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一場關於名譽權的官司在北京市第四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宣判,法院駁回了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原告王翔,北京知名戲劇空間蓬蒿劇場的創始人。
兩年前,一位23歲的女性藍莓在網上發帖,說自己被王翔性騷擾。之後幾天,她的帖子被不斷轉發,陸續有多位女性站出來,講述自己被王翔騷擾的經歷。也有一些人,因為目睹過類似的「騷擾」發生,也在朋友圈、微博、播客等平台發言聲援。
後面的狀況既令人意外,又不意外——性騷擾往往發生得比較隱秘,很難舉證,很難訴諸法律。但被指責性騷擾的人,可以反訴,起訴對方名譽侵權。王翔起訴了發帖的藍莓,還起訴了另外11位轉發聲援的人。性騷擾難以求證,在過去幾年裡,這類案件多次勝訴。
但王翔的案件是罕見的。法院駁回了他的請求,在判決書里,法官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藍莓的發帖有一定事實依據;其他人的轉發是正義之舉;而王翔作為公眾人物,理應接受公眾監督。
罕見的勝利背後,是許多人的努力,許多位女性的「我願意講述」,還有一些人不求回報的善良。他們為什麼會贏?王翔為什麼會輸?我們復盤這次案件,展示它的細節,昭示某些進步。
事先張揚
2023年6月20日晚上8點,「北京蓬蒿劇場」的公眾號推送了一篇文章,標題很長,中心思想是,王翔起訴了12個人,起訴案由是名譽權糾紛。
王翔,蓬蒿劇場創始人,當時68歲。他是北京戲劇圈的知名人物,他的故事曾被反覆講述:他本是一位牙醫,擁有幾家牙醫診所。1985年,他看了一部話劇《和氏璧》,從此愛上戲劇,創辦了北京蓬蒿劇場。
這個小劇場坐落在北京南鑼鼓巷的東棉花胡同,小小的空間,幾十張椅子,大門口幾個大字「戲劇是自由的」。過去這些年,它堅韌如蒿草,是許多年輕的戲劇人夢開始的地方。
它的創始者王翔,常以約翰·克利斯朵夫自比,多次在演講中談到自己為藝術奉獻的一切——他單身,沒有孩子,為了讓蓬蒿劇場生存下去,他「壓上全部身家性命」,10年裡投入了超過1000萬的資金,並在自己的心臟冠狀動脈里放了6個支架。
他總是穿着一件洗得發黃的老頭衫,戴着老花鏡,談論藝術、溫暖和愛。他曾被媒體評選為2012年「平凡的良心」年度人物。有人說,他是在為戲劇「自殺式」地瘋狂付出。在媒體報道中,他是「悲情英雄」,性格固執,與現實規則格格不入,捉襟見肘地經營,做事不留退路。
但就在2022年5月,王翔的故事有了一個新版本。
這一天,藍莓發了一條朋友圈。
藍莓出生於1998年,當時是中央戲劇學院研究生一年級的學生。她說,「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將蓬蒿劇場王翔對自己性騷擾的事情說出來」。2021年,她因為看戲認識王翔,之後他多次邀請她去看戲、參加他的朋友圈朗讀會。會上,他談自己的生命美學,「生殖器不動也能達到高潮」。
之後騷擾逐漸升級。王翔約她吃午餐,並說希望給她一個吻。見面的兩小時裡,他多次擁抱她,擁抱的時間長,他的力氣很大。午餐後的第二天,王翔仍一直給她打電話,發「極其曖昧的文字」,她一度不敢接任何陌生電話,度過了噩夢般的幾天。
藍莓在朋友圈的最後寫到,「我自覺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一個普通的女觀眾都能成為他的目標……(我)果然發現了,也有別的女生被騷擾」,「我不希望更多人受到傷害。我本人會無限期抵制王翔和他的劇場」。
