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史家與媒體

清簫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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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Adobe Stock)

文/清簫

 

今天的新聞即未來的歷史。現在全球每天都有上萬條新聞值得關注,但不是所有事件都值得進入未來的史冊,我們今天回看史書,道理也是如此。

現代記者與過去兩類人相似,一是史家,二是聖人。記者負責向當代人傳遞社會的即時消息;史家負責向未來人傳遞歷史的鏡子;聖人負責傳遞神意。古人造字很有講究,早期甲骨文「聖」字由「耳」、「口」、「人」組成,本身就包含聖人的使命,即以耳聽上天之意(悟道),再以口講給人間。此三類人都承擔重要的溝通使命——人與人溝通、古與今溝通、天與人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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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多人印象中,媒體的標準最主要是真實、公正、及時,實際上媒體應達到的標準比這些更高,媒體人應培養的素養也包含站在未來的角度看新聞,以敏銳的洞察力辨別影響歷史走向的事件與社會現象。某些事現在公眾都討論得熱火朝天,幾百年後將被遺忘;某些事現在不起眼,未來人卻可能寫在歷史教科書中,世代銘記。俗話說,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媒體亦是如此,深度文章或影片足以起到引導時代的作用。這便是以歷史角度思考當下的重要性。

有人說,萬卷史書是留給專業學者研究的,非史學家略知一二即可。確實,無需精通歷史當然也可成為成功人士,而且過去的事現在未必值得參考。但我們讀史,最重要的不是事本身,而是「道」和「變」,用司馬遷的話說,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優秀的史家著史,何取何舍,孰重孰輕,即反映其對歷史脈絡的洞見。「道」和「變」也是當今媒體應重視的,真正優秀的專題、人物訪談不會局限於事件本身,過許多年後也依然是珍寶,甚至價值翻倍。

史書的另一今用體現在寫作上。說到這,聊一聊「新新聞學」(New Journalism)與「非虛構寫作」(non-fiction)。

20世紀20 至 60 年代,美國興起「新新聞學」。和「純新聞」不同,「新新聞學」重點強調場景、生動的敘事和對話,向讀者傳遞資訊的同時也伴有美感體驗,可讀性高。「非虛構寫作」是「新新聞學」潮流下的產物,比普通新聞更具藝術性,但也要求真實。「非虛構寫作」可以寫現在,可以寫過去,可以寫社區內鮮為人知的普通人,允許靈活運用各種手法增強戲劇張力,使作品讀起來像小說,同時引導讀者深入往某方面思考。

這類作品的寫作固然不同於史書,但兩者有異曲同工之處,甚至可以借鑑史書。中國古代史書的顯著特點之一便是文學性強,所以說文史不分家,多數史家本身就是大文豪。部分記載吸引力強,無需浮誇,以看似平淡之語即可書寫鏗鏘有聲之文。著史者也一定會強調歷史事件的關鍵之處,正是這些關鍵之筆,引導讀者往深處思考。假如他們能穿越到現代,個個都會是傳媒界的高手。

以下從遠往近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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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以前,《左傳》是史書佳作中的佳作,其戲劇性非常強,善長描述戰爭,而且戰事不單寫軍事本身,還點出了勝敗的關鍵原因。

譬如講城濮之戰,有一段重點寫晉文公教化百姓,子犯在旁提醒說:「民未知義,未安其居」;「民未知信,未宣其用」;「民未知禮,未生其共」。等到晉國百姓安居樂業、誠實不貪,且政府「正其官」,用人順應民意,才能獲勝。講述邲之戰時,《左傳》寫楚國治國有方,選拔有德之士,賞賜不漏功臣,「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所以晉國人認為無法抵擋楚國。可見作者洞察力極強,告誡後人影響戰爭的最重要因素。

敘事最重要的是選材、布局、抓重點,《左傳》在這三方面都做得很優秀。本來各種大小事錯綜複雜,像零散的碎片,《左傳》將它們井井有條地綜合在一起,而且寫得跌宕起伏,令人緊張。重耳從逃亡到回國的經歷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穿插寺人披告密以及豎頭須請見的片段,增添了神秘感和緊張感。此外,寫晉靈公不君以及他和趙盾的矛盾也非常精彩,尤其是刺客撞槐自盡那一段,既從側面表現趙盾勤政盡責,令人敬佩,也展現「刺亦有道」的精神。又如晉靈公放狗咬人、提彌明搏獒、靈輒倒戈報恩,寫得變化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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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漢起,後世最推崇的正史當屬《史記》。《史記》中最佳篇,依照梁啓超的觀點,是《項羽本紀》、《魏公子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淮陰侯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貨殖列傳》、《太史公自序》。梁啓超對此十篇評價極高:「肅括宏深,實敘事文永遠之模範」。

