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簫
最近讀到一篇新聞,中國有一位作家「李楠楓」發文批評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因此遭中國新聞攝影學會取消會員資格,且遭社交媒體封禁,並引來粉紅圍攻。在言論不自由的大陸,發生這種事並不奇怪,不過他對該詞的評價確實值得關注。
先看一看他怎麼說:「〈沁園春‧雪〉不說寫得很差吧,放在兩宋詞壇肯定是下品。」「開頭三句就很俗氣。『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用了12個字,描寫了一個景象,這是囉嗦和重複。看看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完全就不是一個檔次。『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這樣的描述非常一般。看看蘇東坡,『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一個是石頭,一個是美玉。『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這樣的比喻非常生硬,就是在造詞。看看蘇東坡,『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意象充滿了悽美,而且渾然一體。」「寫景還好,後面這一節,就更生硬了。幾個排比,看上去很有氣勢,其實就是自吹自擂。在兩宋詞壇上,高傲如柳永,也不過是說了句『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而已。」「就藝術性而言,〈沁園春‧雪〉的成就非常低,在兩宋明清都不入流。」
「李楠楓」的評論很中肯。大陸以外的人們或許感受不強,而曾在大陸成長的人們想必都知道,毛澤東的詩詞在大陸被捧得很高,且被寫入課本,孩子們都要學。但客觀講,他的詩詞根本不夠資格進教科書。〈沁園春‧雪〉算是毛澤東作品中較好的一個,已可謂是下品,他其餘有些詩詞可以直接進垃圾桶。姑不論毛詞是否遠遜於兩宋詞,元、明、清數百年間詞都難媲美兩宋,「李楠楓」拿毛詞和東坡詞對比,已經很給面子了。
有人以為〈沁園春‧雪〉豪放,其實該詞的風格不叫豪放,而是狂。回顧兩宋豪放派佳作,無一不是豪中有細,充滿美感,言有盡而意無窮。而毛詞「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是將狂傲自負的心態寓於景中。「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恨不得要把歷史上的風雲人物全貶一遍,占用32個字的空間,卻只表達一個意思。而且不符合史實,以為成吉思汗只知武治而無文治,認識未免膚淺。受成吉思汗重用的耶律楚材飽讀詩書,以儒家思想輔國,《元史》稱成吉思汗「深沉有大略」,縱觀其人與其臣,豈是毛澤東筆下「只識彎弓射大雕」的粗人?古代明君比毛魔頭強不知多少倍,鎮反、三反、五反、大躍進、文革,充斥暴力,大規模殘害同胞,使國家倒退,本該偃武興文的時候卻搞鬥爭,散布謊言,毛澤東可謂只識荼毒百姓。
讀詩詞時通常不應忽略作者為人與生平,如果作者有點小才,但人品惡劣,其作品是否值得推廣呢?明末有一官員名叫阮大鋮,能作詩,又是戲曲家,卻助奸宦魏忠賢殘害忠良。此類人的作品可用於文學史研究,而不宜大加渲染,假使大力宣傳,也不會太受歡迎。毛詩詞也是如此,若全面了解其人,就不會像瘋子一樣崇拜其作品,更不會禁止反對的聲音。
學詞之人應能夠分辨真佳作與偽佳作,譬如讀一首看似豪邁的詞,不能誤將粗獷視為豪放。喜愛豪放派者多以蘇、辛為尊,卻未必得其神髓。晚清詞學家馮煦可謂真正讀懂辛詞的知音,其《蒿庵論詞》云:「〈摸魚兒〉、〈西河〉、〈祝英台近〉諸作,摧剛為柔,纏綿悱側,尤與粗獷一派,判若秦越。」
