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日是世界新聞自由日,無國界記者發布的2024年世界新聞自由指數,在180個國家和地區當中,中國的排名為倒數第8(172位);而香港則是第135位。無國界記者表示,中國目前還有109位新聞工作者遭到囚禁,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記者監獄。而香港在實施《基本法》二十三條後,新聞自由情況也令人擔憂。我們在這一天發布此文,以身陷囹圄的張展的故事,呼籲公眾關注當下日益收緊的新聞自由狀況。
2020年初春,她獨自進入已經封城的武漢,用影像和文字展示真相,記錄下這所城市所罹遭的苦難。她是張展,1983年生,陝西咸陽人,本碩均畢業於西南財經政法大學,曾經作為金融人才引入上海,還從事過律師工作。她曾在一家證券公司做投資人,收入不菲。在成為一名抗爭者之前,她過着極其優渥的生活。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中產階級和既得利益者」。
命運的轉折點出現在2015年。這一年,她接受洗禮,成為一名基督徒。這也是中國的司法獨立與人權活動遭遇嚴重打擊的一年。「709大抓捕」後,許多維權律師鋃鐺入獄。次年9月,中國司法部推出新的《律師事務所管理辦法》與《律師執業管理辦法》,嚴令禁止律師以聯署簽名、發表公開信、網上聚集和聲援等方式,製造輿論壓力,攻擊司法機關,違者將受行政處罰。
《辦法》一經推出,便遭到許多法律人士與社會活動人士的反對。律師界立即公開徵署聯名信,反對《辦法》,呼籲撤換司法部長吳愛英。不日,便有幾百名律師與公民簽署。而張展,便是其中之一。
公開信顯而易見地沒有取得眾人期待的成效,當局針對中國律師群體的打擊也愈演愈烈。張展在壓力下也被迫自己註銷了律師資格證。而在此之前,她已經因為拒絕做假賬而被證券公司解僱。失去經濟來源的她,並沒有因此退縮,反而是像被激起了鬥志一般,將全部的精力投入人權抗爭事業中。
2019年,她兩度因為示威被捕。在上海街頭,她舉起一把深藍色的大傘,傘面用白字寫着「結束社會主義,共產黨下台」幾個大字。雨傘,是香港社運中常見的標誌物。藍底白字,是許志永發起的「新公民運動」的標識配色。
她獨自走了二十多分鐘。繁華的南京東路上人流如梭,卻鮮有人回首,更沒有一個人理會她。孤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是她抗爭的主旋律。這次行動讓她被官方羈押了65天。
封城中的武漢:從傳福音到記錄真實
進入封城中的武漢,於旁人來說,或許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於張展,似乎是一個再自然不過的決定。年前她錯過了最後一趟到武漢的火車,於是在得知可以搭過路車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就買了車票。
2020年2月1日,武漢封城的第十天,她從漢口車站下車。給她測過體溫後,列車員問她為什麼去那兒,她擔心被阻攔,便用看朋友的理由搪塞過去。下車後,她被眼前的景象駭了一跳。在《報道者》披露的採訪音頻里,她這樣形容:
「整個火車站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漢口火車站那個仿舊的建築。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拍電影的片場,沒有一個人,不像是一個正常的生活、使用的地方。我感覺這是一個大型的災難現場,有種到了切爾諾貝利,剛剛發生過一場核事故的感覺。內心特別受衝擊。」
幾經輾轉後,張展找到了落腳的地方。給擔心她的家裡人報過平安,她開始尋找自己可以做的事。最初,作為基督徒的她嘗試過傳福音。在老火車站小區附近,她分發過一次福音單張,單張上寫着一段從聖經中摘引的話,「除祂之外,別無拯救。」
被傳福音的人有的感謝她,她便開心地發在朋友圈。問號小貓的頭像,配上三個開心的笑臉。但更多人對她視若無睹,抑或是投以冷冷的目光。
