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紅旗滿街滿巷的飄散著一股腥味,仿佛是鮮血塗染了天空,說不出的厭惡氣氛壓迫著。越共的國慶在南方人民心中,完全燃不起半絲慶典的喜悅。
微曦初露時,元濤便和年老的父母先離家;阿美體弱,原定計劃是跟著祖父母,臨時有了點改變,還是和元波一起。
婉冰抱著明明,乘了一部人力車先走了。
元波拉上鐵閘,手上拿了個小公事袋,裡邊裝的是應急藥品,牽著兩個女兒,慢慢行到街口,才叫人力車去車站。路上冷冷清清,國慶、對於勞動人民,值得高興的就是可以呆在家裡休息一天。此外、便得忍受慶典的陳腔濫調,從各處廣播的喇叭筒里以刺耳的音浪輸送,生活在共產制度里的人民,連不聽的自由也完全喪失了。
元波細心而留戀的望著街景;熟悉的建築,在人力車緩慢的移動中,每個印象都變得很深刻。他絕不敢相信,有這麼一天,他會帶同妻女放棄這個土生土長的第二故鄉。臨走前唯一去辭行的只有岳父母那兒,其餘的至親好友長輩和同學,都硬起心腸,來個不告而別。心中念念的倒是希望能通知明雪,可是、人早已不知所蹤,唯有把這份惘然也一拼帶走。
車站又吵又鬧,在擠擁的人潮里終於找到了預定的客車,元波先扶阿美上去,再抱阿雯。婉冰也早一步到了,她一臉哀愁,眼角噙淚,別過臉望出窗外,心底依依不捨的想念著父母。此刻生死未卜,相逢無期,她強忍著,不敢把內心的悲苦顯露;但任怎樣堅強,淚珠還是不聽控制的滾落,她趕緊用手巾拭去。元波輕輕的伸手悄悄盈握她,什麼話都不說,在焦急的等待中,車終於開動了。
駛離凌亂吵雜的車站,在旗海淹沒里奔向寂寂的公路,經過安東街市,馳向七叉路,進入西貢轄區寬闊而淒清的馬路。元波始終把視線投到窗外,他專心一致眼睛睜到大大,儘量吸收最後的每個景像。仿佛可以在匆匆一瞥里就把印象永存在記憶細胞里,留待將來想念時可以再回味。
到檢查站、共軍上車看通行證,主要是望望有無可疑人物。元波把證件拿在手上,心跳加速、共軍經過,看到他拖男帶女,竟連紙張也不看的走過去。等幾分鐘後,在共軍的命令下,車又開動,駛進邊和超級公路後,速度就漸漸增加。
前後經過了七個關卡,中午時分客車抵達了頭頓市,來接應的人原來是元波已見過的舵手,他笑嘻嘻的拉著元波,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把造作的興奮都掛在臉上。
「我等了很久,真賞臉啊!跟我來,我媽媽一定很高興的。」
元波抱起阿雯,婉冰背著明明拉著阿美,隨舵手慢步行出車站,在飯店裡打點了午餐。又和舵手到了一個陌生人的家裡,舵手進去取出兩套黑衣服和竹帽,要元波夫婦改穿漁村的粗衣服,把鞋也扔掉改穿拖鞋。改扮後、如不開腔說話,倒已和越南漁民沒分別了。阿美姐妹也換了當地兒童的服裝,衣服不稱身,但已沒先前的惹眼。
一切準備看來毫無破碇後,他們沿小徑行向石畔漁村,舵手帶阿美領先,婉冰背明明遠遠跟著,元波抱著阿雯殿後。午後驕陽、熱辣辣的灑下來,沒走兩步路已汗流滿臉。元波就用竹帽頂起小圈子的陰影,把阿雯蒼白的瘦臉掩蓋在蔭中。婉冰走半小時,吃力的喘著氣,舵手不停的往前行,她只好咬著牙苦苦的支撐。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置身石畔漁村;一陣腥味撲面,海風吹拂,涼快感里又有濃郁鹹味嗅進肺葉,精神也振作
進入靠海的一家茅寮,裡邊已先到達兩家人,男女老幼共十一人,大家點個頭,都不敢出聲交談。元波放下女兒,立即尋問飲水,屋主是個老越婦,拿來兩碗冷水給他;他打開公事袋,分別找出阿美、阿雯該吃的藥丸藥水,調好後給她們喝了。病後體弱、用過藥就倒在元波懷裡沉沉睡去。婉冰也解下明明,悄悄問丈夫:「怎麼不見老三和爸媽呢?」
