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秋

202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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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utiful young mother with little children

在參加安的大學畢業典禮時,君看着穿上學士袍和戴着學士帽的兒子,與幾個高大英武的同學站在一起,飛揚地說着笑着。君禁不住問自己,他真的長大了嗎?

她仿佛還能清晰地聽見安咿咿呀呀的哭鬧聲。可能是取錯了名,他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就沒有安寧過,似乎對世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焦慮和排斥。君被那不絕於耳的哭泣聲弄得又累又煩。

苗推了她一下,說:「媽,你在發什麼呆?安去排隊了。我們進禮堂吧,儀式快開始了。」

君輕輕握住苗纖細的手,感慨地說:「我跟安一路走來磕磕碰碰。如果沒有你,我早就瘋掉了。」

苗笑了笑,眼角微微上揚,「你知道就好。替你們當了十幾年的和事佬,多不容易呀。」

君說:「我當然知道。你出生前,安日哭夜啼了兩年半。你出生後,他才逐漸安靜下來。從小到大,安處處跟我頂牛,偏偏與你相處得水乳交融。我一個人既是父親,又是母親。如果沒有善解人意又寧靜快樂的你,這個家會多麼不堪啊。」

畢業典禮結束,一家人隨着安和他的幾個朋友走出Dockland體育場。安的朋友說:「安,你理應得到榮譽畢業證書。」 君問安是怎麼回事。安說:「如果一個學生每門功課都得特優(HD),他就能獲得榮譽畢業證書。除了一門課,我所有科目都得了HD。」 其他同學插嘴說:「那科老師太不公平了,全班沒有一人得HD!」

君感慨地說:「安,一般人中學畢業才走進青春叛逆期。你比別人快了十幾年,一出生就開始反叛。你平時做事總是精神渙散,為什麼大學成績這麼棒?」 安說:「軟件工程是我的興趣所在。而且我特別能應付考試。」 君說:「我真替你高興和驕傲!」

安上大學時,君對他說:「我希望你能從A到B地畢業。」安問:「什麼意思?」 君說:「選好了專業就從入學到畢業。中間不轉專業,科科及格。」 安遠遠超過了她的期望。他不僅實現了從A到B,還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而且大學三年級實習後就被一家軟件工程公司錄用。

君的育兒思路從一開始就與其他中國同胞不同。可能因為她一個人要應對太多事情,無法送孩子參加五花八門的課外活動。她總對自己說:「與其期待子女成材,不如努力讓自己成材。我成材靠的是自己,是可控的。子女成才靠的是他們自己,我控制不了。」

上小學時,受其他同學影響,安要求參加Aussie Kick(澳式足球),苗要求學跳芭蕾。君理所當然地說:「學校有各種各樣的活動,你們要是在學校的同類活動中顯示出潛質,我就會考慮讓你們參加額外的訓練。」

她在安和苗很小的時候就教他們認時間:「長針對着十二,短針對着七,現在是幾點了?」

安和苗說:「七點。」

君說:「對了,七點,是上床聽故事的時間了。」

安和苗同在一間臥室。君先給他們讀半小時的故事書,然後叫他們關燈睡覺。君先搞一下衛生,便開始自己的學習。她的碩士學位和會計師證書就是通過晚上的苦讀完成的。

她到政府部門工作後,碰到一個也是從廣州來的同事。這個同事的女兒從在學前班起就上補習學校。同事開口閉口都是精英學校、精英班考試、私立名校獎學金。可能因為君成家後與華人圈沒有多少交集,她從來沒聽過這些話題。

君對同事說:「選學校這麼重要嗎?我的小孩都上離家近的學校。我對兩個孩子的期望是他們成為正直善良的人,長大後沒有不良嗜好。」

同事說:「你這是不負責任!你既然生了他們,就有責任把他們培養成才。你還是幫他們準備公立精英中學的考試吧。」 隨後,她向君介紹了幾間公立精英中學。

君那天回家後對安和苗說:「這些年我把時間留給了自己去深造,因為我不希望自己一無所長,更不能接受以救濟為生。現在我總算學有所成。從今天起,我會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你們。我的目標是幫助你們考上精英中學,如Melbourne High School、The Mac.Robertson Girls’ High School或The University High School。你們學習好了,長大後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

那是安和苗第一次聽到那幾所精英中學以及它們的考試。他們以為那些是旅遊聖地而熱血沸騰。

從那天起,君成了半個「虎媽」。每天給他們額外的算術題、綜合能力題和作文。儘管安極力對抗她的「虎媽」攻勢,還是順利考上了Melbourne High。而苗考上了University High的精英班。兩人上了精英學校後就雙雙拒絕君插手他們的學習。安使用的方法是硬對抗,苗使用的方法是軟對抗。君只好掛出免戰牌。父母是不能越俎代庖的,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身體力行,為他們樹立一個熱愛學習的榜樣。

