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上看到一個台灣小孩寫的作文,非常喜歡:
今天開學,外面天色灰暗,雷雨交加,如同世界末日一般。走去學校,看見一隻鳥,活生生的被雷劈死。附近其它的鳥和蟲,拖着沾滿雨水的身體,走過來為它哀悼。我以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進校門。上帝呼應我的心情,將雨下得更大,雷打得更響。麻雀站在乾枯的樹枝上唱着悲歌,蝴蝶收起受傷的翅膀,在花朵下默默的哭泣。但冷漠無情的學校,卻依然高興的迎接着我。
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個台灣孩子的作文,再好不過地映證了觀堂此言。因為不想開學,他所見的一切風景,都是悲傷的,天色灰暗,雷雨沉痛,鳥和蟲在哀悼,麻雀唱着悲歌,蝴蝶默默哭泣。當然,悲傷的其實不是天色和雷雨,也不是鳥、蟲、麻雀和蝴蝶,而是這個不願過完快樂的假期,去牢房一樣的學校上學的孩子。是他天真的悲傷與動人的文筆,才使得天地同悲、萬物共哀。
這篇作文的最後一句尤其醒目:「但冷漠無情的學校,卻依然高興的迎接着我。」看,我已經這麼難過,學校卻這麼冷漠,還沒心沒肺地高興着,迎接着我!
整篇作文不到兩百字,卻傳神地寫出了一個不願開學的孩子的所見所思,秒殺所有高考滿分作文。
細思之,此文的妙處,在於完全拋棄了套路,而這在大陸孩子的作文中,非常罕見。
大陸孩子們一寫夏天,必寫一絲風沒有,必寫知鳥大叫熱死了。其實夏天的炎熱有很多方式表現,契訶夫《美人》寫夏天的炎熱,「熱風把塵土吹到我們臉上,弄得我們的眼皮粘在一塊兒」,這是不是比寫一絲風沒有更熱?胡安·魯爾福《我們分到了土地》寫夏天的炎熱,「在這裡說起話來,炎熱的天氣會使詞語本身在口中發熱,弄得你口乾舌燥,最後只好直喘粗氣,誰也不想開口。」這是不是比寫知鳥大叫熱死了更熱?契訶夫與胡安·魯爾福都是大師,大師不會用套路寫作,我們當然不能與大師相比,但可以向大師學習,所謂「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向大師學習,我們還可能成為中等水準以上的人,向套路學習,我們只會比套路更等而下之。
不過,向大師學習,只是破除套路的第二手段,還不是第一手段。真正破除套路的第一手段就是:說人話。寫作本質上是一種對話,將你看見的,想到的,講給你想講的人聽,變成文字,這就是寫作。我們很難想象,孩子對自己最好的朋友會說,「我剛扶了一個老太太過馬路,她問我的名字,我說請叫我紅領巾」;我們也很難想象,孩子會對自己的媽媽說:「我的爸爸長了張濃眉大眼的國字臉」……當你對自己的好朋友,對自己的親人講你非常想講的東西時,一定是不帶套路的。所以,破除套路的第一手段就是將寫作當成一種對話,坦誠的、熱烈的、不講不行的對話。第二手段,才是向大師學習。而只有破除套路,方能上路。
與套路一起需要破除的,還有浮誇。小孩子寫作文,很容易分不清什麼是浮誇,什麼是修辭意義上的誇張。台灣孩子這篇作文,當然是誇張的,但一點也不浮誇。文學允許誇張,但不允許浮誇。「白髮三千丈」是誇張,但人人都懂得它是在表達年華老去的深刻悲哀,所以並不覺得浮誇。誇張與浮誇的區別就在於,句子背後是否有足以支撐它的情感或趣味。有,就是文學手法的誇張;沒有,就是戲弄讀者的浮誇。台灣孩子這篇作文,讓老天爺都跟他一起悲傷,夸不誇張?當然誇張!浮不浮誇?絕對不浮誇!因為他寫的是真情實感,而且是用極富童真的趣味寫出的真情實感,當然不浮誇了。
值得一提的還有修改。台灣孩子這篇作文,一定是經過修改而不是寫完就算了的。鐵證是文中一個錯別字都沒有,也沒有任何語病。即便是我們這些成年的專業寫作者,如果寫完後不修改,都是很難避免語病和錯別字的。一個小學生寫的作文,若不是經過修改,要做到杜絕語病和錯別字,在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
修改對於寫作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又長期被忽視。但我們必須明白,修改是通往優秀寫作的必經之路,甚至可以說真正的寫作是從修改才開始的。只有在修改的時候,你才能看到自己的文章從結構、段落到字句的問題。如果結構有問題,那就調整結構,如果段落有問題,那就增刪段落,如果字句有問題,那就斟酌改之。一個人有機會修改自己的文章是幸運的,像人生就是不能修改的,誰也不能坐上時光穿梭機回到過去修改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所以沒有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但文章卻可以修改,我們所犯下的種種錯誤,可以一一糾正,我們所未達到的完善,可以通過不斷修訂來接近。既然修改文章是如此幸運與美妙之事,那何不讓我們在寫完一篇文章後,立即激情滿滿地投入到修改中去呢?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新默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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