她發覺,發單張、傳福音,並不能給這所危在旦夕的城市帶來最急需的幫助。雖然已經封城,但那時的官方口徑里,疫情還沒有那麼嚴重。很多普通人都以為這不過是又一場SARS,苦挨個把月,也就過去了。但依張展所見,事實遠非那樣。武漢的情況極度危急,她想把真相散播出去,呼籲人們一起來挽救這座城市。
用鏡頭記錄,是她找到的最好方式。
頭幾天,她拍了兩三張照片,發在朋友圈。但封號的速度快過所有人的想象。她申請了新的微信號,卻很快又被封,政府不允許任何人突破牆內的信息封鎖。於是她索性開通了YouTube賬號。在李文亮逝世後的第二天,她發布了第一條視頻:《張展:關於言論自由權利的聲張》。視頻里,她聲調平和,吐字輕柔,一字一句地傾露着對中共打壓言論自由權的控訴。
這種柔和,在隨後的一百多個視頻里被不斷地呈現。
那些視頻記錄下了她在武漢的經歷。她時而來到在群聚着逃難回鄉者的武昌火車站,時而去往聲稱建完但仍在趕工的雷神山醫院,又時而出現在正在燃燒貨物的華南海鮮市場。無人攙扶而倒在道旁的路人、四十天只收到兩回物資的八十歲老人、餓死家中而被消毒車上門清理的小狗……她的鏡頭對準這些在宏大敘事裡渺不可見的生命,卻很少用激烈的語言去描述。
在一個深夜,她前往武漢的殯儀館。晚風呼嘯中,徹夜運作的焚化爐轟隆作響。道旁的車不多,她沿途一路騎行,街面上空空蕩蕩,鮮見行人。先前都還在正常營業的提供殯葬服務的小店,如今也都被圍進了鐵欄里。
視頻里,她一邊騎行,一邊敘述。呼吸聲淺淺深深,所有的情緒,都好像被克制在鏡頭的抖動里。 直到視頻的末尾,她才緩慢嘆出一口氣。
她在2020年5月14日被捕。直到被捕前的最後一天,她都還在堅持視頻的拍攝。張展其後被法院裁定「尋釁滋事」罪成判囚4年,整個庭審僅有三個小時。
她要有權力者「悔改」
作家慕容雪村進入武漢時,封城已經臨近結束。他聽說過張展試圖潛入P4實驗室的經歷,對她的故事很感興趣。經由朋友介紹,他與張展取得聯繫。在酒店裡,他們做了五六個小時的採訪,從中午持續到天黑。
第一次見張展時,慕容雪村有些訝異。他說,眼前的女人身量頗高,眉眼寧靜,穿一身樸素的藍外套,說起來話來慢聲細語,十分溫柔,讓人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位女性,在武漢做了那麼多勇敢的事。
張展在描述自己所做的事時,語氣總顯得輕描淡寫,從不覺得自己有多勇敢。就算是要將自己之前在看守所羈押時被酷刑的遭遇,她也只採用陳述性語句,而且略去感受與細節。只有當慕容雪村詳細詢問的時候,她才會願意稍微吐露一點,但也不會過多訴諸情感,最多只是淺淺提一句:「哎呀,情況真的是太糟糕了。」
慕容雪村說:「在採訪中,我會問她特別多的細節,比如『你之前的生活是怎樣的,你的情感經歷』。但是她好像很羞於談論自己的生活,更喜歡談論中國的金融系統黑暗腐敗到何種程度,更想談論把人當囚犯的防疫政策有多不人道,多不合理。」和談論自己相比,張展更希望能將大眾的注意力放在那些更需要幫助的人身上。
武漢解封後,張展並未離開,而是留下來繼續做些己所能及的事。解封之前,她的活動主要圍繞老火車站社區展開,偶爾才能溜出去,到別的地方看一看。而解封後,她能做的事就更多了。她開始在網絡上尋找那些急需幫助的人,利用自己的法律知識幫對方維權。
但維權的過程並不順利,很多人剛聯繫上她就被公權力警告,進而噤聲。而那些沒有噤聲的,則會面臨更嚴重的打壓。
有一位因政府瞞報信息而在疫情中失去了女兒的母親,在母親節當天帶着女兒的遺照,和寫有」還我女兒」、「政府隱瞞真相「的紙牌,去武漢市委申訴,並在機構門前靜坐。她說,這份「申訴」是給自己的「母親節」禮物。
但她真正收到的禮物卻是:來自警方的毆打。
張展說自己試圖聯繫這位母親,她找遍了信訪辦、市政府和市委,卻尋不到對方的蹤影,而後才得知對方已經回到家中。等她再次試圖陪同那位母親去市委維權時,對方卻被網格員軟禁在家裡,連小區也被封鎖。在她們約好見面的市委門口,則停了許多警車。
張展特別無奈,她只能在微信記錄下這件事,試圖傳播出去。她給對方傳了福音,講耶穌基督的十字架背負了眾人的罪,普天之下除耶穌基督之外別無拯救。但「這個福音」,用她視頻里的話來說,「更想傳給那些警察、那些關閉她的社區的人。」
她想號召那些有權者悔改,不要浪費手中的權力,不要這樣輕忽地對待市民,更不要這樣對待他們的鄰居和母親。
