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1日,華中農業大學動科動醫學院11名學生聯名舉報導師黃飛若學術造假事件在網絡上發酵數天後,《人物》作者抵達武漢。次日,《人物》作者如約見到了11名學生中的張黎,聽對方講述了事件的大致經過。
為了爭取和其他參與舉報的學生、學院相關領導、老師聊聊,接下來的幾天,《人物》作者都在華中農業大學尋找願意接受訪談的人。我們說服了一位在讀博士生黃璐分享了她決定參與舉報的過程,眾多細節顯示,造假行為令人觸目驚心。
遺憾的是,我們沒能和黃飛若本人以及其他相關人員交談。在華中農業大學發布通報,宣布對黃飛若的處理結果後再回顧,最令我們觸動的是學生們的不易與勇氣。因此,對這樁已經不再是討論熱點的事件,我們仍決定記錄下了解到的每一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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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華中農業大學(以下簡稱「華農」)正門到動科動醫學院所在的綜合樓,開車需要三分半鐘。這所大學擁有武漢高校中最廣闊的領地,校園裡有商業街、隧洞、紅綠燈,像一座小城鎮。或許因為臨近期末,夜晚的校園並不明亮,籠罩在路燈半明半暗的昏昧里。
張黎穿過這樣的昏昧來見我。第一次聯繫時,電話那端的他聲音嘶啞,問訪談能不能儘量簡短些。作為當時實名接受訪談的當事學生,張黎那些天密集地接待着媒體。他處於博士生涯的最後一年,是11名學生中年紀最長的。微博上,很多網友稱他為「大師兄」。
舉報事件在網絡發酵的程度顯然超出「大師兄」和師弟師妹們的預期,華中農業大學這所公眾知名度並不算太大的高校一時成為熱議的焦點。這天下午,我去了華農第四教學樓。張黎在社交媒體上說,決定舉報時,自己感到前途未卜,想「跟當本科階段在三教四教樓道里背書的自己說聲對不起」。也是在這棟教學樓上,曾懸掛着「教學名師」黃飛若的大幅照片。事發後,校內外有不少人到這裡打卡,有人還拍下自己和黃飛若照片的合影發到網上。
這是一棟U字形的教學樓,兩條對稱的長廊上,幾個學生正就着冬日難得的陽光背書。或許他們也和當日的張黎一樣,想用努力博取一個好前途。爬上4樓,我按照網絡照片上的標誌找到了那面牆。黃飛若的照片已經被取下,牆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更多印記顯然不那麼容易被抹去。舉報時,11名學生附上了一份長達125頁的pdf文檔,詳細列舉、解釋了黃飛若指導或是任通訊作者的多篇論文中的造假之處。這是一場準備充分的戰鬥,學生們試圖撼動在當下的學術體系里比自己強大得多的對手。
變成對手前,黃飛若的形象曾是一位主動向學生伸出橄欖枝的老師。張黎記得,大四時黃飛若找到自己,說自己的實驗室有很多成果,學生畢業後都找到了高薪的工作。黃飛若是教授、博士生導師、動物營養與飼料科學系主任,曾給張黎上過課。基於對老師的信任,2018年保送碩博連讀時,張黎選擇了他作為導師。漫長的5年過去,現在的張黎感嘆:「我的學術之路已經被他(黃飛若)堵死了。」
張黎眼鏡後的臉色有些疲憊。他不願多回憶在黃飛若手下讀書的細節,故事在他的講述里濃縮成幾個關鍵節點:剛上研究生時,他發現兼作自習室的實驗室只有約20平方米,環境簡陋,連基礎的實驗設備都沒有,而動科專業需要大量做實驗。黃飛若解釋,很快就要搬到新樓了,到時候就會好的。搬到第四綜合樓後,有了獨立的自習室,實驗室也比從前寬敞明亮,但實驗設備仍然沒有解決。
