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夏

2024-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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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的時間是六點,君準時到達日本餐廳門口。她是一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從來不會遲到。但約好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夏季的風徐徐吹來,感覺很愜意。她想:「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已經邁出了這一步,就專心等好了。」

她為是否要赴這個約會糾結了很久。名義上她是有夫之婦,但丈夫九年前去海外工作後,越來越少回家。他本來就是個浪子,習慣了以行李箱為家的生活。而且他是個天生的浪漫主義者,一生中演繹着一段段英雄救美的傳奇。

君對他充滿感激。沒有他,她不可能在十年內從一個身無分文的中國留學生,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並獲得碩士學位和註冊會計師資格。現在,她有一份穩定的政府部門工作。她原以為經歷過他們倆轟轟烈烈的愛情後,他會定下心來做一個家庭暖男。但她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幾年前,他去了泰國工作,可能處處碰到需要救助的人,從此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最後一次回家時,兩人無言相對。他卻一有空就往泰國打電話。她生氣地說:「在泰國說得還不夠嗎?」他說:「你不要誤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他不但不回家,乾脆連電話也懶得打過來。

對自己的身份,君感到越來越尷尬。既不能融入單身人士的朋友圈,又不能加入傳統夫妻家庭的行列。無論在哪裡,她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兒子班上一個小朋友的媽媽是馬來西亞人,熟悉之後總是說:「這哪裡是婚姻呢?」就是這位朋友安排了那天的約會。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咚咚咚」。一個精壯魁梧的男子以極快的步伐從遠處走到她面前。「Hello,你是君吧,我是傑。對不起,病人太多了,脫不了身。」君微笑着說:「天氣很舒適,我等着沒關係。現在進去正好,夠安靜。」

餐廳不大,壽司櫃檯前掛着三個圓筒狀的燈籠,白色的底,素淡的字。不是周末,餐廳很安靜。君徑直走到角落一個靠窗的空位坐下,傑在對面坐下來。可能是緊張,他時不時抖動着雙腿。傑算不上是美男子,卻有一種粗獷的魅力,特別顯眼的是寬闊的肩膀和白襯衫下若隱若現的胸肌。

兩人的對話先從各自的來澳經歷開始。

Gough Whitlam在1972年當選為澳大利亞總理後,實施了一系列改革。其中最著名的是從1974年起取消澳大利亞大學的學費,讓窮人的孩子也有機會接受大學教育。這項大學免費措施惠及所有英聯邦國家的學生。只要他們在所在國通過了相當於現在的VCE(維多利亞教育證書)的高中階段資格證書,就可以到澳大利亞免費上大學。

當時的馬來西亞實行基於種族的大學錄取配額,90%的名額保留給馬來人,僅10%的名額留給其他所有種族的人。華人重視教育,有錢的家庭都會送子女到英美加澳讀大學。傑的父親是一個鄉鎮的建築工,有十一個子女,傑是老五。一家人艱難度日。比傑年長的幾個哥哥姐姐在中學畢業後便參加工作。傑從小學到中學一直都是全級第一,兄弟姐妹們都戲稱他為「愛因斯坦」。

他在十一年級時偶然聽說了澳洲大學免費的消息,便請求父親送他去吉隆坡的泰勒學院(Taylor College)攻讀十二年級。這所學院專門幫助中學生準備並參與澳大利亞的高中階段資格證書考試。傑沒有辜負父親的信任,以驕人的成績被墨爾本大學的醫學系錄取。來到墨爾本大學後,雖然不用交學費,但生活費要靠自己勤工儉學賺取。醫學課程的學習量很大,他卻要為生存干各種各樣的零工,其中包括在建築工地砌磚、攪水泥等體力活。可能從那時起,他練就了一身肌肉,看上去很難想象他是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話題不知不覺地從窮學生的困境轉移到了投資和創造財富。傑的聲音漸漸變得興奮起來。他問:「你讀過《富爸爸窮爸爸》這本書嗎?」君回答:「我聽說過。這本書很火,但我還沒有看過。」傑說:「你一定要去讀這本書。Robert Kiyosaki(清崎)說得很對。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只會勤奮工作,卻不去投資理財,一輩子只能做錢的奴隸。窮日子我已經過夠了,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有過錢。從現在開始,我一定要通過投資成為一個有錢人。做一個自由人。」

君也是一出生就過窮日子的。但在中國的文革年代,全國人民都一樣窮。一個月每人幾斤米,幾兩油,幾兩肉,都是規定的,憑票供應。因此,成長中從來不知窮是一種不平等和恥辱。她的父母經歷過七年抗戰和四年內戰,也是一路窮過來的,所以一家人從來不會談論「錢」。加上她在中國學中國文學,沾染了文人骨子裡對金錢的不屑。傑口口聲聲說起「錢」,讓她有點尷尬。但轉念一想,到了澳洲以後,她自己也嘗過窮的苦滋味。為什麼要自作清高?為什麼不能討論錢的事情呢?