比如《項羽本紀》,細節豐富,驚心動魄。項羽一生有許多大事可寫,而司馬遷用筆最多的是巨鹿之戰、鴻門宴和垓下之戰,這三件事恰恰是最關鍵的三大轉折點。特別是鴻門宴,每個人物都很生動,躍然紙上,戲劇性強。

司馬遷還善於透過記載小事暗示人物的未來,前後呼應。《項羽本紀》開篇講到,項羽「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並發表豪言壯語:「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之後學習兵法,然而「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寫他少年時的這些言行,是為了表現他胸懷大志卻性格粗獷,這是他未來成與敗的早期因素。我們看項羽後來打仗時的表現,確實相當英勇,善長布陣,但不長於謀略,這和小時候半途而廢密切相關。

《史記》中項羽破例列入本紀,排在秦始皇、漢高祖之間,反映司馬遷史識卓越。滅秦之功,首推項羽,這是肯定了項羽影響歷史演變的重要地位;但項羽也像秦朝的微縮版,驟興驟亡,所以重點突出他的盛衰經過,和秦朝興亡、西漢開國形成對比,以其為轉折點記敘從秦至漢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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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魏公子列傳》,其優點在於圍繞信陵君與門客交往的主線寫,相當高明。信陵君一生可寫之事很多,總要主次分明,不能寫成流水帳,司馬遷則重點選擇他最顯著的特點寫,表現他禮賢下士,正因如此,門客甘願拼命報答。

信陵君與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並稱「戰國四公子」,但《史記》為其他三公子立傳時都不稱「某公子列傳」,唯獨信陵君獲得「魏公子列傳」的待遇。該篇內共有一百四十多處稱「魏公子」或「公子」,字裡行間都流露著對信陵君的敬仰。

文中特意透過事實突顯信陵君關乎魏國存亡:「秦聞公子死,使蒙驁攻魏,拔二十城,初置東郡。其後秦稍蠶食魏,十八歲而虜魏王,屠大梁。」信陵君死後,秦國快速蠶食魏國,十八年後就俘虜了魏王,這和《屈原賈生列傳》寫屈原死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異曲同工,均以亡國襯托人才的關鍵,也隱含對當權者的批評。

《史記》其餘名篇也非常精彩,不在此逐一細說,推薦閱讀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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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自《史記》始,《史記》之後,其餘諸史也有許多名篇佳作,這裡列舉千年來備受推崇的一段序,出自歐陽修《新五代史·伶官傳》。沈德潛稱讚該序「抑揚頓挫,得《史記》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

《新五代史·伶官傳》序的敘事先從晉王臨終賜箭寫起,聚焦於小場景,將「鏡頭」對準代表三大遺恨的三支箭。「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借晉王之言簡練敘述唐莊宗未來的使命,將過去之事壓縮於三支箭中。

之後繼續圍繞三支箭敘事。「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概括唐莊宗不忘父王遺命,征戰沙場,以雪前恥。

寫到大仇已報,依然沒脫離三支箭。「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講述唐莊宗捉拿仇人,持箭返回太廟告慰父王在天之靈,仍寫小場景,讀者可自然聯想到其軍隊橫掃敵軍之勢。此處一揚,之後陡然一抑:「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蒼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仿佛昨日還是盛世,今日竟身死國滅,從「可謂壯哉」到「何其衰也」,作者以濃墨重筆寫盡巨大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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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寫道:「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作伶官傳。」這是《伶官傳》中最精闢的一段總結,「方其盛也」揚,「及其衰也」抑,天下豪傑與數十伶人對比鮮明,與「得之難而失之易」呼應,一代英雄唐莊宗由盛轉衰的歷史好似上天給他開的玩笑,充滿戲劇感。他是一位音樂天才,與眾伶人在藝術史上留下華章,卻不是個合格的皇帝。

究其亡因,固然包括貪圖享樂,寵幸伶官,但歐陽修也深入思索,反問說:「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字字發人深省。正因唐莊宗這段興亡史令人感慨萬千,所以歐陽修專門在《新五代史》中記《伶官傳》,以引起後世千年警惕。

再看現代非虛構寫作,也離不開記人記事,和「倒三角」新聞不同,可以從任何一個時間、角度或故事切入,取決於作者擬定的主旨,以及想引導讀者思考什麼。

二十四史均依照《史記》體例編纂,有個問題也值得思考:古時史書分不同體,有紀傳體、編年體、紀事本末體等,而二十四史為何均採用紀傳體?試想,若要方便讀者了解歷史大事的始末經過,紀事本末體才是最合適的,而紀傳體有割裂和重複敘事的弊端。

