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寶強:戴培忠
一
小戴把輪椅推到床邊,然後將右腿一點點挪到床上。腿僵直如一塊鐵板,彎也彎不得,抬也抬不動,他使勁捶了幾下,右腿還是巋然不動。他只得把左腿一點點地挪上去。雖然左腿也僵直,但總算聽大腦的指揮,一點點地挪上了床。他感慨地摸着左腿說:「無論如何,『左』就是比『右』好!」當他終於爬上床時,內衣已全部濕透。
他躺在床上,吸進自己呼出的濁氣,聆聽沒有節奏的心跳,凝視不能動彈的軀體。絕望如裹屍布,嚴嚴實實地遮住了他。凌遲是什麼?凌遲不就是一刀刀地割肉嗎?活埋是什麼?活埋不就是一點點地窒息嗎?我比凌遲還不如,至少凌遲還有他人來執刀;我比活埋還不如,至少活埋還有他人來挖坑。可我卻一個人承受這一切,沒有一個觀眾,甚至沒有一個喝倒彩的觀眾。
我的觀眾都到哪去了?熱淚盈眶的學生,熱情沸騰的工人,熱烈鼓掌的領導。鎂光燈熄滅了,鮮花消失了,掌聲停止了。只有我一個人咀嚼着孤獨,反芻着孤獨,我沒有一個聽眾,甚至沒有一個鄙視我的聽眾。
「不!不!不!」他撕心裂肺地嚷着,把身子一點點弓起,弓成一張滿弓。滿弓上搭着一隻蓄勢待發的手。手很粗大,突出的關節如老虬樹的樹瘤。手如藤蔓,費力地攀爬,使勁地伸展再伸展,半截小指終於勾住了一本相冊。
這是一本巨無霸的相冊。封面已磨損,但鮮紅的封面依然鮮艷,鮮艷得快要滴下血來。突然,窗外飄來一首歌,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吟唱。他驚訝地發現,他能一氣呵成地唱完了「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這首歌。一個癱子,竟能完整地記住半世紀前的譜和詞,這不是奇蹟嗎?這不是紅歌產生的奇蹟嗎?
奇蹟!我相信奇蹟。保爾•柯察金是奇蹟;張海迪是奇蹟;我就是下一個奇蹟。他的多巴胺如噴泉般湧出,他緊緊抱住相冊:相冊是他的圖騰,他的華表,是他繼續生活下去的源頭。
他用顫抖的手翻開相冊,相冊里不但裝着照片,還裝着獎狀和錦旗,這些原本掛在臥室的牆上。當他深情地凝視時,妻子憤怒地把他摔到地上。
他一一拾起自己的功勳章,本想把錦旗和獎章再一次請上牆,但最後還是放在相冊里。這樣,他就能零距離地撫摸它,零距離地凝視它,零距離地傾吐它的情愫。
他翻開相冊,第一張照片是他頭戴安全帽,英氣逼人地站在油塔上。紅旗颯颯,陽光燦爛,他咧開嘴,笑容燦爛,這張照片曾刊登在《石化報》上。內行人說,這張照片和大慶油田英雄王進喜有的一拼。照片啊照片,賺盡了眼球,賺透了感動,賺滿了眼淚,賺足了鮮花,無聲無息的照片,賺來了滿堂喝彩;僅黑僅白的照片,賺來了奼紫嫣紅;單薄如紙的照片,賺來了說噱逗唱;照片,照片,記載了他戰天鬥地的豪情壯志。
第二張是他學毛選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手捧紅寶書,深情凝視。據說,這張照片可以與雷鋒學毛選的照片相媲美,差別在於一個戴軍帽,一個戴安全帽。
第三張不是照片而是一幅木刻:一個壯碩的男人,用自己赤裸的脊樑頂在油罐底部的考克上,暗紅色的油噴在他的脊樑上,讓他的胴體有了大衛一樣的神聖感。不!大衛展示的僅僅是男人的胴體,而他,卻是保衛石油的勇士,共和國的功勳——他完全可以和任何一個英雄媲美,甚至超過他們。
這幅木刻曾勇奪石油部美展木雕一等獎。
這是一張發黃但疊得整整齊齊的解放日報,解放日報以頭版頭條介紹了他的光輝事跡。在考克卡住,硫化油即將下泄的情況下,中國工人用自己的脊梁骨堵住考克,避免了後果嚴重的跑油事件。想當初,他的義舉傳遍了江浙的山山水水,上海的浦東浦西。
他的手顫抖地停留在這些照片上,這是他的榮譽本,夠吃一輩子的榮譽本。這是教育兒子的範本,不但能教育令郎,還是中小學的政治教材。
兒子還在牙牙學語時,已經觀摩爸爸的獎狀和獎盃;兒子蹣跚學步時,手裡拿的就是大衛的木刻;兒子讀小學時,開始逐字辨認報紙上對英雄的宣傳。他政治上的每一個成就,都濃縮在兒子的成長里。他的手深情地摩挲着相冊,突然皺起了濃眉:相冊的一角被摔破了一個大口子,這口子是他心靈上的傷疤。他痛苦地把眼睛轉過去,轉到牆上的全家福照片上。
這是全家唯一的全家福照片,為了讓妻子參與拍照,他磨破了嘴皮依然不能奏效。好在兒子的一句話才讓妻子參與合影。兒子說:「難道媽媽年老時,不想看看兒子十周歲時的模樣嗎?」
照片上,坐在前面的是岳母,她是上海某研究所的所長。岳母長得非常漂亮,但她的臉上沒有喜氣,反而有悲傷。他想不通,岳母有這麼好的工作,這麼好的丈夫,她還有什麼事不能釋懷?