「有好多個不同的集合地點,每處不能太多人,他們應該也早到了。」
「什麼時候起程?」
「我也不曉得、應該等天黑吧?」
「我很怕、你呢?」
「聽天由命,別亂想、沒問題的。」
在寂靜里等待,心越急、時鐘分秒走得越慢,天快黑時已經像幾世紀那麼久了。越婦煮兩大鍋番薯拿出來,大家分著吃,阿美姐妹也醒了,香甜的番薯塞飽飢腸後,舵手又出現,他說:「大家準備,下小船的時候千萬不能爭,一個跟一個,上了船立即坐下,我指定位置要服從,免船翻沉。」他從袋中拿出瓶藥水再說:「 手抱孩子的現在把我分給你們的安眠藥水給小孩先喝,讓他們睡熟。如果吃藥後還睡不熟,你們千萬注意,哭的時候要立即按著他們的小口。」他把藥水分給婉冰和另兩個婦女,婉冰望著丈夫,元波點點頭,她才餵明明喝下甜藥水。
不知何時外面竟飄著毛毛細雨,舵手率先從茅舍的後門出去;整隊人一個跟一個的默默無聲的在他背後,踏進南國深秋的微風細雨里。天地黑黝黝一片,
除了風聲吹拂和波浪擊打的海韻外,世界也死寂如洪荒,腳步踩在沙灘上,恰如貓爪的輕盈,沒弄出半點雜音。
元波走在婉冰身後,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專心注視前方的黑影,緊跟著移動。那段路不很遠,但對這群逃亡者卻如天梯那麼長,總有走不完的恐慌。驟然到達海邊停泊小渡船的位置,大家幾乎都想歡呼喊叫,那份心境有如尋寶者覓得了寶物,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來分享他的快樂。
舵手神情緊張,首先跳上渡船,在搖擺的船板上接應來人;由他一手一個的拖上船,大家在他的指揮下乖乖的端坐著。舵手一分鐘也沒浪費,在萬籟俱寂的海岸邊,他發動了機器,渡船沖著三級風浪開行了。
顛簸搖晃里,小船在黑暗的海面前進,婉冰,阿美和一些老幼者都受不了風浪的扑打,紛紛嘔吐。
元波摟著明明和阿雯,眼睛在如墨的水面巡視,隱隱約約的在左方和右邊,仿佛也看到了幾艘像他乘坐的小渡船在奮力地吃風前進。左邊一排明明滅滅的美麗燈火來自頭頓市山上的共軍高級別墅區,小船輕擺方向一轉,就把那岸光亮拋到後邊了。
前邊烏暗的海面這時忽然閃起一點亮光,閃閃爍爍;舵手也立時取出長電筒,朝著燈火來源打訊號,那點燈火不再閃爍了。舵手放下電筒,渡船就筆直的在一拋一盪的水面向燈火處全力迫進。
像歷經幾世紀那麼久,渡船終於在海上和那艘漁船相遇,大家不知從那兒來的勇氣,一個個攀爬上漁船放下的吊梯。小漁船任務完成後,發動機器又駛進黑暗裡。元波隨著眾人分別進入艙內,婉冰和女兒軟軟的躺下;她們連黃膽水也吐出來,人像病了般已沒半分氣力了。
元波站立著用手扶緊木板,在微微的光線里用力尋覓;一張張臉瞧去,幾十個人中竟沒看到父母和元濤。他的心沉落海底似的,人也虛浮著,手腳冰冷,神色緊張萬分的仰望艙面,無休止的期盼中又新到了二十多人。可是元濤和雙親卻不見出現,他越來越急,再也不能等待的悄悄攀上船面,找到舵手急急的問:「我弟弟和父母為什麼不來呢?」
「已有三隊人沒到,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啦!」
「怎麼辦。」 元波搓著手,按捺著內心的恐慌。
「我們再等一個小時,過了午夜無論如何都要開船了,不然天亮好危險呢!」
「怎麼搞的,會有什麼事嗎 ?」
「急也沒用,再等等吧!」