她還發了兩人的聊天記錄截圖,2022年3月15日到4月16日,王翔給她發送的微信是,「在生命存在層面謝謝你……長大成熟豐滿最美最美啊,親愛的XX小生命!」「明天來吧?」「今晚來吧?我請你看」,「來參加吧」。後來的消息藍莓沒有回覆。
這條朋友圈被很多人轉發,有人說自己也經歷王翔的性騷擾,有人說自己曾目睹過騷擾發生。在一個名為「戲劇山廣場」的戲劇群里,還有人把王翔拉進去,讓他給個說法。
王翔沉默。在婦聯介入此事後,他曾同意道歉,但後來又反悔。事發一個月後,他把藍莓,還有當時參與轉發的一些人,告上了法庭。
被告一共12人,6男6女,絕大多數都很年輕——有幾位是還在上學的00後;幾位是剛畢業的戲劇人;有人曾經是王翔最親密的工作夥伴、蓬蒿的核心員工,曾經多次就性騷擾向王翔表達不滿;有人給蓬蒿拍過紀錄片、有人在蓬蒿做過志願者、有人在蓬蒿表演過;只有兩三位稍微年長,是話劇導演、中國戲劇家協會的成員。他們中的很多人,此前互不相識。
他們被起訴的原因,除藍莓是發帖外,其他人都是轉發和聲援。在王翔看來,這些行為侵犯了他的名譽。
在蓬蒿的那篇文章開頭,王翔寫道:「天網恢恢 ,疏而不漏。對你我他、對所有人、對所有事情。對溫暖着問候着豐富着超越着博弈着的人性。對愛對美對藝術。對豐富、對高貴。對匱乏、對低劣。」
勇氣從何而來
2024年5月,高溫的一天,我在北京西邊的一間咖啡館見到了藍莓。她頭髮長長的,畫了漂亮的眼妝,指甲是新做的,閃亮的粉色,藍莓聲音很親切,是個明朗的25歲女孩。我們聊完天,她還要趕着去給小朋友上戲劇課。這個案子貫穿了她的研究生三年,如今她要畢業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偶然間掀起風暴的人。
2021年,她進入中央戲劇學院讀研究生,之前她在浙江求學,整個假期,都在期待在北京的研究生生活。她搜索北京都有哪些劇場,知道了國家話劇院、天橋劇場、繁星戲劇村,也知道了蓬蒿。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性騷擾的發生——她去看戲,只是一位普通觀眾,既沒有上台,也沒有發言,偶然間和王翔加了微信。對他的印象,是演出結束後拿着話筒出來說話,「一個比較健談、比較容易激動的老爺爺」。
後來,王翔請她看話劇,她去了。又約她出來吃飯,語氣很急,她想着剛好回請,也去了。吃飯時他說,「你願意當我的媽媽嗎?你願意當我的妻子嗎?」她愣住了,以為聽錯了。他又說,要帶藍莓去日本,讓她演下一部戲的女主角。她沉默。吃完飯走到路口,王翔抱住她。
「這麼多人吃飯的餐廳,這麼多車經過的路口,一個和我姥姥差不多大的人,你沒辦法想到,這麼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她說。
遭遇性騷擾之後,她不是全然地確信和憤怒,而是覺得「悶悶的」、「憋着」。她想讓它過去,覺得自己可以消化,「可能也沒什麼」,又覺得王翔與中戲的老師認識,自己也還要在這個行業里工作,「他會不會給我使絆子?」
但她發現,有些情緒是無法控制的,日子過着,被騷擾的記憶總跳出來。她打了個比喻,「好像我在看電影,它突然跳幀了,有一幀不屬於我日常生活的片段,但很快又閃過去了。但它總跳。」
2022年3月的一天,她在微博上以「王翔 性騷擾」為關鍵詞搜索,一條微博跳出來,是一位網友發帖,說朋友遇到了類似的事情。她獲得了一種確證,「我當時想,天吶!真的不是我一個人,可能別人也經歷過。」她在這條微博下面留言,「我好像也遇到了相似的事情」。
她不常看微博,直到2022年5月12號再次上線,那位網友沒回復,但另一位女孩看到了她的評論,給她私信,說自己也遭遇了性騷擾,「姐妹,可以和你聊聊嗎?」