碩士階段,張黎很少接觸實驗,發表的期刊論文也是綜述性質的,是對已有的研究進行論述和評價,不需要做實驗。雖然對導師的教學方式有疑慮,張黎作為一個碩士生也沒敢說什麼。進入博士階段後,接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就知道有問題了」。
怎樣察覺到「有問題」,另一名博士生黃璐之後說得更具體些。他們發現,實驗室里並沒有見到有人做實驗,數據詳盡的論文卻在持續不斷地產出。實驗室甚至沒有分析天平——有專業人士打比方,這好比一家互聯網公司沒有wifi。黃璐做實驗需要稱樣品,只得去別的實驗室借天平。在借用登記簿上簽字時她發現,上面全是自己導師的學生們借設備的記錄。「真的嫌丟人。」
一次組裡有名同學做豬飼料的實驗,計劃將自己調配的特定飼料餵給豬,觀察前後變化。因為實驗規模較大,需要導師幫助聯繫合適的飼養場。不久黃飛若在會上稱,豬已經餵好了。那名同學覺得奇怪,飼料配方還在自己手裡,且自己還沒有提交詳細的飼養實驗方案,豬怎麼就餵好了?過了段時間,黃飛若又稱,因為非洲豬瘟,豬場的560頭豬都死光了。
學生們不敢當面質疑黃飛若,但私下都在議論:「這也太誇張了吧?」漸漸地,這種懷疑成了實驗室大部分學生心照不宣的秘密。
作為大師兄,張黎被懷疑導師學術造假的念頭折磨得最長久。他曾向好友傾訴,好友勸他忍一忍,拿到自己的學位最重要。他也想過退學,準備拿着學士學位回家鄉縣城。
退學需要導師簽字同意,這條路顯然走不通。聚餐的飯桌上,夜晚的自習室里,一些想法卻在學生中間慢慢聚集,直到大家都覺得刻不容緩。「又要面對這麼多虛假的東西,每次開會又要配合他們演戲,很痛苦。」黃璐回憶當時的心情。
「就想少幾個受害者。」張黎說。他們不只想從泥沼里把自己拔出來,也想讓以後的學生不再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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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張黎見面的第二天,我進入了華農綜合樓。綜合樓簇新光亮,出入需要刷門禁卡。繞樓一圈後,我找到背面一扇沒鎖的小門。動科動醫學院在這棟樓的3-6層,我想去試試能否找到更多訪談對象。
這是一棟H形的建築,每層有ABCDEFG7個區域,包括辦公室、實驗室、自習室等,每間門口都掛了名牌標明用途。
在5樓,我找到了黃飛若的實驗室。名牌上的信息顯示,這是黃飛若和另一位老師共用的實驗室,安全負責人是黃飛若,下方寫着手機號碼。接下來的幾天,我多次撥打這個號碼,不出意料地沒有人接。黃飛若的辦公室在實驗室斜對面,名牌還在,但已被停職的他顯然不可能在這時出現在辦公室。
整個下午徒勞無功。晚上9點多,張黎出現在5樓走廊,八九個學生緊隨其後,一同進入實驗室。我猜測這就是參與舉報的學生們——張黎曾告訴我,最近他們11個同學幾乎每天都聚在一起開會,討論事件進展。我在實驗室外等待,想等他們出來時和張黎之外的學生聊聊。前一天張黎說,其他10名學生都不願接受訪談。但作為報道者,總希望能了解得更多些。
一小時後,學生們從實驗室魚貫而出。看到我,張黎有些驚訝,隨即向其他學生介紹:「這是『人物』的作者。」學生們看看我,又相互看看,臉上都浮出有些靦腆的笑容。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女生說:「剛才我們進去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了,等了好久。」捕捉到她語氣中的善意,我和女孩搭上了話,得知她叫黃璐,博士二年級在讀。