她確實也這樣做了。老車站社區曾經派出四名小伙子監視她,只要她一出門,就立刻如影隨形地跟上,阻止她離開。有一次,她終於突破了重圍,卻立刻被四人按倒。大庭廣眾之下,他們抓緊張展的四肢,將她抬了回去。張展試圖和這四個人講理,卻被他們無視。
而於此之前,她屢次強沖社區關卡,推倒柵欄,和「紅袖章」們對峙:「你們確實是為了人們肉體的健康,但是人活着絕不能單單為了肉體的健康而失去公義和真理。不能因為你是為了肉體的健康,就代表你是合法的,正當的。」
「所以我今天要做一件我認為代表中國公義和真理的事情,就是要推倒這個柵欄,這是我應該要做的一件事情。」
在她慷慨演講時,社區裡的人不圍觀、不過問,連路過的外賣員都不曾放慢腳步。只有當她上手推柵欄時,才有「紅袖章」來稍微攔一攔。
「自由」、「公義」、「真理」,她在演講時強調的這些字語,像肥皂泡一樣,甫一吹出,就立刻消散在風中。
她也會失望:「明明我是在為他們的權益在抗爭,為什麼這些人都不站在我一邊?」
「不是維生,是維死」
「我不介意成為一名烈士。如果反抗暴政的代價就是死,那我便欣然赴死。」最後一次和朋友聚餐時,張展如是說。
慕容雪村在《我的靈魂在歌唱》中記錄了這次聚會:那是難得的快樂日子,她吃了魚、雞肉和米飯,甚至還喝了一點酒。
在說完上述那句話後,她把雙手放在桌子上,有點尷尬。「但無論如何 ,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時候 ,我還是愛這個世界 ,愛這些人 。」
這並非張展第一次主動提及死亡。一年前的平安夜,她因上街遊行而被捕後,接受了自由亞洲電台的專訪。在電台記者問及她「沒有工作,要如何維生」時,她給出的答案便是「不是維生,是維死」。在記者追問後,她這樣解讀:「當個人沒有辦法改變這個國家,呼籲又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時候,還是不能停止呼籲,就是等着和底層一起餓死的狀態。我實在改變不了,我就和他們一起餓死。」
慕容雪村如此形容張展對於死亡的坦然:「你知道,她是個基督徒,會想到種種聖經里不同的死法。比如聖史蒂芬就是被人生生打死的。那麼張展呢,也常常會想死自己的死法,被車撞死,被人暗殺。但她即使想到了這些死法,她還是決定,『我要繼續往前沖,死就死了,死了之後大家也會知道,我是為正確的事情而死。』」
張展並非一個典型的基督教徒,而行事高調的她顯然不會為一般的教會所喜。在上海期間,她先後輾轉了三個地下教會,但都被驅逐。那些教會的牧師對她說:「我們最重要的關係是我們和上帝、和耶穌之間的關係,而不是我們和政府之間的關係。你這樣雖然是抗爭中國政府,但假如這樣死了,會被視為中國政府而死,主是不會喜歡的。」
張展和持此言論的一位牧師大吵一架:「你們這樣,算什麼基督徒?你們只想着自己,完全不去反抗,這怎麼能行呢?」她和這些人格格不入。
但如若想要理解張展,仍然要從基督教義出發。同樣是基督徒的王劍虹認為,張展的所作所為是基於一種悲憫和愛,而這種愛,就是基督信仰的核心。「如果你沒有看過聖經的話,最簡單的總結起來就兩條:一條是愛上帝,一條是愛人。那個『人』是普通人,不一定要和你一樣觀點的人。」
這也是張展雖屢遭白眼,卻並未放棄的原因。儘管她對人群的冷漠與盲目感到痛心,有時甚至也感到絕望。
「她並非沒有過猶豫」,慕容雪村說:「在武漢時,張展時常自省,懷疑自己在幹什麼。她常常問自己,『我做的這件事有意義嗎?我做的是對的嗎?我為什麼要跑去這些地方,做這麼危險的事?我到底在做什麼?」
但自省之後,她又回過神來,意識到這一切痛苦都源於「這個政權在剝奪人民的自由」,「我不能坐以待斃。」她還是在為這些人爭取權益,為這些人呼喊奔走,直至遭遇刑罰。
張展對於自己的入獄早有預料,她告訴慕容雪村,「我估計他們用不了多久就會來抓我,這次肯定不會輕鬆。」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在他離開武漢後不久,張展就被上海警方跨省抓捕。
在跟采期間,慕容雪村與張展多次見面,還共享過不少新冠死難者家屬的信息。他一度擔心自己也被傳訊,所幸並沒有發生。他猜想,很有可能是張展保護了他。
林昭與張展
「多想齋齋你,
給你一蓬青蓮
潤你被灼傷的肺
給你糯米糕、豌豆黃,
熘肝尖 給你一隻羊
可,你就是一隻羊啊!