她們當天加上微信,聊了很久。她們年齡相仿,都在上學,被騷擾的情節相似,顧慮也相似。對藍莓來說,那是一個決定性瞬間,「就是那一天,我加到了第一個跟我完全感同身受的人,我當時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她決定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配上聊天記錄,發在了朋友圈。
當時她23歲。她說自己不是想當救世主,只是一種樸素的衝動,也絕非王翔事後說的,「想搞臭他」——她只是想,如果以前自己看到過王翔的這類新聞,那他請她看戲或者約她吃飯,她就不會去了。同樣的,如果她發了帖,其他人看到,也能避免騷擾再次發生。
但藍莓沒想到的是,這個帖子發出來,在戲劇圈引起了劇烈震動。根據賬號「戲劇是自由的bot」統計,先後有15位女性站出來,說自己曾被王翔性騷擾,時間跨度從2004年到2022年。有人寫了幾千字,詳細回憶了自己如何被王翔以觀看戲劇錄像帶為由邀請到家裡,因為時間太晚,勉強留宿,王翔在這位女性洗澡途中,強行打開了浴室門。
很多人直接加上了藍莓的微信,最後她們還建了一個微信群。一遍遍聽女孩們講述被騷擾的細節時,藍莓的感受很複雜。
一方面她覺得自己不孤獨,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反思過、愧疚過,為自己接受他的吃飯邀請。但如此多的講述,讓她確認自己沒做錯什麼。而且她發這個帖子,可能真的做對了。
另一方面,她對持續這麼長時間的性騷擾感到震驚,「怎麼會這麼多,時間跨度這麼長?」很多受害者當年都是小女孩,有的那時已成了媽媽,「為什麼永遠都是小女孩?」
這些故事裡情節往往類似:總是邀請她們去家裡看那部「偉大的」《哥本哈根》錄像帶,總是去爬香山,總是給對方點一杯卡布奇諾,總是以愛和藝術的名義擁抱和親吻對方,稱對方為真善美女神,問對方能不能做自己的妻子、媽媽。
「always the same,每個人描述出來都差不多」。
曝光之前,劇場裡發生了什麼
這次性騷擾事件,與此前許多事件不同,不僅受害者眾多,且有多位蓬蒿內部人士站出來講述——他們看到了什麼,他們複雜的情感,內心的鬥爭,以及他們為什麼最後決定說出這一切。當然,最後,他們也因此被起訴。
這些內部人士里,最特殊的一位可能是楊悅。蓬蒿曾經的核心員工。
2018年到2020年,楊悅在蓬蒿劇場工作了3年。疫情爆發後,蓬蒿曾經歷一波離職潮,楊悅是堅守到最後的人。她是王翔性騷擾行為的知情人、反對者,也是最不願意看到這間劇場受影響的人。
2022年5月12日,楊悅轉發了藍莓的朋友圈,轉發了一檔講王翔性騷擾的播客,並在評論區說,「真實,真實的,真實的」。她還發了一條朋友圈說,自己當時以為「揭示一些事實會傷害蓬蒿」,她依舊愛蓬蒿,但是「再也不會去了」。
楊悅是西北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大學畢業後,她回家鄉的高中做過幾年體育老師。她是個有點理想主義的人,想在工作中找尋意義,想跟學生建立更好的關係,想在更好的環境裡工作。於是她辭了職,離家,又到了北京。
2018年秋天,也是很偶然,她第一次造訪蓬蒿劇場,看了一部話劇《涮羊肉》,這是編劇費明的作品,講一家三代人的故事。她喜歡這個劇,看完特別開心,關注了蓬蒿的公眾號。後來蓬蒿招募志願者,她報了名。
當時,她的全職工作是在北京師範大學游泳館上班,做救生員,偶爾做教練,一周干夠40個小時就行,工資4000元,有宿舍。這份工作讓她生存,而蓬蒿的工作讓她活着。
在蓬蒿,最開始她幫忙處理文件,做文字工作,後來也做宣傳,也在吧檯工作,刷過馬桶,也做戲劇製作人。她對蓬蒿有很多幻想,自己掏錢買了很多東西,想把這個空間改造得更好。2019年蓬蒿出現經濟危機,她從很少的存款里拿出一萬,捐了錢。王翔讓她以個人名義在網上(去哪兒網和京東平台)貸款,支撐蓬蒿的現金流,她毫不猶豫答應。