黃璐和我交談時,其他學生一直圍在她身邊。看得出,他們不願讓團體裡的人落單。身處風波中的學生們,選擇用謹慎與團結來應對外界。
兩天後,在華農門口的一家便利店,我見到了如約前來的黃璐。她沉穩文秀,說話條理清晰。從黃璐的講述里,更多細節呈現出來——
和張黎類似,黃璐本科就進入華農,上過黃飛若的課,選擇研究生導師時也同樣相信過黃飛若的自我吹噓。開始讀研後,黃璐發現做實驗很少,大部分時間被黃飛若安排看文獻。黃璐學習很刻苦,本科就申請到了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經常泡在實驗室。讀研反而實驗少了,她有些疑惑,又覺得可能是自己的水平還不夠。
進入博士階段,情況依然沒多大改變。博二要確定畢業論文的題目,黃璐被黃飛若叫到辦公室,給了她幾個關鍵詞「膽汁酸」、「乙酰化」、「表觀遺傳學」,讓她搜一搜。黃璐沒搜出什麼有用的信息,黃飛若自己動手在百度上搜索了一會兒,指着一篇文章對黃璐說:這個題目有做頭。前後一共幾分鐘時間,黃璐的博士論文題目就這樣被確定了。
黃飛若給黃璐選定的論文題目是用山竹醇調節妊娠期母豬的膽汁酸分泌,從而影響母豬的生產性能。山竹醇是一種化合物,最早發現於印度藤黃的果實中。黃飛若曾被視為山竹醇研究專家,在知網搜索可以發現,已有7位碩博士在黃飛若的指導下完成了山竹醇相關論文。
黃璐着手設計了實驗方案,需要200多頭妊娠期母豬和大量山竹醇。2022年,黃飛若讓黃璐聯繫購買大葉藤黃,再從其中提煉山竹醇。雖然黃璐知道以實驗室的條件,提取出足夠用於檢測濃度的山竹醇都困難,她還是按照老師的要求四處尋找合適的賣家。剛聯繫好雲南的一家賣主,黃飛若又說,自己已經聯繫好了某公司,種好了幾百斤大葉藤黃,公司還有現代化的提取流水線,讓黃璐不用管了。
和那500多頭「死了」的豬一樣,這幾百斤大葉藤黃也始終只存在於黃飛若的言語裡。
沒見到大葉藤黃,也沒見到豬,本來早該開始的實驗遙遙無期,讀博士的兩年裡,黃璐除了做一些小規模實驗外,要麼在幫黃飛若寫學校布置的各類材料,要麼按黃飛若的要求寫綜述。但無論她怎麼寫、改,黃飛若都不滿意,在組會上當着眾人的面批評她完全沒有精神狀態。黃璐匯報自己的實驗方案,黃飛若總是不耐煩地說,不要匯報這些了,我一時半會也看不了,你去找幾個師兄商量。
實驗室里等級分明。和兩個博士後說話時,黃飛若把張黎、黃璐這些學生叫做「下面的人」,甚至當着他們的面也這麼說。他也對黃璐說過「讓下面的人去做」,指的是比黃璐年級低的學生。「反正就是一層一層的下面。」
「現在下面的人聯合起來了。」黃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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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報同時通過校內和網絡渠道進行。1月16日下午,把實名聯合舉報信和證明材料發到網上後,11名學生一起前往學院遞交舉報材料。
黃璐記得,那天走在路上,大家都懷着「超級悲壯」的心情。不時有人說,跟緊點,走近一點。11個人聚成堆,彼此依靠着往前走。
為了收集證據,他們花了一個多月。黃飛若學術造假幾乎是肯定的,畢竟學生們都看到了實驗室的種種怪異。一名參與舉報的碩士生在社交媒體上披露,2022年11月,黃飛若讓自己撰寫實驗性文章,由實驗室的一名博士後負責指導。由於一部分實驗結果不顯著,黃飛若和那名博士後交流後,博士後直接修改了那部分結果,令碩士生大為震驚。審稿意見回來後,那名博士後還要求碩士生自己畫圖補上一部分數據,碩士生沒有照做,最終論文被拒稿。
剛開始找證據時,學生們都認為,證據一定存在,但需要非常精細地查找搜索才能找到。就像確定房間裡有某件東西,被精心隱藏起來了,得耐心尋找。