岳母的旁邊當然是岳父,岳父相貌堂堂,不僅是他的泰山,還是他的師傅,更是培養他入黨的黨委書記。他進工廠後,岳父就精心栽培他,在政治上引導他,不久他就成了石油部的勞模。沒有岳父精神上的加持,他現在可能還是個普通的修理工。
他的左邊是妻子,妻子雖秀美端莊,但緊皺濃眉緊咬嘴唇,仿佛陷於水深火熱中。他從小到大的格言就是把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女人的表情,就像等待他的解救。解救?是她解救我,還是我解救她?想到這,他嘆了一口氣。從結婚的那一分鐘起,女人就是這個表情,究竟有什麼血海深仇能讓她三千六百五十天,都從一而終保存這個表情?我固然有一次「失足」,但我已經無數次地請求她的寬恕,他顫巍巍舉起手,左手小拇指上有一個刀切的斜面,那是他在「失足」後的懺悔。因為失足而懺悔,因為失足而慚愧,縱然他鉚足了勁要「救贖」,但她依然沒有饒恕他。
他的眼睛朝右邊移去,那個十歲的男孩就是他兒子。兒子沒有繼承他的濃眉大眼,卻有一雙極其銳利的錐子眼。錐子眼!他仿佛在什麼地方看過這雙錐子眼,但現在,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有一次兒子問他:「爸爸,你為什麼老在看照片?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照片……」
「兒子,這是我一生的紀念,也是最後的紀念,因為我再也站不起來……」
「當年的你,為什麼一定要用身體去堵酸性油?」
「因為這是國家的寶貴財產,美帝國主義卡我們……」
「美帝國主義……是不是美國?」
「是啊,美帝國主義及其兇惡和陰險。」
「班長西西全家移民去美國,今天老師還為他開了歡送會。老師還說:我好羨慕你們家啊……」
「老師真這麼說?」他憤怒地站起來,但是他站不起來,於是他只能痛苦地嚎叫一聲。
「你為什麼要用身體去堵酸性油?你毀了你的身子,也毀了我們這個家。」兒子尖銳地嚷着,他的臉刷地白了。
「你是否在模仿他?」兒子翻開照相簿,指着一張剪報問。剪報上介紹的是鐵人王進喜在設備發生故障時,跳進水泥攪拌機用四肢攪動水泥的事跡。
「你是否為了模仿他?」兒子的手指如匕首,直直地戳在他腦門上。
凌空一腳當頭一棒,他被這個問題問住了。當年的英雄在接受鮮花和掌聲時,從未被任何問題問倒過,今天,對英雄的質疑竟然來自兒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關考克而用身體去堵油。」兒子用錐子一樣的眼神盯着他。「你想做英雄,你一輩子都想做英雄,你的每張照片上都擺出英雄的架勢。酷斃了,帥斃了。」
小戴也用自己黑黝黝的眼珠盯着兒子,兒子不像他,一點都不像。從思維到性格,甚至連相貌都南轅北轍。兒子經常語出驚人,有一次,他指着照片問他:「下雪了,油罐頂上白雪皚皚,你為啥只穿着背心幹活?」
「我……」那時的他十八歲,一腔滾燙的熱血想貢獻給黨的石油事業。為了這,三九寒冬他經常夏裝上陣。報紙一次次宣傳他,黨委一次次表彰他,就是希望全中國的工人像他一樣。