但也是剛進入蓬蒿不久,楊悅就發現,王翔愛開黃色玩笑。他有一套「生命美學」理論,借着醫學背景,他會自然地講起交感神經、副交感神經,再講到人的性器官、性交的過程……聽的人這時往往會有點尷尬。但王翔反倒是掌握主動的人——他會評判對方,能不能理解藝術,有沒有包容心。
她記得2019年發生過一件事。有一次,王翔想擁抱一個女生,女生出於禮貌同意了。抱完王翔又說,「可不可以貼一下小腹吧」。楊悅當時非常震驚,那個女生表情也很尷尬。
但在當時,同事們只覺得這「很煩」,是一種「耍流氓」。這個話題往往大家聊一聊就過了。
轉折點是在2020年。疫情之下,蓬蒿財務困難,招了很多年輕的志願者。藉由他們,楊悅發現,一些事情不一樣了。原來,他們最多把王翔的行為稱作「老流氓」,沒放在心上。但年輕人擁有新的語言,他們給出了更有力的定義——不,不是什麼流氓,就是性騷擾。
這群年輕人,大都是學生,有的來自清華、MIT和中戲。其中有一位男生叫林威爾,也是12位被告中的一位。他一頭長髮,臉上有些痘痘,是個健談的年輕人。
2020年,林威爾在中戲讀大一,當時蓬蒿狀況不好,他義務去幫忙,在吧檯調酒、做咖啡,最初分文未取,「就是想跟大家一起玩兒」。蓬蒿的咖啡廳和劇場只隔着一個幕布,觀眾來看戲,都是在咖啡廳等待,王翔也最常出現在這裡。正因為此,林威爾見到了很多事情。
他發現,每次戲結束,王翔就會在咖啡廳播放自己的紀錄片,或者把別人拉到同一張桌子,開始發表他的演講。「可能對第一次去蓬蒿的觀眾來說,還挺新鮮的。但我們站在吧檯,聽十遍,就發現十遍都是一樣。」而且大家很快意識到,王翔只邀請女士,講完自己的宣言,他就會讓吧檯做一杯卡布奇諾,送給女士,「永遠只有女士」。
那幾個月里,有三件事,林威爾印象很深。第一,是王翔當着一對男女朋友的面,讓女生和男友分手,嫁給自己,情侶二人都面露難色;第二,是王翔對一位來參加活動的中老年女性講性多麼美好;第三件最讓他「惱火」,他的朋友,一位年輕女性,在蓬蒿被王翔擁抱,摸了腰,當時女性明確拒絕,但王翔依然繼續,這讓他們生氣,「他根本不在乎我朋友的感受」。
這些年輕人站在吧檯,看到令人不適的事情一直發生,想做些什麼。每當有人被王翔擁抱,他們都會追出去,問對方有沒有不舒服——但這沒什麼用,大部分人也不會正面回答。
在這期間,楊悅作為王翔的下屬、蓬蒿的核心工作人員,接受了多次年輕人的投訴與質詢。
她記得,2021年6月,有一位美國留學歸來的女生,很有才華,最初說想在蓬蒿做一部戲,但沒過幾天,那個女生就來找楊悅,她說,王翔在微信里向她表達愛意,這讓她很困擾。她的家人也不希望她繼續在蓬蒿演出,希望她能保護好自己。
林威爾也找過楊悅,他們在蓬蒿劇場二樓的天台認真聊過一次。楊悅還是懷着保護蓬蒿的心情,她說,「希望他能理解王翔,希望他們能把蓬蒿和王翔分開看,也把王翔的好與壞分開看」。2024年5月,我們再談到這段,楊悅說,她感到愧疚。
這之後楊悅也做了些事情。那之後王翔再想擁抱別人,她就會攔住,「別這樣,王老師」。有女性到蓬蒿面試,她會告知,在蓬蒿工作,會有類似的狀況存在。但她也知道,在蓬蒿她可以攔、可以提醒,但是在微信聊天時呢,在他約別人出去時呢,「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2021年6月,林威爾離開蓬蒿,離開的導火索,是他喝醉之後,衝到了王翔的辦公室,宣洩了一直以來的痛苦,他大意是說:王翔不應該用宣揚藝術的方式去摸別人,「你要摸別人,可以,但發生任何糾紛,我會為那個人作證」。
王翔聽完,沉默。這是他慣常對待衝突的方式。林威爾就此離開。
