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瑜是一位曾在一線城市工作的媒體人,為了愛情,她遠嫁到西部一個閉塞地區,生兒育女。養蜂養花,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曾在媒體行業內傳為美談。現實是,她在這個過程中遭遇了長期的家暴凌虐,甚至,為了孩子她只能選擇隱忍。
如今,她逃離了危險地,並決心面對一切。以下是她的自述。
拉姆真好看,她那麼能幹,上山挖藥,冰雪泥土裡爬着,又是那樣疼愛孩子,心疼親人……這樣的女人,本應該是世間的珍寶。
和我一起工作的藏族女工,大多是這樣的,頭髮蓬亂着來上班,臉被扇腫了;在巷子大門口,被掐住脖子,膝蓋頂住,男人的拳頭,一拳頭一拳頭砸在腦袋上,散落的頭髮已經遮住了臉,背後牆上的石灰不停抖落在頭髮和臉上;大白天,男人衝進來,手裡掂着菜刀,醉得搖搖晃晃,要把這裡幹活的媳婦砍死……
「嫂子,快來!」
「馬姐,快來!」
我常常是那個勸架、拉架的人。
其實,藏族女工們都知道,我也是那個常常被扇得鼻青臉腫的人,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給其中幾個有電話的通知:明天放假。
休息幾天,我又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通知她們來幹活,我以為,也願意相信,不會再有下一次,可是一次比一次更厲害。
2015年,一次酒醉之後,他半夜回來,開始找事,詢問是不是和他的藏族朋友(男子)有事,暴打是突然開始的,我的眼睛登時模糊了,拳頭不斷砸在我的頭上,頭髮被抓着,動不了,只聽見孩子大哭着,孩子父親喊着:「你看着你的阿媽!」頭被擊打的瞬間,我的小便失禁了。
一直打到早晨,我不知道衣服上哪裡來的那麼多血,手機還能看清,我沒有報警(也許這是最糊塗的,一次也沒有報警),孩子還睡着,我叫來女工周毛,只電話說,我快被打死了……她帶上丈夫一起來勸孩子父親,我帶着渾身的傷,暈暈乎乎地到了西寧,青海人民醫院,檢查是眼球血腫,眉骨骨折。醫生需要給眼珠上注射藥物,同時吃含有大量激素的藥物治療眼睛,孕婦禁服,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有了老三。
醫生說,你治眼睛就不能要這個孩子了。
我說,我要孩子。
我妥協了,回家了。
僅僅不到一個月,他和一個藏族女工在一起被我撞見,我抓着他的衣服問,為什麼,為什麼?我被一腳踹在肚子上,開始流血了。
我帶着血,只有手機和身份證,曾經的好朋友,作家洪峰的媳婦蔣燕,聽到,只說,趕緊來。機票是她買的,飛機落地,她的農場司機開車在機場等着,連夜把我拉到了她家。
哪裡還在疼,好像也不知道了,只知道一直在流血。蔣燕是祖傳的彝醫,她說,你的老三怕是保不住了。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回去。
作家洪峰無論到什麼年紀,都是個桀驁不馴的人,蔣燕叫他「老頭」。我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十年前採訪的時候。這一次,「老頭」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問,只給廚房的姑娘說,趕緊去下一碗麵。
血流了兩周,青海的藏族女工們發微信問:「嫂子,你在哪兒?」
「我們一直沒有活干,等你回來。」
「嫂子,你在哪兒?你回來到我家裡來,我給你做面片吃。」
最放心不下的是老大,2011年,兩個月的他,就在翻越雪山時和我一起出了嚴重的車禍,嚴重右腦錯裂傷,醫生幾次勸我放棄搶救,他活下來,3歲半才開始走路, 智力發育遲緩。自己在哪裡,我的電話,名字,什麼都說不上,總是餓,總是迷路。
我給洪峰老師和蔣燕說,我要回家,孩子和藏族女工都在等我。
血繼續流着,蔣燕說,你不要做任何事了,如果孩子留不住,就是天意,你就坐在床上不要下來,一直喝雞湯。
於是整整一個月,我坐在床上工作,雞湯是藏族女工們輪流在爐火上熬的,端給我喝,我慢慢好起來,血止住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沒有結束。
幾乎每個月,都會捲土重來,有時是因為酒,有時是因為男性,比如內地媒體同事自駕來青海,路過家裡來看看我。
我總是願意相信,相信一切會結束,相信人會改變,相信前面的路。
窺破一切真相的縣文聯老師說,金瑜,上天給你這一雙手,是讓你寫字的。
我一直很少哭,唯有這一句,嚎啕大哭。
幾位文聯的老師都是老青海人,那一次他們抽了好多煙,說,我們這裡,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我們幾個男的,去管去勸,還要惹一身騷,說我們和你有事情,說不清啊……你自己要爭口氣,不要倒下,不要認命。
你還有三個尕娃呀!