這就要提到過去史家最看重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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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紀傳體,即分為紀、志、表、傳四部分(二十四史中《史記》含世家,自《漢書》以後不再用世家,《五代史》除外)。紀、傳記載重要人物的生平,志重點記錄社會、經濟、交通、天文、學術的演變,表則按年代簡單列舉歷史大事。

馬端臨《文獻通考》解釋了紀、志、表、傳體例的重要性:「《詩》、《書》、《春秋》之後,惟太史公號稱良史,作為紀、傳、書、表。紀、傳以述理亂興衰,八書以述典章經制,後之執筆操簡牘者,卒不易其體。」

治史者研究的範圍太廣,數不盡的材料中,需釐清重要性的先後。在古人眼中,理亂興衰和典章經制最重要,必須兼顧。編年體和紀事本末體偏重於記理亂興衰。而紀傳體以紀、傳詳記理亂興衰,又以表、志記典章經制,是其一大長處。

某種程度上,對後世研究者而言,典章經制遠比歷史大事重要。如《文獻通考》所說:「理亂興衰,不相因者也,晉之得國異乎漢,隋之喪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該一代之始終,無以參稽互察為也。典章經制,實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繼周者之損益,百世可知,聖人蓋已預言之矣。爰自秦漢以至唐宋,禮樂兵刑之制,賦斂選舉之規,以至官名之更張,地理之沿革,雖其終不能以盡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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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大事固然重要,但再過幾百年後,人們更想看到的是文明發展中的變與襲,是山崩地裂前的潛移默化。某人做某件大事,必然受到環境的驅動或限制,一時代的政經制度、主流思想、文化風氣,甚至很久以前的,都會悄無聲息地影響社會中的每個人。近現代與古羅馬、古希臘無關嗎?現今許多國家法律體系都以羅馬法為基礎,「民法」和國際私法就是典型例子。

無論古人還是今人,都容易過於重視非常人與非常事,殊不知未來最需要的可能是常人常事。今人讀史時埋怨二十四史為何不把「志」記得更豐富些,現在還原古時社會全貌需要結合許多地方縣誌,很麻煩,實際上是太苛責古人。試想,今天社會上爭相關注的也都是非常事,未來人也必然會責怪今人目光短淺。但今人依然要儘量補充過去的不足,拓寬思維,洞察易被忽略的現象。

洞察社會,既要見著,亦要見微。1793年,英國馬加爾尼使團訪問中國,親眼目睹大清帝國的社會百態後,看出了多數清人意識不到的問題。當時正值乾隆盛世,大清堪稱世界第一強國,歐洲人對中國充滿好奇與敬仰,但馬加爾尼使團此行後,他們大失所望。怎麼回事呢?

舉個例子,有一次,清朝地方官盛情送活禽畜招待英國使團,有些禽畜在運輸途中死了,無法食用,所以英國人將這些腐肉丟進海里。之後發生的一幕令他們十分驚訝:海岸上的中國百姓爭先恐後地跳海,只為撈搶發臭的腐肉。這至少說明當時的貧富差距很大。數據顯示,乾隆年間人均糧食占有量確實不高,每人僅780市斤,遠低於明朝(1192市斤)、隋唐(988市斤),甚至不及秦漢(985市斤)。大唐開元盛世時,「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平民生活水平普遍高。而在乾隆盛世,平民勉強溫飽。客觀上這和乾隆年間人口爆炸性增長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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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加爾尼覲見乾隆(圖源:William Alexander)

而從另一件事,英國人則看出了清朝官府作風和制度問題。此事發生在定海,英國使團請定海總兵找人在海上領路去天津。之後定海總兵立即派兵全城搜索,就像逮捕通緝犯一樣將百姓捉來,審問他們誰到過天津。待找到指路人後,官府命令他們為英國人帶路,卻不給任何報酬。英國使團大為震撼,他們原以為清政府會花錢僱人,沒想到方式如此粗暴。此次中國之行,他們發現中國辦事效率極高,然而這種「大清速度」卻不是建立在僱傭關係上。

馬加爾尼使團此行還覲見了乾隆皇帝,感受到大清的威儀與繁華,這是見大;又看到民間疾苦,透過小事發現大清帝國漏洞百出,這是以小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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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圖:公有領域)

今人說,那時未能解決盛世帶來的人口暴增問題,意識不到西歐民主化的進程,不懂得儘早改革制度。今人在總結二百年前大清的問題時,覺得思路清晰,並指責昔人沒能一針見血地指出,但再分析時事新聞時,也難免處在今天的迷局中。很大程度是因為整個社會都在按部就班地運行,出於慣性,會視諸多常事為不必聚焦之事。歷史上每一次大變革前夕,多數人都仍在按照慣性前行,確然值得我們深思。

史家與媒體,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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