林威爾走後,楊悅、王翔和蓬蒿另一位同事,三個人聊過一次。那是楊悅印象中,第一次非常嚴肅地跟王翔談這個話題。她說,他的行為是真的給她人造成困惑,那些女性都是以長者的身份尊重他。王翔聽了很憤怒,他說,他是一個男人,有權以男人的身份去追求和表達。
所有人的努力,並沒有撼動這位創始人的某些行為——四個月後,23歲的藍莓到蓬蒿劇場看戲,再過不久,她被騷擾了。
「正義站在被告席」
2022年6月,蓬蒿劇場推送了訴訟的消息,很多被告才知情。大家拉了個群,很多人才正式認識。年輕人們給這個群取了一個名字,「正義站在被告席」。
在這場對壘中,他們是赤手空拳、不掌握資源的弱者。
藍莓還在上學,不認識律師,也沒什麼存款。知道被起訴,她「兵荒馬亂」,又得知王翔要求所有被告賠償60萬,心裡發憷。在網上查去哪找律師,律師費多少,又是一驚。但不管怎樣,她沒想過不應訴,「我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怕?」
後來是她的朋友、一位清華大學劇社的畢業生,介紹了律師趙子涵給她認識。最初只是友情諮詢,但趙律師是個熱心人,他說,自己接手後發現,他們「真的是孩子」,他幾乎是友情幫忙,自己還墊付了一些費用。
楊悅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她離開蓬蒿後,一身傷痕,「有點破罐破摔」,暫時在北京一家書店上班。她賣掉了老家的房子,整個人很漂泊,經濟也不寬裕。跟其他人不同,她不想跟王翔戰鬥,想過放棄應訴。開庭前一周,她才終於聯繫上一位律師,只有非常短的準備時間。
她甚至沒想過會被起訴。事發一兩周後,王翔在微信里「拍了拍」她,她天真地以為,王翔是想道歉,她問,「王老師,你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還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勸他正面面對。後來她反應過來,當時,王翔應該是想點開她朋友圈取證。
楊悅的律師郭睿記得,介入這個案子之後,楊悅給她發了自己寫的一份自辯狀,這份自辯狀從法律角度來看,不夠有力。那一周,他們幫楊悅重新準備了應訴和答辯。
郭睿覺得,楊悅的處境,是這類案件中女性的結構性困境,「法律幫助也是一種資源。如果你是一個名人,很有錢,那你可以花很多錢,請一個大律師來幫忙。但對於她這種相對邊緣、更在困境中的人,想要有一個律師願意盡心盡力幫忙,又有專業能力、可以理解性騷擾的本質、理解社會權力結構,這是非常困難的。」
但律師們接下了案子,他們都沒拿什麼錢,都付出了艱辛的工作。
這個案子怎麼打,在趙子涵律師看來,藍莓是關鍵——在名譽權侵權案件中,內容基本屬實的舉證責任,的確在被告一方。被告需要證明,自己發表的言論有基本事實基礎。
只要能證明這一點,其他11位被告都是聲援,他們的舉證責任也會更小。所以他向審理該案的北京互聯網法院提出申請:把藍莓的案子提到最前面,法院同意了(王翔訴12人,分為5個案子,有8人為同案,另4人單獨訴訟)。
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證明藍莓的發帖屬實。
朋友們分頭行動。藍莓聯繫了很多受害者,她在網上一個個找,她們有的是在公眾號留過言,有的是在微博上發過帖,她挨個私信,反覆自我介紹,就像做採訪一樣,詢問她們發生了什麼。
大部分人都爽快地提供了證人證言。也有一些受害者覺得回憶太痛苦,不想再談。還有人受到騷擾時還未成年,此後患上了抑鬱症,為保護受害者,這份材料,藍莓未向法庭提交。