這個世界上,哪裡有世外桃源呢?哪裡有那麼容易的事呢?
名氣大了,我們的蜂場被一伙人盯上,正是采蜜的季節,「蜜蜂搬走,不然現在就點掉!」他們要把一百多箱蜜蜂用汽油活活燒死。另一個荒攤上,一個村支書掂來了一桶汽油,對我們看守蜂場的工人說,兩萬,現在拿來!
村里人說,那個馬金瑜,坐在屋子裡咋樣能掙錢呢?除了念經的活佛和喇嘛,誰能坐在屋子裡掙錢呢?我們青海的土豆也在網上賣着(大雪之前,我曾經把村里積壓的土豆全都幫村民賣掉了),肯定掙得都是黑心錢。
和孩子父親一起的村民說,借五千塊,你都拿不出來,你媳婦把錢管着,你算個啥男人?把一個女人家管不下?治不服?
孩子父親的親戚給他說,這個啥電商生意,你一個男人做不了嗎?非要讓一個女人騎到頭上?你把她治不服嗎?
我可以保護蜜蜂,可以保護女工,卻不能保護孩子和我自己。半夜醉酒,翻牆進來,從房頂上跳下來,把我叫醒開始找事打架,孩子醒來,他讓孩子在旁邊看着。
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要網店的密碼。
他開始下手打得越來越重。
縣電視台的記者同行哭了,她看着我臉上的紫色印子,那是孩子父親坐在身上用手不停扇的。
我那時還在說,不要打我的眼睛。
總想着,有眼睛,我還可以寫字,養活孩子。
2017年元月春節,他半夜溜出去和一個藏族女大學生開了房,也是之前來這裡工作的女孩。
他只說,我喝酒了。
我問女孩,如果懷孕了,你打算怎麼辦?
她說,我生下來。
我又問,你是那麼虔誠的一個人,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你磕頭的綠度母,白度母,在哪裡?
她說,金瑜姐,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我說,離婚吧,生意我也沒法支撐了,孩子的父親說,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做不了這些事,我一個人也養不活三個孩子。
艱難痛苦的日子裡,女工和男工沒有走,還在堅持發貨,春節前,我請大家吃他們都愛吃的火鍋,謝謝你們,剛剛開口,我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們勉強熬着,我不知道前路在何方,每一次挨打受氣,我出門後,女工都到黃河邊去找我,這個縣城離黃河很近,每年都有跳河尋短見的媳婦。
一直到為了安排女工的工作,家裡只有我和孩子父親兩個人的時候,他說的意見,我說不行,不知道哪裡來的怒火,他突然把我掐住脖子摁在床上,只在那幾秒,他的眼睛紅紅地狠狠地直視着我,他動了殺機。
沒有呼吸,我很快什麼也看不見了,眼前是黑的,也許已經昏過去了。
等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在床邊坐着,我看不清表情,我聞到了臭味,我已經被掐得大小便失禁了。那是一個中午,陽光還很好。孩子都被藏族阿姨秀措帶出去轉了。