………

安大學畢業後,苗升上了大學三年級。正值初秋,君的好幾個同事都得了感冒。苗也開始咳嗽,還全身無力。君起初並不在意,因為苗的身體一直很好,從出生起得過的大小病少於五次。

過了一個星期,苗的病沒好轉,只好去看家庭醫生。醫生輕鬆地說:「可能有點發炎,吃一療程的抗生素應該就好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苗的病情卻越來越重。君對苗說:「我明天帶你再去看醫生。上次你自己去,可能沒有說清楚病情。」

苗說:「我明天無論如何都要去大學,我們有一個小組作業。」

第二天早上,君對苗說:「我開車送你去車站。你放學後打電話給我,我帶你去看醫生。」

苗說:「好的,我先到對面油站買張車票。」

幾分鐘後,苗無力地推開了門。君問:「忘記帶錢包了嗎?」苗回答:「我走不動了!」

君問:「為什麼?」苗說:「我不知道,就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君說:「這不正常!我們馬上去看醫生。」 醫生替苗驗了血,並囑咐她回家休息。 

君送苗回家後去上班。下班回家後,她立刻開始做飯。突然,家庭醫生打來電話:「苗的驗血結果出來了,她的白細胞非常高。你要馬上送她去醫院。」

君問:「白細胞高意味着什麼?我正在做晚飯,可以吃完再去嗎?」

醫生緊迫地說:「這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你立刻放下手中的事,馬上去醫院。到急診室後讓分診護士聯繫我,我會向他們說明情況。」

到了醫院後,苗被帶入急診室。醫生和護士進進出出,有時抽血,有時詢問病情。通過他們的對話,君得知苗已經來例假兩個星期了。她對苗說:「你可能是貧血。都怪我太粗心了。我一個同事去年也貧血,輸了血就好了,你可能也一樣。」

兩人在急診室等到凌晨,一個女醫生終於來了。她坐下對苗說:「驗血報告顯示你得了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ALL)。這是血液和骨髓癌,病情嚴重,必須馬上開始治療。你這一個月都要住院。」

君的腦海里「轟」地一聲,仿佛被炸出一個無底洞。她愣住了。苗握住她的手,聲音仿佛從水泡中傳來:「媽,你先回家吧。你還沒吃飯,開車小心。我在醫院就沒事了。明天來的時候幫我帶些換洗的衣服和我的Nintendo DS。」 

君像是被牽引着一樣,站起來,走出醫院,穿過馬路,啟動了車子。開車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在顫抖,牙齒緊緊咬在一起。

回到家,她站在樓梯口愣了半天,然後一步步走上二樓。燈光從安的房門透出來,君敲了敲門。安開門,她的眼淚忽然像雨一樣傾瀉而下。安問:「媽,發生什麼事了?」君哽咽着說:「苗得了白血病!」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撲到她懷裡說:「這不是真的!」

第二天晨曦微露,君和安便趕到醫院的血癌專科病房。醫生、護士、社工、病人協調員來來往往,房間瀰漫着消毒水的氣味和各種對話。君聽到了很多醫學名詞。最關鍵的信息是:

• ALL白血病是可以治癒的。

• ALL在二十歲以下人群中最常見,占該年齡段癌症患者的25%以上。

• 墨爾本皇家醫院將與皇家兒童醫院合作,為苗制定一個兒童模式的治療方案。

• 兒童對化療的耐受力比成人強,因此治療強度更高。全程分為三個階段:

1. 六個月的住院強化治療,化療藥物種類多且劑量大,每周四天靜脈注射,每月一次骨髓注射。副作用大時可能暫停一兩周。

2. 鞏固治療,旨在消滅體內的殘留病體,防止復發或擴散到中樞神經系統,通常包括幾個月的治療模塊,靜脈和骨髓注射。

3. 維持治療,旨在防止未來復發,常用的是化療片劑,這個階段長達兩年。

• 三個階段結束後,一輩子都要定期跟蹤。

 安對醫生說:「如果苗需要骨髓移植,我願意捐獻。」 醫生回答:「如果化療效果好就不需要移植。即使是兄妹,骨髓配對成功率也不高。我們會幫你做個測試。若不匹配,你願意加入骨髓捐獻者數據庫嗎?」安堅定地點點頭。君忍住淚水,摟了一下安的肩膀。

安上班後,君留在醫院。她看着女兒,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實在難以接受,苗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就要面對生死的挑戰。苗先開口:「媽,不要擔心,我一定能戰勝白血病。醫生不是說了嗎,ALL兒童治癒率很高,我很有信心。」 君說:「你有信心就好。我也相信你。我們一起打這場艱巨的戰爭。我每天來陪你,做些營養可口的飯菜。」 苗說:「這裡的醫生、護士都很好。你不用整天陪我。你也需要你的朋友和事業。」 君強忍着淚水說:「我真幸運有你這麼優秀的女兒。我說不出愛你有多深。你要為我堅強,我也為你堅強。」 苗說:「我會好的,相信我。」