一位2009年被騷擾過的女性,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詳細地回憶了當時發生的一切,這讓藍莓覺得心痛——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她還記得如此清楚,這就說明,這事不會輕易算了,「它會一直存在你心裡的某個角落,可能哪天,潘多拉的盒子就打開了」。
這位女性的文章非常有力,她說,「我看了其她當事人的自述和證言,發現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套路,一樣的認識、一樣的吃飯、黃笑話,甚至有人和我同樣在09年被約去家裡看《哥本哈根》……看到有些女孩自述是戲劇社的年輕大學生,因為這些騷擾的經歷而離開了戲劇圈子甚至要繞道遠離蓬蒿劇場,作為一個同樣曾經如此熱愛戲劇的大學生,我難過的同時憤怒不已:王翔用這些方式驅逐了那些本該在戲劇舞台上發光發亮的女孩。」
同時,趙子涵律師去聯繫了多位蓬蒿的前員工,他們的選擇也令人感動——他請求他們出具證人證言,很多人都給予了支持。
另一個關鍵點在於,藍莓的帖子描述了性騷擾的細節,某年某月某日,發生了某事,那麼應訴時,她有義務證明這件事是真的——因此,2022年6月,她報了警,騷擾發生時,他們是在新源里附近,於是她去了新源里派出所。警方很重視,北京朝陽分局刑偵支隊的警察介入。藍莓下午六點多報案,凌晨四點才做完筆錄。
她告訴警察,他們吃飯那天,在哪家腸粉店,吃完飯在新源南路的路口,王翔擁抱了她,她覺得那個擁抱特別漫長。遺憾的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這些監控已被覆蓋。但藍莓留下了筆錄。在訴訟中,這能作為證據存在。
想起那個夜晚,藍莓現在記得的,反而是一些支持,一些溫暖的細節——她是獨自去派出所報的案,但在「正義站在被告席」的群里,大家都在關心她。有人給她點了麥當勞,有人怕她弱勢,也趕到現場,錄了筆錄,證明自己見過騷擾發生。還有一位被告的年輕男生,他們此前不相識,他騎了個超大的摩托車,把藍莓送回了家。雖然,她家離派出所只有幾百米。
「罕見的勝利」
這場官司里的所有被告,包括律師,開庭前都是忐忑的。趙子涵律師說,他是按照輸來準備的。郭睿律師說,此前有多位律師拒絕代理這個官司,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個案子難打。
這種忐忑背後,是過去幾年的現實——之前有過幾起著名的性騷擾名譽糾紛案,鄧飛訴何謙和鄒思聰名譽侵權,鄧飛勝訴;朱軍訴弦子和麥燒名譽侵權,朱軍撤訴;徐鋼訴王敖名譽侵權,一審王敖被判侵權,在艱苦的努力之後,法院發回重審,駁回了徐鋼的一切請求;而就在這個五月,李松蔚訴冬妮的名譽侵權案剛剛開庭。
代理過多起類似案件的律師徐凱,在一篇文章里分享了自己的觀點——這類案件(有人發帖稱自己被性騷擾),有證據證明是虛構的,發布者承擔侵權責任;有證據證明發生了性騷擾行為的,性騷擾者承擔侵權責任。如果兩者皆不足證實,真偽不明,他認為法院不應支持任何一方,這個中間地帶,應該留給公民社會自行生長。但實際操作中,很難有中間地帶。
2023年3月,王翔訴藍莓等人的案件,在北京互聯網法院開庭。一個細節能看出法官的考量:互聯網法院很多案件都是線上開庭,但這個案子,法官選擇線下開庭,原告與被告可以見面,這會讓討論更加充分。
由於王翔申請了不公開審理,我們無法公開庭上的太多細節。但在可說的範圍內,受訪者們做了儘可能的講述:
一審時,雙方的對抗非常激烈;藍莓說,當時因為對方非常理直氣壯,而且很兇,她一下繃不住哭了,申請了休庭,法官安慰了她;藍莓之外的其他被告,都在庭上闡述了同樣的問題,他們為什麼要發表這個言論?他們的生活經歷能否佐證他們轉發的內容?他們轉發時,有沒有盡到核實義務?