2017年6月初,我的母親心梗在新疆病危,我返回新疆,湊錢救治,6月底,母親走了。她看着我,好像還有很多話沒有說。
10月底,我的二弟被神經母細胞瘤帶走了,在昏迷中。
我是回族,母親和弟弟都是土葬,送他們的時候,很大很冷的雨水,我也很想走了。
我半年沒有回青海,從春節開始,每個月回去看一下孩子,但還是在撐着網店,借錢進貨,給還在堅持的工人發工資,交庫房房租,交孩子學費,交順豐運費……2018年六一,我第一次帶着老父親和大弟回青海看孩子,從西寧回貴德的路,有一段是沒有樹木和綠草的,全都是紅色的土坡,雨水多年沖刷的痕跡溝溝坎坎,沒有一棵樹,老父親開始哭,一直流淌着眼淚,不停說一句,誰讓你嫁到這裡來的……
我始終沒有能力帶走孩子,孩子的父親也多次威脅,在微信上寫:「讓我們一起死吧。」「把孩子全部吊死吧,讓我們一起死在草原上吧!」
他自己找了一個漢族保姆,保姆費,孩子撫養費,廉租房的電視,油煙機,孩子感冒住院……所有的,都是我在承擔。終於有一次,我沒有通知他們,和朋友一起,提前到縣城看孩子,智力發育遲緩的老大,在七月炎熱的中午,穿着冬天的棉褲,衣服裡面的大便已經干透了,成了硬殼,孩子一個腳踏拉着布鞋,一隻腳穿着一個大拖鞋,身上已經很臭了,孩子手指頭疼,帶去診所的時候,孩子的手指甲輕輕掉了,指甲下面都是膿水,孩子已經不知道疼了幾天了。老三還小,牙還沒有長起來,孩子父親找的保姆給孩子塞了一塊很硬幹透的饃饃,老二的球鞋沒有鞋墊,裡面就是一格一格的硬塑料鞋底。
我去找在縣城工地上做飯的藏族保姆秀措,給她看孩子掉下來的指甲,我說,你來照看孩子吧。她邊抹眼淚邊點頭。
秀措照看孩子不到一個月,孩子的父親喝了酒開着車滿小區滿縣城亂轉,三個孩子在四樓的窗戶上趴着,孩子的父親把孩子鎖在家裡。陽台窗戶沒有柵欄,沒有紗窗,夜裡已經很冷了,秀措和丈夫擔心孩子從樓上掉下來,在樓下守了一夜,直到早晨七點看到孩子父親回家。
這一天早上九點多,等藏族阿姨秀措重新返回,老大光着腳站在小區的土路上在大哭,進了屋子,孩子的父親還醉着躺在臥室里,5歲的老二拿着通着電源的電鑽,在牆上鑽着,3歲的老三在一片狼藉中,拿着吃肉的利刃揮來揮去……秀措哭着打電話給我,小馬,再幹不成這個活,我看不了了。
我終於決心帶孩子們離開,就是淪落到要飯,也要把他們帶在身邊。
我問已經轉行做律師的前同事,如果分居期間,母親帶走孩子,算不算違法?
許久,他回覆:不算。
我沒有帶任何人,只有我一個人,我知道,一旦和孩子父親搶孩子,一定會出人命。
如果我死了,也沒有關係。
如果我活着,我就把孩子帶出來。
我找了一輛出租車,只有藏族阿姨秀措和孩子在家,老三還在睡着。
秀措不知道我要來,迷迷糊糊地從孩子旁邊爬起來,問:「你回來了嗎?我給你燒茶。」
我把老三抱起來,把老大老二拉過來,我們都跪在了秀措面前,我說,給秀措阿姨磕三個頭。我也深深磕下去,抬起頭來已經淚眼模糊,秀措也在哭,她拉我們起來,我還是跪着說,秀措,我今天要把孩子都帶走,孩子在他爸爸手裡,眼看就要出事。
秀措哭着光是點頭。
她說,對着,這樣下去孩子要出事。
又說,你們走了,我咋辦?