但當他們把黃飛若指導的數十篇碩博論文及擔任通訊作者的期刊論文打出厚厚的一疊,分工查看後發現,東西就明晃晃地躺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
這些論文中,有將小鼠的蛋白質免疫印跡結果直接移作豬的印跡結果的,有在豬飼料里加入山竹醇和恩倍酸兩種不同的物質,實驗結果卻完全一致的,還有3個人用不同的物質飼餵蛋雞,得出的數據也完全相同。
「沒想到造假的方式這麼拙劣。」黃璐還記得大家當時的震驚。他們也越來越有信心,收集、整理匯總證據的一個多月里,沒有人動搖過。白天6樓自習室有其他同學,學生們就等到晚上集中行動。而這一切,就在一層之隔的5樓辦公的黃飛若完全沒有察覺。
懷着對「鐵證如山」的信心,11名學生到學院遞出了紙質的實名聯合舉報信。11個人的簽名在信的最下方,每個名字上都印着紅色的指印。他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有人去學院前甚至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隨時離開。
輿論迅速發酵。許多網友稱讚學生們「少年熱血」,當事者卻承受着悲壯後的巨大恐懼。
舉報信遞交當晚,幾名學生聚在一間會議室。黃璐突然從透明的玻璃門裡看到,黃飛若正在向會議室走來。幾乎是條件反射式地,黃璐立即轉過身,背對大門。她看不到黃飛若的表情,只聽到他走進來,雲淡風輕地說:「沒關係,大家一起把事情解決好,有什麼就說什麼,這也是我以後帶好學生的一步。」隨即離開。一片死寂里,一個女孩嚇得哭了出來。
黃璐同樣感到「很恐怖」。「他還在這裡大搖大擺地出現,走動,感覺有恃無恐。我們就害怕,難道這不是什麼大事嗎?」
那是學生們最後一次見到黃飛若。1月18日,黃飛若對媒體稱,舉報不實,有學生帶頭威脅別人一起舉報。張黎在社交平台調侃:這回應不由讓我想起了您編造數據時的拙劣。第二天,華農宣布,初步認定黃飛若存在學術不端行為,將其停職停課,組建導師組全面負責該課題組研究生培養工作。
取得初步勝利的學生們,還要面對自己學術生涯的瑕疵。張黎表示要和之前的科研課題完全切割,舉報時他就知道,這意味着自己肯定不能如期畢業,但他願意承擔這份代價;「一切還可以重來。」黃璐覺得,這比永遠背負着造假的心理負擔好得多。
結束訪談走出便利店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看着黃璐的身影沒入校園,我想,學生們完成了自己認為該做的事,而我該做的事,是儘量找到更多信息。
再次進入綜合樓,我敲了黃飛若實驗室對面的辦公室門。兩位男老師一聽我的來意就表示:不接受訪談。沒過一會兒,幾個工作人員在走廊一角圍住我,稱正在排查外來的推銷人員,並說這棟樓只有華農的師生能進入。一個工作人員一邊「護送」我下樓離開,一邊讓其他人趕緊去檢查樓門是否都鎖好了。
我離開武漢10天後,2月6日,華農通報,經調查,黃飛若存在偽造、篡改實驗數據和圖片、論文署名不當、指導學生失職失責等問題,撤銷黃飛若校內一切職務,解除聘用合同。而黃飛若此前擔任的校內職務中,有一項是動科動醫學院學術道德建設委員會委員。
通報公布後,黃璐沒有回覆我問她感受的信息。她在社交平台回顧了自己和戰友們報考黃飛若研究生時的心情,說「往事暗沉不可追,來日之路光明燦爛」。其他學生更新的動態,也多在告別過去,為這段特別的經歷劃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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