「用現在的話來說,你就是作秀,我覺得你一點也不酷。」兒子皺着眉。「擺酷賣萌,作秀做態。」他的臉刷地紅了。
「你為什麼要叫戴培忠?」兒子老氣橫秋地問。
「這是你外公給我改的名字,我本來叫戴崇禹。」
「戴崇禹這名字好!」兒子搖頭晃腦地說,「大禹治水功德千秋,不崇拜他崇拜誰?外公為什麼要你改名?是否要培養你的忠心?」
「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情不自禁地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突然心一顫:他爺爺他父親和他耳垂邊都有一顆痣,但他親生的兒子卻沒有。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問題困擾着他,已經十年了。
「今天老師讓我們用『英雄』造句,她說英雄的反面是狗熊。」
「你怎麼寫?」
「我父親為了做英雄用身體去堵油,結果酸性油腐蝕了身體,現在只能坐輪椅成了狗熊。」
他猛地捂住臉,仿佛被電流擊中。
二
兒子無精打采地出了學校,今天他的作文又被老師批滿分,並在課堂上朗誦。就在他興沖沖地接過同學羨慕的眼神時,老師突然說:「讓你父母趕緊交學雜費。」短短一句話,就讓他從歡樂的巔峰跌到痛苦的谷底。
他背着書包,手裡拿着一本《十萬個為什麼》心裡也升起《十萬個為什麼》。被學校邀請到校做英模演講的爸爸,戴着紅領巾在台上是個英雄,可在家裡床上的父親就是狗熊:他整天翻着相冊,他不能下床走路,他因疼痛而呻吟,但是,只要「新聞聯播」一出來,他又恢復了精神抖擻。為什幺爸爸像英雄又像狗熊?為什麼?
還有母親,自從下崗後,家裡基本看不到她。媽媽有一次摟住眼淚汪汪的他說:「媽媽沒時間陪你,因為我要打四份工,給你買足球,給你買書籍,給你的興趣班付錢。」他緊緊地摟住媽媽,他知道媽媽愛他。可是有一天深夜他醒來時,發現坐在他床邊的媽媽竟惡狠狠地看着他,就像看一隻老鼠或者毛毛蟲,驚恐之下他用被子蓋住頭。為什麼媽媽既愛他又恨他?為什麼?
還有外公,外公經常藏在他回家路上的拐角處偷看他。當他轉過身準備撲向外公時,外公卻一溜煙鑽進轎車,車夫關上車門後絕塵而去。
有一次,正在看新聞聯播的爸爸嚷着:「快看!你外公!你外公!」外公西裝筆挺坐在屏幕前侃侃而談,和他偷看他時的賊頭狗腦完全不一樣。媽媽拿着拖把衝過來,「啪」地關了電視,然後叉着腰生氣地看着父親。外公是媽媽的爸爸,媽媽從來不帶他去外公家,媽媽為什麼不喜歡她的爸爸?為什麼?
還有外婆,每當逢年過節,爸爸就帶他去外公外婆家。外公看到他,激動地衝過來摟住他,但外婆只是送給他禮物卻從來沒有抱過他。有一次,蹣跚學步的他跌倒在外婆懷裡,外婆像被火燙了一下,竟然跳起來。有一次他睡着了,醒來時發現外婆惡狠狠地看着他,天吶,外婆看他的表情,就像媽媽半夜裡看他的一樣。為什麼外婆和媽媽的表情一樣?為什麼?為什幺爸爸媽媽外公外婆,都有兩副表情兩張臉?為什麼?
