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莫言的爭論,讓我有種巨大的荒謬感

押沙龍yashl
2024-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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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圖片

前些天,有人起訴莫言,說他歪曲歷史,抹黑英雄什麼的。

我在朋友圈裡連着刷到好幾篇文章,都在力挺莫言,痛批這件事。當然,我的朋友圈沒什麼代表性。如果去抖音之類地方看看,力挺起訴者、痛批莫言的說不定更多。至少我逛知乎的時候,就看到很多人在罵莫言,呼籲有人管管這個吃裡扒外的壞蛋。

那幾篇力挺莫言的文章,我大致翻了翻,雖然道理說的都對,但讀完以後,還是不免有種巨大的荒謬感。

都2024年了,還要寫文章爭論這些道理,不該覺得很荒謬嗎?

這些爭論實在是一點都不新鮮。我小時候就聽到過類似的爭論。比如莫言的《紅高粱》,張藝謀老師翻拍成了電影,獲了一些獎,很多人就在罵。不是一個兩個,真的是很多人在罵。不過他們罵的主要不是莫言,而是張藝謀,說他崇洋媚外,說他抹黑中國,說他別有用心,等等等等。用的詞兒跟現在罵莫言的差不多。當然,也有人寫文章為張藝謀辯護。而他們講的道理,跟我在朋友圈裡刷到的那些文章,也差不多一模一樣。這種爭辯一直持續到了《菊豆》和《大紅燈籠高高掛》,再往後基本就塵埃落定了。經過一番折騰後,整個社會似乎漸漸取得了共識:這些電影是好的,那種誅心式的攻擊是錯誤的。

所以,我一直以為大家已經永久性地跨越了痛罵《紅高粱》的階段。那些道理孰對孰錯,早就一清二楚,再也不用囉嗦了。但事實證明,我錯了。

兩次爭論中,罵的理由幾乎一樣,辯護的理由也幾乎一樣,只是時間上隔了三十多年。這還不夠讓我驚愕嗎?

說起來,這是我的問題。我活在一個巨大的錯覺里。我曾經以為大家達成了很多基本共識,但並沒有。我曾經以為很多常識性的觀念只有歷史價值,但也不是。就像王小波的雜文,我一度覺得寫得很有趣,但是內容都是老生常談而已。我這麼想也並非沒有理由。當時整個社會對王小波的雜文都是一邊倒地讚賞,但並沒引發太大的爭論。四平八穩的常識能引發什麼爭論呢?

但是,現在如果再爆出《花拉子模信使問題》、《思維的樂趣》《積極的結論》這樣的文章,就很可能引發爭論,很多人就會不認可,甚至會罵。我猜想,以後有些年輕人再讀王小波,甚至可能會受到思想上的震撼:原來還可以這樣思考問題!

人上了歲數以後,讀書的時候往往是一邊讀,一邊忘,常看常新。我覺得咱們這個社會也有點像上歲數的人,常識會不斷變成冒犯,老生常談會不斷變成先鋒新知。一本書,幾十年前讀起來震撼,幾十年後讀起來再次震撼。一個道理,幾十年前讓人醍醐灌頂,幾十年後再次讓人醍醐灌頂。灌頂當然是好事,但是這些醍醐的保質期未免太長了些。

幾十年甚至可能都說短了,有時候甚至可能上百年。就像現在網上有些年輕人相信西方偽史論,說是西方那些發明,什麼蒸汽機啊,萬有引力理論啊,工業革命啊,都是從《永樂大典》裡偷來的。其實類似的說法在清末就有。當時就有人說過,洋人那些東西都是從中國偷去的:力學是從《墨子》那裡偷去的,數學是從《九章算術》裡偷去的,天文學是從《天官書》偷取的,等等等等。後來,大家都把這些說法當笑話看,就算有些人客氣些,也不過是說這些人「托古改制」,想要減少洋務運動的阻力。可誰能知道,一百多年後,這些東西又會打包成《永樂大典》,捲土重來呢?

前一段,張雪峰對文科說了一些很不友好的話。當然,那些話並不正確,我也不贊成。但是我看到有文科生反駁張雪峰說:你說文科無用?當年要不是文科生提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們理科能有這麼大的發展?這個反駁也許是對的,但我還是忍不住覺得詫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麼一條簡簡單單的常識,怎麼還需要當成文科重要的成就呢?理工科學搞出了這麼複雜高深的成就,而文科生說我們也很厲害,我們提出了真理要靠實踐檢驗!這聽上去真是很荒謬。

我並沒有貶低人家的意思。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就是要不斷發現常識,不斷重申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不斷將老生常談談了又談。王小波常讀常新,已經灌過一百次的醍醐隨時準備灌第一百零一次。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是原地打轉,但要想保持原地打轉,都需要付出艱巨的努力。這個過程就是西西弗斯推石頭一樣。它考驗的不是智力。這不需要太高的智力,它考驗的是耐心和勇氣。大家都覺得中國式父母嘮叨,但他們再嘮叨也嘮叨不過咱們的常識輸出者。他們必須不停地說,不停地說,把同樣的道理用不同方式說了又說。可是他們真的不能停下來。

這讓我想起《愛麗絲鏡中奇緣》裡,紅皇后對愛麗絲說的一句話。她說:「在這個世界上,你必須不停地奔跑,才能保持在原地。」

真是很不容易啊。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押沙龍yas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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