晚清另一詞學大家況周頤於《蕙風詞話》中論及蘇、辛詞,稱:「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學看之,但得其麤率而已。其實二公不經意處,是真率,非麤率也。余至今未敢學蘇、辛也。」性情真,不等於太過直率粗心。作詞是相當縝密之事,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觀蘇東坡、辛棄疾二公佳作,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那麼詞的矩是什麼?如果展開講,可以列舉很多,至少要守格律,按照詞譜的平仄和押韻要求填。然而這只是格式層面。更深一層講,古人崇尚中庸之道,不走極端,一直貫穿於文學中,《詩經》「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後世發展至唐宋詞,審美大同小異。北宋溫婉如秦觀詞,不陷於輕小之境,讀之有清遠餘音;賀鑄詞亦婉,而有贍逸之風;周邦彥詞沉鬱頓挫,既精工,亦博大。凡宋人佳作,無論風格如何,皆不逾雅、厚。《蕙風詞話》以「重、拙、大」為作詞三要,若能符合這三點,便自然做到「厚」。應知「重」不等於抑鬱,「拙」不等於粗俗,「大」不等於張狂。
一般人作詞,越鈎勒就越刻削,便不易厚;而周邦彥則相反,越鈎勒越渾厚。其〈風流子〉詞中有一佳句:「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便是樸實厚重之語。又譬如〈解連環〉:「拌今生、對花對酒,為伊淚落。」亦是厚雅之句。《蕙風詞話》評道:「此等語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欲作厚句,不一定都要豪放,而婉麗也不等於纖巧,周邦彥的詞可謂是很好的典範。
以下我舉例說明作豪放詞應有的細節功夫。先以東坡〈定風波〉為例: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許多詞開頭先寫視覺,東坡則先寫聽覺——風聲、雨聲、打葉聲、吟嘯聲,聲聲入耳。「輕勝馬」的「輕」字用得好,詞人絲毫不覺得風雨是逆境,反而覺得輕鬆坦蕩。「誰怕」自問,是一轉,自答一生任憑風吹雨打也不怕,完全忘記了風冷。隨後「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又作一轉,似乎被冷風拉回到現實。然而東坡此時並沒有繼續向下寫,而是向上一轉,認為斜陽在迎接自己,感受到暖意。該詞最妙之處莫過於結尾,與上片風雨對應,回首遙望之前走過的風雨蕭瑟路,「也無風雨也無晴」,飽含哲理,意更深一層。這何嘗不似人生道路?得失又何必執著呢?起伏轉折是該詞的亮點之一,讀之絲毫不覺得單調乏味。
下面欣賞南宋詞人張孝祥的〈水調歌頭〉: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鈎。賸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勳業故優遊。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紹興三十一年,金軍兵臨采石磯,南宋文臣虞允文赴前線督軍,擊敗金兵。張孝祥聞訊大喜,寫下該詞。
「雪洗虜塵靜,風約楚雲留」開頭便不俗,短短十字就概述了虞允文擊退敵軍的喜訊與自己未能親自參戰的遺憾。「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既展現戰爭的悲壯,亦有對勝利的慶賀。「湖海平生豪氣」化用評論陳登的話,讀過《三國志》的朋友們想必都很熟悉這一典故,劉備與劉表談論天下人,許汜說: 「陳元龍(陳登)湖海之士,豪氣不除。」對陳登有點不滿。劉備當場反駁許汜,並說:「若元龍文武膽志,當求之於古耳,造次難得比也。」張孝祥化用此事,是想表達自己也有陳登那樣的豪壯之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鈎」講述戰爭形勢變化,如今大宋獲勝,自己要擦拭利刃,期待將來為國效力。「駭浪與天浮」帶讀者進入壯闊之景,仿佛身臨其境。
下片展開聯想,回顧歷史,想當年周瑜赤壁之戰大敗曹軍,謝玄淝水之戰擊潰前秦,那時他們還很年輕,正值建功立業的年齡。然而昔人已去,只餘「赤壁磯頭落照,肥水橋邊衰草」,令今人惆悵。寫哀景亦暗指中原尚未收復。但張孝祥未局限於愁情,而是以壯志收尾——「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化用祖逖擊楫中流的典故,抒發自己也誓將收復故土的雄心。該詞雖然主要表達振奮之情,卻也富有起伏抑揚,情感不顯單一,值得再三品味。
限於篇幅,本文舉例暫時到此。希望有更多人重視詞的審美,祝願各位有志於學詞、作詞的朋友更上一層樓。
本文由看新聞網原創、編譯或首發,並保留版權。轉載必須保持文本完整,聲明文章出自看新聞網並包含原文標題及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