他怏怏地走到門口,發現郵局的叔叔把《人民日報》塞進他家信箱。「叔叔,這不是我家的報紙。」
「這是你家新訂的日報。」叔叔看着手裡的本子,很認真地說。
「我家連學雜費都付不起,爸爸,你為什麼還要訂報紙?」他拿着報紙,生氣地推開門。
三
丹丹做完清潔後,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她在洗手時,凝視着手上的傷痕。手腕上的一道傷疤是她十二歲時割腕後留下的。自從她自殺未遂後,不但留下了一個傷疤,還留下了「腦子有病」的外號。這道傷疤陪伴她走過童年,走過青年,但絕不能陪她走到中年。她咬着嘴唇發下了毒誓。
她騎着「咯吱吱」的破車趕到學校時,兒子已經走了,班主任冷着臉接過學雜費。
她忍不住嚷道:「中國兒童不是九年制免費教育嗎?為什麼還有這麼多苛捐雜稅?」
班主任看着她冷冷地說:「希望你用正常人的思維說話。」
她的臉一下子青了,接着又紅了。她走出校門,大滴大滴的淚珠奪眶而出。她沒有擦臉,任憑大顆大顆的淚珠肆意流淌。
正常人,正常人,從什麼時候起,她成了不正常的人?小學時,她逃夜在火車站過夜,中學時,她逃學在火車站溜達,她甚至還跟着上訪人流去了上海市信訪辦。每次她被遣送回家時,都有人說這孩子「腦子有病」。但是,從來沒有人問她為什麼離家?為什麼逃學?為什麼駐足於信訪站?究竟是誰不正常?是這個社會,還是這個社會的公僕?
進家後,她發現兒子和丈夫都不在。她想打電話,但丈夫沒有手機,確切地說,是他拒絕使用手機。他說:「手機能收發短信和視頻,這些未過濾的信息里有不健康的東西。為了杜絕精神污染,我拒絕使用手機,同時也拒絕使用電腦。」
「你聽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你看的是中央電視台,你讀的是人民日報。這是你的二點一線。」她冷笑着。
「我知道我很……狹窄,但安全啊!」培忠撓着頭。
「其實你應該住在安全島上。島上沒有音頻視頻,沒有讀物書籍,絕對真空無污染。」
「寶島在哪?」培忠急切地問。
「精神病醫院。」她對着他耳朵大吼一聲。培忠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她兇狠地看着他:「我寧可看到你哭,也不要看到你笑。」
「可笑……總比哭好啊!」他搔着頭皮,憨厚地笑了。
她推開臥室,凌亂的大床上放着一本相冊,一看到這本相冊她就感到噁心。紅色思潮浸淫腐蝕了她的丈夫,以致他成了殘疾人。一看見這張床她更加噁心:在這張床上,養父強姦了她,那時她只有十二歲。在以後的日子裡,她或逃學,或酗酒,或抽煙,或擠在信訪人流里南下北下混火車,或在遣返回家時歇斯底里地掙扎抓狂,但每次養父都把不安定的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因為養父就是上海市維穩辦的書記。
十年前,在這張床上,又上演了一場假強姦案。被灌得迷迷糊糊的培忠「強姦」了神志不清的丹丹。清醒後的培忠,跪在書記腳下,寫下懺悔書並表示娶丹丹為妻。八個月後,培忠終於喜當爹,養父終於喜當外公。
丹丹憎恨地看着這張床,突然發出「格格」的怪笑:「二十二年了,我終於要討個說法,終於要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有人在敲門,「你是培忠的妻子嗎?」
一個戴紅袖章的老太站在她面前。「他怎麼了?」
「他從床上摔下昏迷了,你兒子和鄰居送他去了醫院。」
「什麼醫院?我這就去。」丹丹穿上鞋。
「媽媽!醫院讓你趕緊去交錢。」兒子背着書包,無精打采走進來。
她一把摟住兒子:「今天,媽媽已經把學雜費交了。」兒子沉默着,只是把自己的小手塞進她的手心。
「兒子,還沒吃飯吧?」
「媽媽,你趕緊去交錢吧……」丹丹攥着癟癟的錢包,愣在原地,這一刻,她的心被撕成了兩半。這一刻,什麼黨代會,人代會,政協會,兩會三會狗屁會,統統去他媽的吧!