她遲疑地問:「你已經在當地行醫十多年,為什麼從未獲得財務自由呢?醫生的收入不是很高嗎?」不問則已,一問打開了一罐蟲子。傑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子脹了起來,眼睛充滿了傷痛和憤怒。「為什麼?結婚時女的管着錢袋子。她要花錢,不肯儲錢投資,男人能怎麼辦?兩個人要分開,她不但霸占了孩子,還霸占了家,法庭處處護着女人,男人能怎麼辦?」

通過對話,君了解到傑和他的太太是在吉隆坡泰勒學院的同班同學。畢業時,他的太太摘取了桂冠,而他只能屈居第二。兩人青梅竹馬,從馬來西亞到澳大利亞,二十多年的甜蜜感情逐漸變成了糾結的怨恨。

君一下子無言。幸福的婚姻是每個人的嚮往。步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每顆心都在信誓旦旦。但有多少婚姻能甜蜜如一地走到底呢?即使勉強留在婚姻里,多少人在感受着被困圍城的孤獨?就像她自己一樣,今後的路應該怎麼走下去呢?她告訴傑,她還沒有正式分家或離婚。傑說:「哦,那你還不算單身。」

約會後,他們沒有再互相聯繫。君的腦海里時不時浮現出傑的身影。她清楚地知道他內心深處傷痕累累,有很多不能觸及的禁區,原則性強得近乎不近人情。但他也有很多吸引她的地方,比如他壯實的體魄、廣博的知識和令人矚目的職業。他雖俗氣但不市儈。最讓她感動的是,他並沒有因為她有兩個孩子而拒絕與她見面。可以看出他是不失善良的性情中人,肯定不會傷害她和她的孩子。

或許兩人的吸引是一種化學反應,無需列舉任何原因。

她終於撥通了到泰國的國際長途。「我們分手吧。」回答很直接:「好吧。我還是很愛你的。但你還年輕,我不能耽誤了你。」這英國紳士的作派和口氣讓她感到不平。她寧願聽到失去理性的憤怒,至少那樣她能知道他們曾經愛過,或者他還在乎她。但這樣一句「我還是很愛你的」,顯得那麼空洞虛偽。

他們的介紹人把她正式分手的消息告訴了傑。傑說:「我們終於處於平等的地位了。」

他們第二次約會距離第一次在日本餐廳見面已經差不多半年。見面時,傑對她說:「澳大利亞的離婚率是30%,但第二次婚姻的失敗率翻倍,為60%。」

君很清楚兩人是不會走進婚姻殿堂的。傑對錢看得很重。經過上一段婚姻的創傷,他絕不會讓離婚分財產的悲劇重演。她想自己也是過來人,大家開門見山地說清楚,比以後糾纏不清好多了。於是她爽脆地說:「婚姻是一紙婚書而已,什麼都證明不了。反正我們都有房子,平時各住各的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行動上忠誠,互相照顧。我相信1加1大於2的無窮倍。」傑問:「這話什麼意思?」君答:「一個手掌拍不響,兩個手掌掌聲不斷。不就是無窮嗎?」

傑問:「我們財政自理,各自投資,有問題嗎?」君說:「我們都有各自的職業,可以各做各的。但投資的意向應該互相幫助和商量。兩個腦袋總比一個好。」傑說,「既然都要投資,我們要立刻行動起來。我們從房產投資做起吧。根據統計,澳洲的房價平均每年上漲7%,每十二年翻一倍。把租金和負扣稅的稅務福利加起來,又會多出5%的收益。資本增值和收益加起來12%,全部都用於再投資,就產生複利增長。資產七年就能翻一番。而且投資房產只需要第一次投資時投入20%的資金作定金,其餘的向銀行貸款。房產增值經銀行評估以後,再投資項目可以用已增值的房產作為抵押品,自己連定金都不用付。」

他們之後周末的約會大都是看房子。一旦買到房子,就利用周末自己動手做一些必要的維修和裝修,然後再出租出去。傑的動手能力很強,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最適合的材料和方法解決碰到的難題。君也學會了油漆、補牆縫、貼瓷磚等工作。十幾年下來,兩人各自的收益竟然如傑所說的一樣,實現了複利增長。

每次他們收拾好工具,駕車回家時,星星燈光已經從一家家的窗戶閃亮。澳洲夏天的白晝很長,從外面看到屋內的燈光時,應該已經是九點多了。君暗自想,窗外看到的每一戶的燈光都一樣,只有在窗內燈下的人才知道自己的故事。在與傑結伴同行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碰上這樣一個向錢奔跑如火如荼的夏季。雖然她心底依然覺得跟着傑天天盤點房價升降有點俗氣,但趁着自己正當壯年,這樣火火熱熱地大幹一場總比在家無病呻吟好千倍萬倍。他是一個俗氣的男子,她又何嘗不是一個俗氣的女人?燈光下的故事,只有燈下的人知道它的酸甜苦辣。此刻,她嘗到了汗的鹹味,更多的是創造的甜味。

從中國到澳大利亞,開始的十多年她總是覺得頭重腿輕,仿佛風一吹就會倒。如今的她,終於通過自己的雙手建立了穩固的根基。她明白了傑在與她第一見面時發表的「有錢自由人」宣言。澳大利亞的穩定社會制度讓每個有夢想而又願意為夢想付出汗水的人能將夢想變成現實。這樣的人生既神奇又接地氣。

人間煙火要由經濟基礎支撐。經過了擼起衣袖大幹一番的火熱夏季,金秋的收穫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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