经退过群。
在我们的交谈中,她常说“惭愧”,她觉得是她招募了那些工作人员和志愿者,让王翔有机会接触她们。但同时她又在说“理解”,某种程度上,她还是在试图理解,王翔为何如此行动。
她在一份《自辩书》中写到,“我曾对那里(蓬蒿)投注了太多,太多的情感,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拼了命地工作。曾经在蓬蒿一次戏剧节开幕式前夜,加班到晕倒。我并不想蓬蒿受影响,它是多少人努力的梦想之地。”
她谈到自己的痛苦,“前期的痛苦,来自于我还没有完全放下自己虚假的、保住蓬蒿的梦想,以为那里是给人温暖和希望的地方。这样的梦想的破灭,加上对自己的厌弃,我,最应该能够感受那些女生的痛苦和伤痛,却没有能够帮助到她们,这自责的愧疚淹没了我。”
但她不该是最愧疚的人。不久前,郭睿律师收到杨悦从老家寄来的一封明信片,上面是很简单的几个字,“谢谢,万分感谢”。都结束了,她终于可以甩掉某些负累,更轻松地生活。
和蓝莓、林威尔见面那天,最后我们说,案子结束了,刚好用这篇文章记录发生的一切,文章将在六月发表。他俩几乎是同时说到,啊!他们六月就要毕业,这就像他们的毕业礼物。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人物
本文由看新闻网转载发布,仅代表原作者或原平台观点,不代表本网站立场。 看新闻网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文章或有适当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