正說話間,遙遙遠遠的看到一閃一滅的訊號,元波大喜,他立即求舵手:「請把船開向他們,加快呀! 好嗎?」
「你瘋了,那不是我們的訊號。」舵手匆匆跑進駕駛室。
這時一片悽厲的槍聲響遍了夜空,艙底的人全驚醒了。在一片凌亂的呼喝聲里,漁船發動了引擎;元波衝進了駕駛室,聲嘶力竭的喊著船長和舵手,但沒有人聽他的哀求。漁船以最大的衝力,把海面劃出了一條條水紋,元波心膽俱裂的行出駕駛室。往後凝望,幾點燈火搖晃在遠遠的水上,漸漸的、有兩道較強的燈光似乎朝著他們迫近。
警告的槍聲又使人喪膽的呼嘯著傳來。
元波驚愕的站立船舷,一手扶著駕駛室外的門檻;他不敢相信,由元濤一手策劃,花費許多時間精力準備的整個逃亡方案,在最後時刻會出毛病。有三隊人沒法趕來漁船會合,而他父母和三弟竟是其中的一隊。
人算不如天算?他父親相信命運。元波仰望黑暗的穹蒼,淚流滿臉的對天怒吼:「天啊!那不是命運。 天啊,為什麼、、、、、、」
沒有回音,後邊雨點燈火已消失,漁船吃風前進,在五、六個時辰全速航進後,天邊透出了微曦,舵手和船長很高興的向艙底的人宣布,漁船已到達了國際海域,衝出了越南領海了。
全船爆發了一片歡呼的聲音,有人喜極而泣;有人跪下向天膜拜,有人感激的互道慶幸。元波和婉冰相擁而哭,他們一家終於在公海上飄浮,可是雙方的父母及元濤卻仍羈絆在陷區里,吉凶未卜。阿美的燒已全退,阿雯也有起色,明明啼哭著要找他留在家裡的小狗玩具。
曙色如芒,茫茫海天,見不到任何其他的舟楫。旭日卻始終不肯露臉,天際烏雲積聚,風越刮越強,掀起的浪花都從船舷滾下,一瑒暴風雨已經降臨了。
七級風浪無情的橫掃擊打著小漁船,船長和舵手下令封艙,七十多個逃亡的人一起擠擁在艙底,嘔吐的聲音此起被落,大家都臉無血色的讓新恐懼侵襲。
元波緊緊抱著兩個擔驚受怕的女兒,一手盈握著婉冰的手,明明也伏在媽媽的懷裡。小船在大風浪里起伏、搖晃、動盪;元波閉起眼睛,不再多想了。一家五口和全船七十多條生命,不論前方還有什麼危險,也總算逃出了共產黨的轄區,從到達公海水域起,這船難民已經呼吸到了自由新鮮的空氣啦!
世上還有什麼比自由更可貴呢?
黃元波睜開眼,臉頰肌肉牽動,不覺浮現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 一九八六年五月廿四日下午二時半開始撰寫,初稿書名「天堂夢」,定稿後再三推敲改書名「沉城驚夢」。
一九八七年五月三十一日、丁卯詩人節脫稿於澳洲墨爾本。
一九八八年九月香港大地出版社出版、全球發行。
一九八九年十月獲僑聯總會「華文著述獎」小說類首獎。
二零零九年十月廿四日全書重新打字及校對。
二零一四年元旦日最後修訂及校對於墨爾本。
二零一四年七月台灣秀威出版公司再版。 )
補志:拙作「沉城驚夢」能與新移民讀者們結緣,衷心感恩「看中國」周報撥出寶貴的版面連載,才能讓有緣讀者明暸發生在一九七五年四月底至一九七八年八月這段南越近代血淚史。更令無數印支華裔讀者們能再次重溫故園國土淪陷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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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水 於二零二一年六月四日墨爾本無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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