苗的第一階段療程持續了八個月。多出的兩個月是因為感冒、肝功能下降、血漿或中性粒細胞減少導致的延誤。醫生和護士非常友善,病房裡樂觀的病人也讓君的精神稍微放鬆了一點。

化療副作用很多,君看着苗不停嘔吐,頭髮漸漸掉落,心痛極了。仿佛受煎熬的是她自己,靈魂和身體在不斷透支中乾枯。化療也引起苗情緒的大起大落,但她倆都在對方面前假裝堅強。幸好苗的朋友們每天都來醫院陪她。

在苗進行強化治療期間,安從家裡搬了出去。他與同事分租了一間公寓。君沒有刻意挽留,因為做家務常導致她和安的矛盾。安最善拖拉,而君是急性子,總是吩咐安做什麼時說:「你馬上去做。」 安則是越催越拖,君等不及便自己動手。兩人心情都不好,矛盾更容易激化。君默默希望安可以在獨立生活後增強責任感。

苗結束強化治療後對君說:「我想返回大學完成最後一個學期的課程,計劃也從家裡搬出去,在大學附近分租房住。」 

君反對:「你還有兩年多的鞏固和維持治療,哪能自己照顧自己?等完全好了再考慮。」 

苗流淚說:「我想體驗獨立生活。」

君想到許願基金會幫助患病兒童實現願望。苗的願望是重返大學和嘗試獨立生活,體現了她對未來的規劃。幫助她實現願望是她能奉獻給她的強心劑。既然自己有能力,還猶豫什麼呢?

君開始關注大學附近出租房的廣告,最後還是覺得租房不適合苗的現狀。她擔心如果苗在鞏固治療期間副作用大,不能自理,會進退兩難。

她想到了另一方案。一天,她對苗說:「大學附近的房租很貴,而且沒有靈活性,誰都可以搬進去。如果我以你的名義在大學附近買套公寓,你會接受嗎?」 

苗睜大眼睛:「不是在做夢吧?擁有房產沒有後顧之憂,當然接受。但你能負擔得起嗎?」 

君說:「我有能力才會提這個方案。我看中了Dockland的一套兩房公寓,離南十字火車站近,安全時尚,適合你。多餘的一間房可以租出去。明天去看看好嗎?」

從看房子到苗成為公寓主人,前後才一個多月。君送苗進醫院那天絕對沒想到會在一年之內送一套兩居室公寓給她。

苗搬進公寓並重返大學。但正如君所擔憂,鞏固治療艱巨,引發許多副作用,苗只好搬回家。公寓立刻租了出去,沒有加重君的財務負擔。兩年多後,戰勝了病魔的苗終於搬進了公寓,實現了獨立生活的願望。

四年又過去了,她們迎來了苗的護士碩士畢業典禮。苗將成為一位血液癌症專科護士。

君、安和安的女友小艾一起參加慶典。小艾聰慧上進且善解人意。安也努力使自己變得更好。為了找出焦慮症和拖延症的根源,安去諮詢了心理醫生,被確診為注意力缺陷/多動症(ADHD)。這是一種神經發育障礙,症狀包括多動、衝動、焦慮以及注意力不集中。這些症狀伴隨安成長,君一直誤以為安的行為是對她的違抗。ADHD近年才逐漸受到關注和認可。君曾在安上小學時帶他看過半年多的兒童心理專科,卻未找到原因。

當安把確診結果告訴君時,君問:「你覺得這個診斷意外嗎?」

安答道:「不意外。它解釋了我以前的所有行為模式。我一直厭倦自己的毛病,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一下子釋然了,心裡舒服多了。」

君說:「我一直知道你有問題,卻不知道怎麼幫助你。你能一步步走過來真不容易。如今你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是你努力的結果,證明ADHD不能定義你。你依然可以成就夢想。我多麼為你自豪啊!」

君的思緒被一陣口哨和歡呼聲打斷。苗正踏着輕快的步伐走上禮台,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接過了畢業證書。那一刻,君的心中蕩漾着無法言喻的涌動。

時間多奇妙啊!在時光的長河中,人的一生如白駒過隙。但當她抱着襁褓中哭泣的安時,日子仿佛無比漫長;陪伴在苗的病床前時,時間更如一日三秋。而此刻,看着坐在身旁高大帥氣的安,再看着苗像踩着彈簧一樣走下禮台,過去的二十多年恍如梭箭飛逝。

兩個孩子都已成人,找到了各自的方向。君仿佛嘗到了秋天果實的濃郁芳香。曾經的苦澀,曾經的淚水,都化作了金秋的甜美。收穫時節的微風,拂去她經年的疲憊。她感受到一陣沁心怡人的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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