我說,對不起,秀措。
秀措哭着,把她厚的衣服給我穿上,說下雨了冷得很,又把小毛毯給老三卷上,說,娃娃不要感冒了。
我沒有再回頭,把他們三個帶上出租車,眼淚和外面的雨水都流淌着。
我提前寫了一封長信,寫孩子父親怎麼打我,和保姆一起怎麼對待孩子,寫我為什麼帶孩子們離開,三個孩子的小腿,腰上,這時已經被醉酒的父親用皮帶和皮帶扣抽爛了,紫色的淤青……在路上,我把長信發給縣文聯和宣傳部的老師,委託他們交給縣婦聯和公安局。
孩子們都很好奇,媽媽,我們去哪兒,去動物園嗎?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孩子們在哪兒,從2017年7月開始,有段時間我們總吃掛麵,被不同的房東趕出來過兩次,因為他們太吵了,他們還是那麼愛笑,那麼調皮。
我有許多事不能做了,或者說中斷了,原來主打的商品青海蜂蜜我很久沒有發,微店管理方(北京口袋科技公司)支持的在當地牧區幫助留守婦女的藏雞養殖項目中斷了,氂牛藏羊肉、枸杞、黃菇……所有的供應鏈全部都中斷了(大多是青海海南州貴德縣和周邊的貴南縣、澤庫縣、河南縣、湟中縣)。在三年的時間裡,我湊錢借錢,一點一點重新尋找供應鏈,同時面對着我和三個孩子的房租,我們的生活費,幼兒園學費,老大的特殊教育學費(自閉症和智力發育遲緩)……
有多艱難呢?比起和我曾經一起工作的藏族女工,我已經太容易太幸運,我識字,上過學,雖然我沒有詳細說過為什麼如此落魄,許多同事和朋友,依然默默地十分信任地幫助我,在最艱難的至暗時刻,給我最珍貴的光亮,借錢給我,找渠道給我,推薦工作給我……用他們和她們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
最崩潰的,來自心,來自信念的崩塌。而這一切,需要把心的一個一個碎片沾起來。我相信人,相信人性,但人性的黑暗與邪惡,始終是我始料未及的,時至今日,還有許多關於我的風言風語,比如我是跟人跑了,比如我是卷錢跑了——即使是曾經生死與共的藏族女工,沒有一個女工敢站出來作證我經歷的家暴,「我們的老人和娃娃也在這裡呀,出點事情咋辦呢……」,是這樣的,作為一個外鄉人,我都理解。
孩子的父親曾經經常說,哪一家有女人當家的道理?女人當家驢犁地!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你把娃娃管好,我來做這個生意不行嗎?哪個男人沒有幾個「聯手(情人)」?
在孩子父親和他生活的世界裡,我改變不了什麼,我曾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盡力保護婦女和蜜蜂,我想,我是失敗了,我自己也傷痕累累,眼睛幾次被打傷,視力已經越來越差了,不斷的尿失禁讓我隨時帶着尿不濕。
後來,拉姆的事件發生,作家洪峰老師沒有提我的名字,只是在微博上這樣寫:
「她是被她丈夫打的。
真往死里打。
然後她逃出來了。
珞妮媽媽氣不過,警告了朋友的丈夫。那男的就是道歉和保證。我沒有參與過什麼意見,原因是我不相信道歉和保證,更不清楚我們的這位朋友為什麼可以忍受。她不是愚昧的人,名牌大學畢業,就職過中國最有思想的媒體,還是主力記者……她對人性有超出一般人的認知水準,但她依舊忍受着三番五次的家暴。
忘記說了,她還給那個男人生了兩個孩子。
她辭掉了在無數人眼中非常好、讓人無比羨慕的工作,去了那個男人所在的青海:只是為了她追求的愛情。我相信她找到了自己認定的愛情,否則她完全有能力離開青藏高原。
如今,她還在那裡。我們有好幾年沒聯繫了,準確說是她有好幾年沒有和珞妮媽媽聯繫了。
我如今害怕珞妮媽媽說:小X已經到了昆明,明天來我們家。我害怕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滿身傷痕。那感覺太不好了,讓我懷疑人生的意義。」
今天,寫這一切出來,不是要博得同情,只想原原本本地,把我曾經離開青海那個縣城的謎底揭開。
深深感恩曾經幫助過我的同事和朋友們,沒有你們照亮我,攙扶我,也許我就是每年跳下黃河尋短見的當地媳婦其中一個……絕不可能走到今天,我和孩子,都會好好活着。
依然想對許多詢問我愛情問題的朋友說,愛情,它是上天給予世間的我們最美麗的禮物之一。我依然相信它,相信美好的一切。
非常想念散落在各處的藏族女工們,因為拉姆的故事,藏族姑娘打滷鹵寫:「她的笑容和歌聲離我太近太近了……神佛如果真的存在,請保佑你的女兒們。」這段話,好像刻在心上。我深深祈願她們平安幸福。
我沒有再怨恨什麼了,記得有個青海的朋友,手工打造了一把四面開刃的刀,他把這把刀捐獻給玉樹的古老寺院,喇嘛師傅問他:「你的初心是什麼?」朋友說,他想造一把握緊時只能傷害自己,而無法傷害別人的刀。
是這樣的。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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