她用家裡僅剩的雞蛋,給兒子下了一碗麵,又給兒子洗了臉,然後把兒子送上床。她看了看錢包,於是給丈夫的廠領導打電話。她說:「廠長您好!石油部的勞動模範戴培忠現在在醫院,但他連買止疼藥的錢都沒有,請廠長幫助我們。」電話那端,領導先是問候,後是寒暄,最後就是一連串「嘟嘟嘟」的忙音。
她摔了電話,氣呼呼地出門,手裡攥着那個單薄如紙的錢包。就在她四處籌錢時,手機響了。
四
「丹丹,是我……」女人虛弱的聲音令她全身一顫。
「我在市一醫院的腫瘤科,你……能來一下嗎?」電話里的聲音很急迫,她沉默着。打電話的是她的養母,但從十二歲那年起,她不再叫她「媽媽」。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時日無多,請求你……」接着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隨後手機掛斷了。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趕到醫院。
「……你得了什麼病?」進門後,她冷淡地問。
「肺癌晚期……」
「怎麼會呢?」她含糊其辭,嘴裡仿佛塞着東西。
「因為我吸了他的二手煙,所以我的肺全黑了;因為我的五臟六腑都黑了,所以我得了癌症;因為我得了癌症活不了了,所以我要把這一切全部告訴你。」養母大口喘息着說。
她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對方。
養母掙扎着撲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的老同學……」
「我的老同學?」
「一九五六年,我們在大學組成了文藝沙龍,一起談論詩歌,暢談未來。反右開始後,他揭發了你父母的言行,於是他們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夾皮溝,並餓死在那裡……」
「他們不是死於空難?」仿佛晴天裡的一聲霹靂,她驚詫地張大嘴。
「不是。這只是無數謊言中的一個。」
「說下去。」丹丹鐵青着臉說。
「你的祖父母都在美國,知道兒子兒媳去世後,一直在尋找你。但是……」
「什麼?」丹丹急切地問。
「他和組織說,與其讓他們知道兒子兒媳餓死在夾皮溝,還不如說是遭遇了空難;與其讓遺孤到海外被反華勢力利用,還不如我們做她的養父母,把她培養成共產主義接班人……」說到這裡,養母哽咽了。
丹丹的臉如礁石,又冷又硬。
「大學時,他一直追求你媽,但沒有得逞。第一次作惡得手後,他在夢中嚷着:『玥玥,這輩子我沒能得到你的身子,但我得到你女兒的身子……』這一刻,我知道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那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我的一本日記,落在他手裡,他只要交給組織,我就死定了。現在這本日記,還鎖在他的保險柜里。我對不起你……」她舉起手擦眼淚,手臂上的一道傷疤清晰可見。這塊傷疤是她在制止一次暴行時留下的。此後,她在暴行發生時總是默默地閉上眼睛,此後,她再也沒有叫過她「媽媽」。
丹丹看着她,深深嘆了口氣。
養母抽出一條睡裙,丹丹知道養母最喜歡這條睡裙,因為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天她都穿着它。養母從睡裙里摸出一根細長的塑料管遞給丹丹。
「這是什麼?」
「衣不解帶的管子,一直跟隨我。管子裡裝的是避孕藥粉。」
「避孕藥粉?」
「我鬥不過他,我也反抗不了他,但我不讓這個魔鬼有下一代。」養母的眼裡射出兩道寒光。
「可是,魔鬼還是有了後代……」丹丹嘶啞地說。
養母把手伸進枕頭,拿出一把鑰匙:「今晚他飛往北京,一周後才回來。撬開盥洗室左上角櫥頂上的木板,裡面有你父母的遺物,還有你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
「他的毛髮,他的血液,還有我現在的日記,日記里詳細記載了他每一次犯罪的時間和內容。你拿到證據後可以做DNA檢測……」
「我去北京告他。」
「不!上海也好,北京也罷,全是他們的匪巢。你快走,趕緊出國。」
「出國?」
養母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存摺,存摺里夾着一張紙。「趕緊出國,然後打這個電話,她是你父母的朋友,他一定會幫助你……」
「謝謝……媽!」
「快走!別回頭!快走!別回頭!」養母用盡力氣,大聲嚷着。
她走了,一步一叩首,一步一回頭。
五