你把自己放到祭台上
……」
這是自由撰稿人王荔蕻給張展寫下的詩篇,詩名就叫作《展》。
詩中所提到的「齋齋」,在蘇南吳語區的方言裡,是向死者獻祭的意思。五十多年前,有一位名為林昭的政治異議人士,在獄中寫過一封以此詞開篇的家書:「見不見的你弄些東西齋齋我,我要吃呀,媽媽!給我燉一鍋牛肉,煨一鍋羊肉,煮一隻豬頭,再熬一、二瓶豬油,燒一副蹄子,烤一隻雞或鴨子。沒錢你借債去。」
林昭寫下此篇時,已經在獄中幾度絕食,料見自己時日無多。隨後不久,她便死於共產黨的槍決。和張展一樣,她也曾是一名記錄者,一名基督教徒。
2021年12月7日,被判刑後的第345天,張展獲得「林昭自由獎」。
China Change的創辦人曹雅學在代其領獎時提到,張展在獄中絕食多日,被綁在床上強制灌食。她失去了一半多的體重,需要靠兩個人的攙扶才能行走。和林昭一樣,她被關押在上海的一所監獄。
而先前就有張展絕食的消息傳出,很多人因此為她擔憂,其中就包括王劍虹:「2020年9月她生日那天,自由亞洲出了一篇報道,說她身體狀況很糟糕,這是推斷出來的,因為被送到醫院去打吊針了。在此之前,我只當她是又個因言獲罪的被捕人士。」
她察覺到張展情況的危急,「她獲得的關注遠遠沒有陳秋實、李澤華、方斌他們的多,但她的絕食情況很嚴重」,依照她所見,她的絕食抗議從基督教屬靈意義上來看,屬於長期禁食禱告。
這是一種在禁食時禱告尋求神的方式。禁食的常見原因,通常有以下幾種:懺悔認罪;謙卑祈恩;刻苦己心;悲悼死者。而張展的禁食,並非是為了自己爭取自由,而是為那些惡人罪人禱告贖罪。她想要以這種決絕的方式,表達對政治迫害的不配合。
「如果沒有人干預,她一定會絕食致死。當局的做法一定是讓你更痛苦。而強制灌食可能會導致併發症或者其他危險。這不是沒有先例的,更不用說長期絕食後可能有的器官衰竭。」
因此,她決定成立張展關注組,希望能讓更多的人看見張展。而在此之前,她和張展只有寥寥片語之交,從未見過面。她搭建了網站,發起「自由張展」聯署活動,並呼籲海內外的基督徒為張展代禱、抄聖經。很快,有許多回應傳來。光是聯署信上的簽名,就有3500個之多。國內舉牌撰文者、海外活動聲援者更是不勝數。
這封聯署名單上,有許多人們熟悉的名字:唐吉田、李翹楚、季孝龍、黎智英、鄒幸彤…….他們如今或是被嚴密監控,或是同樣身陷囹圄。
2024年5月13日,是張展即將出獄的日子。為了迎接張展,王劍虹特意將這四年多以來人們對張展的聲援詩文,與張展本人的文章合併成集,並取名為《自由張展》,預計在張展出獄當日出版。
她說:「張展,你終於要出來了,我們都祝福你。願你平安,好好休息,早日康復。祝福你和家人團聚。這本《自由張展》是送給你的禮物,凝聚了很多朋友對你的支持, 希望你會喜歡。」
文章來源:歪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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