有的被告年紀很小,當時法官還問,孩子你成年了嗎;一審開庭結束,法官曾把楊悅留下來,詢問她,在蓬蒿工作時,她都看到了什麼,那些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
趙子涵律師是一位男性,他在庭上朗讀了多位受害者的證人證言,只摘了一些段落。那些句子,那些受害者的陳述,庭上時他沒有太多感受,但當「工作完了,面具卸下來了」,之後幾天,他都覺得緩不過來,「不對勁,不舒服」。
2023年12月6日,王翔訴12位被告的名譽權糾紛案,一審判決。2024年4月23日,二審判決。兩次判決均駁回了王翔的全部訴訟請求。
但據各位受訪者描述,一審、二審兩位法官的論述相當清晰——
首先,王翔是一個知名人物,他創建蓬蒿劇場,多次接受採訪、公開演講,符合公眾人物的定義,而公眾人物對大眾監督有一定的容忍義務;
其次,法院認為,藍莓等人的帖子中描述的行為,是一種不適當的、損害他人尊嚴的行為,符合大眾對性騷擾的理解,有一定事實依據;
對於其他轉發的人來說,他們盡到了相應的核查義務,沒有誇大和攻擊王翔,他們的轉發亦是為弱勢群體發聲。
最後,法官也對他們發出了提醒:這次名譽侵權不成立,跟這些言論的頻次、強度及目的都有關係,她還是建議各位被告審慎處理,「以免再次成訟」。
2024年5月,我分別和趙子涵律師、郭睿律師聊天,想知道他們怎麼看待這次訴訟,更直接一點來說,為什麼他們會贏?從這個案子裡,我們可以總結出什麼樣的方法論?
郭睿律師說,她覺得,這個案子跟此前的性騷擾案不同,涉及人數眾多,且時間跨度如此長,且相當數量的人提供了證人證言,講述了大量的細節,它們交叉印證,這會有助於法官形成自由心證。
趙子涵律師為藍莓等8位年輕人辯護,他說,最初他最擔心這些「孩子」扛不住壓力,選擇和解——2016年,曾有蓬蒿的前員工在知乎匿名發帖,也談到了王翔有性騷擾的行為,王翔同樣以名譽權侵權為由起訴了對方,那位員工最後選擇和解。這意味着王翔的勝利。
但出乎趙律師意料的是,這個過程,每一位年輕人都沒有動搖。藍莓說,她從沒想過放棄,因為她不能代表那麼多受害的女孩子,她放棄,是對其他人的二次傷害。
而在庭上,藍莓記得,有幾位被告說的話讓她熱淚盈眶。他們大意是說,轉發聲援,那是自己的責任,也是作為公民的義務。
如果一定要總結什麼經驗,趙律師覺得,在被性騷擾之後,受害者一定要立刻做出行動——比如報警,比如聯繫婦聯,這些行動可能會沒有結果,但這是糾紛的處理機制,會將溝通過程存檔,會留下文件,會保存監控,這些材料有一天可能會派上用場,能說明某些事實。
至於真正到了訴訟階段,他覺得,較為關鍵的證據是藍莓報警後的筆錄。而且司法環境在進步,尤其在這種案件中,最重要的是「整個環境」,不僅僅是提供藍莓被性騷擾的證明,單份的證據還不夠。還要提供其他人的講述,尤其是工作人員的講述,還有其他被告對這件事的認識,他們的生活經歷……
所有人的講述是融洽的,所有證人、證言、證據建造了一個真實環境,這個人真的會這麼做,而且不止做過一次。這會讓法官相信,一切是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難以分割
事情塵埃落定之後,今年5月,我和藍莓、林威爾、趙律師一起見了個面。
坐在他們中間,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藍莓即將研究生畢業,林威爾是本科畢業,他們談到第二天的畢業答辯,還沒寫好的答辯稿,談到6月在昌平的畢業典禮、正在找的工作。兩人像小老鼠一樣,一粒粒吃掉桌子上的牛肉乾,包裝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們開始感嘆,林威爾大一到蓬蒿做志願者,到現在案子結束,這件事貫穿了他的大學四年。同樣,藍莓研究生入學後被騷擾, 畢業前夕結案,這也貫穿了她的研究生生涯。