雨「嘩嘩」地下着,整個城市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水簾洞。一輛輛車的車燈在雨中,猶如一串螢火蟲。
丹丹穿着短衣短褲,外面套一件雨衣,麻利地拐進巷子深處。她先躲在路燈下觀察,許久才掏出鑰匙閃身進門。
進門後她沒開燈,就借窗口的光,熟門熟路進了盥洗室。她爬上櫥頂,用工具撬開木板,終於拿到了她需要的東西。
她走出盥洗室朝大門走去,突然停下腳步,目光掃向書房。書房裡有一隻巨大的保險箱,裡面藏着他的罪惡,也藏着養母的日記。為了這個日記,她被迫嫁給魔鬼,為了不給魔鬼留後,她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今天,我一定要想辦法撬開保險箱,把養母的日記交到她手裡,讓她不再死不瞑目。
她蹲在巨大的保險箱前,嘗試開鎖。她小時候曾看到他開保險箱,並記住了那幾個數字。儘管年代久遠,但這些數字仍依稀記得。
「快走!別回頭!快走!別回頭!」她的耳邊縈繞着養母這句話,一句比一句急促,一句比一句急迫。她猶豫着,停止了動作。
眼前突然浮現出養母的眼睛,那是一雙悲涼的沒有熱度的眼睛,那是一雙憂鬱的沒有生氣的眼睛。這雙眼如一根釘子,從小就釘在她的大腦皮層。現在,在養母離開這個世界前,一定要讓這雙眼睛不再隱忍,不再躲閃,不再懦弱,不再痛苦。我一定要盡我所能取出日記,完成她最後的宿願。想到這,她從鑰匙圈取下一把小螺絲刀。
「啪!」燈突然亮了,一個人站在明亮的燈光下。
「哇!」丹丹尖叫一聲。
「把東西放下!放下!!放下!!!」葛書記微笑着說。
丹丹雙拳重疊,手心裡死死攥着袋子。
「百密一疏,沒想到我殺了個回馬槍吧?」他笑着,把兩條腿擱在書桌上。
丹丹咬緊嘴唇,慢慢地朝門口退。
「把東西給我,我就放你走。」
「不!」丹丹尖聲嚷着。
葛書記一甩袖,書桌上突然出現一把刀。丹丹一愣:十年前,一個滴水成冰的深夜,開完慶功大會的他,再一次摸到她床上。被驚醒的她掙扎着反抗着吶喊着衝出房間,客廳里,巨大的水晶吊燈下站着養母,養母手裡就拿着這把刀。但是,養母身如篩子,抖得稀里嘩啦。她衝上去,想從她手裡奪過刀,但是,他從身後拽住她的身子,然後一點一點被拖回房間……養母瞪大眼僵立着,像被施了魔法而凝固的柱子。
我不再是十年前被凌辱的我,我不再是十年前被踐踏的我。想到這,丹丹朝刀撲過去。就在她的手攥住刀柄時,他抓住她的手,把刀朝自己的胳膊上捅去。她愣住了,血從他的胳膊流到她的衣服上。
「你……」丹丹驚愕的得說不出話。他微笑着,舉起手機摁了下去。
門「哐」」一聲撞開,兩個警察衝進門,「咔」一聲銬住了丹丹。「私闖民宅,殺人謀財。走!」丹丹被押出門,上了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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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葛書記胳膊上綁着紗布去醫院探望妻子,妻子見他如見鬼一樣尖叫着:「你沒有去北京?」他奸笑着,從病床下摸出一個黑黝黝的傢伙:竊聽器。
「你……」
「你這個搞技術的專業人士,居然不知道『聲東擊西』?這可是《孫子兵法》裡最基本的計謀。」
「……丹丹呢?」她嘶啞地問。
「她從小就逃夜逃學,腦子有病,成年後又潛進我家殺人謀財,她的歸宿當然是精神病院……」
「你!」
「我把培忠送進養老院,把孩子接到我的家。你一輩子沒生育,接下來,你和我一起養育孩子吧。」葛書記笑盈盈地說。
妻子怒目圓睜,死死地看着他,突然頭一歪,就這麼去世了。
醫生過來,檢查了她的瞳孔,隨後拔掉了她身上的管子。
「醫生……她眼睛還睜着。」護士嚷着。醫生揉了半天,還是沒能把她的眼皮闔上,只得隨她去了。
大殮結束後,葛書記把他的愛徒,愛婿送到養老院。臨行時,他握着培忠的手說:「你是共和國的勞動模範,你在這裡養病養老,我在家裡照顧孩子,他是革命的下一代,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
現在,葛書記家燈火輝煌,不但有學童朗朗的讀書聲,還有秘書李小環的鶯歌呢喃。有一次李小環認真地看了看他,又認真地看了看學生娃,然後問:「他究竟是你外甥,還是你的兒子?」
葛書記反問:「毛新宇是毛主席的孫子,還是毛主席的兒子?這,有區別嗎?」於是書記和小環同時笑起來。他們笑得開懷,笑得盡興,笑得有恃無恐。於是樓上樓下的整幢房屋,都迴蕩着歡樂的笑聲。笑聲經久不息!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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