之後,藍莓還常常路過蓬蒿劇場——它所在的東棉花胡同,是去中戲的必經之路,她會用幽默的方式消解陰影,比如,錄一段視頻發給朋友:「大家好,我又經過這裡了。」她的心很強大,有的受害者經歷過騷擾,甚至不再看話劇,經過那附近會繞路走。但她沒有,前段時間她帶着姥爺去國家大劇院看了舞劇,平常,她還在帶小朋友的話劇課。
無論案件結果如何,蓬蒿劇場始終在正常運轉。藍莓第一次去蓬蒿看的戲《one one的葬禮》2024年還在上演。
前段時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有一部女性療愈戲劇,本打算在蓬蒿劇場上演。主辦方不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很快有人站出來提醒。有人說,「蓬蒿劇場本身與作為主理人的王翔利益緊密相關,在某種程度上,蓬蒿劇場的亮相也就意味着王翔的獲利……許多女性在蓬蒿劇場留下過難以磨滅的創傷。」後來,這部戲劇更換了地點,最後在國家大劇院演出。
2022年,藍莓掀起的那場關於性騷擾的討論中,一個重要議題就是,如何看待蓬蒿劇場和王翔的關係——他不只是創始人,還是這個劇場唯一的所有者。
當時有一位在蓬蒿工作過的女生在朋友圈寫到,「這件事(性騷擾)始終是掛在蓬蒿頭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我們為此吵過鬧過哭過最終各奔東西,仍未能找到答案。要如何在王翔的存在下建立起有效的防性騷擾機制,又或者,怎樣在王翔之外找到維持小劇場生存的可持續發展方式?」
但這個劇場始終沒有做出改變,它和它的創始人不可分割。像過去那樣,王翔依然坐在劇場門口的咖啡館。戲劇行業的人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有人永遠停止了和蓬蒿的合作,也不再去蓬蒿看戲,也有人依然珍惜這裡的演出機會。
整個採訪中,我遇到的被這個案子影響最大的人,是楊悅。
這兩年,她生活在老家,沒有找工作,經濟也比較窘迫。作為深深愛過蓬蒿、尊敬過王翔、為這間劇場付出過三年光陰的人,她的情感更加複雜。
一方面,她對訴訟沒有那麼堅定,想過不應訴,勉強應訴了,一審出了庭,二審沒有再出庭。律師郭睿給她打電話,楊悅說,自己非常痛苦,無法出庭,也不想再看到王翔。另一方面,當被告的這些年輕人討論如何抵制蓬蒿劇場時,她也無法接受,曾經退過群。
在我們的交談中,她常說「慚愧」,她覺得是她招募了那些工作人員和志願者,讓王翔有機會接觸她們。但同時她又在說「理解」,某種程度上,她還是在試圖理解,王翔為何如此行動。
她在一份《自辯書》中寫到,「我曾對那裡(蓬蒿)投注了太多,太多的情感,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拼了命地工作。曾經在蓬蒿一次戲劇節開幕式前夜,加班到暈倒。我並不想蓬蒿受影響,它是多少人努力的夢想之地。」
她談到自己的痛苦,「前期的痛苦,來自於我還沒有完全放下自己虛假的、保住蓬蒿的夢想,以為那裡是給人溫暖和希望的地方。這樣的夢想的破滅,加上對自己的厭棄,我,最應該能夠感受那些女生的痛苦和傷痛,卻沒有能夠幫助到她們,這自責的愧疚淹沒了我。」
但她不該是最愧疚的人。不久前,郭睿律師收到楊悅從老家寄來的一封明信片,上面是很簡單的幾個字,「謝謝,萬分感謝」。都結束了,她終於可以甩掉某些負累,更輕鬆地生活。
和藍莓、林威爾見面那天,最後我們說,案子結束了,剛好用這篇文章記錄發生的一切,文章將在六月發表。他倆幾乎是同時說到,啊!他們六月就要畢業,這就像他們的畢業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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