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羲之路的環衛工們很多時候都被叫作「掃垃圾的」,這份職業高風險、高強度、低工資,幾乎只有老人們願意干。沒人在意他們的姓名、身份,直到「那個掃垃圾的」忽然倒在了風雪中。
文丨魏榮歡
編輯丨王一然
老菜市場沒什麼新鮮風物。山東省臨沂市蘭山區人民廣場附近的羲之路上,從南到北,只有300米左右,被居民區和幾所學校環抱,人們上下班接送孩子,在這兒買菜路過,唯一惹眼的可能是周圍的18個垃圾桶,其他街道上只有五六個——這裡幾乎能滿足日常生活所需,也製造成批量的垃圾。解決這些煩惱的是個穿着橙色制服的環衛工,每天清晨4點之前,他準時出工來清掃,人們出門上班時,這條路恢復了熱鬧,垃圾全都消失,街道變得乾淨整潔。
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沒人記得他皮膚的顏色,有人說他1米8,有的說1米7。很多人印象里,他總是笑眯眯的,一個人負責整條街,有時菜市場的攤販們圖方便,把垃圾直接丟在門口不管,他過來默默掃乾淨:卡在綠化帶里的,找夾子夾、用手往外抓。誰家拖不動垃圾,他也總要搭把手。附近的海鮮炸貨店開了二十年,老闆娘見了一茬接一茬的環衛工,卻記住了這個老頭,有的環衛工會因為商戶亂扔垃圾爭執,但他「從不跟商戶吵架」。
2020年12月29日,臨沂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當地氣象局把這一天稱為「2020年以來強度最強、影響範圍最廣」的低溫雨雪天氣,連發三道預警信號。人們的注意力都在雪上:羲之路菜市場顯得比平時亂一些,垃圾桶里堆滿了雜物,路邊垃圾也堆得到處都是,它們都被雪蓋住,成了大大小小的白色小丘。
菜市場最北邊的垃圾桶邊緣,多了一坨長長的「雪丘」。有些居民冒雪匆匆而過,扔掉手裡的廢物,以為那是沒被清理走的垃圾——第二天,居民們才知道,那裡躺着的,是清掃垃圾時,倒在風雪裡的環衛工。
「那個掃垃圾的」
羲之路的人們講述那場大雪間死者的經歷時,「那個掃垃圾的」面目才從模糊到清晰,被一點點刻畫還原。和他關係最近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他「老劉」。2020年12月29日,凌晨3點多,住在隔壁的工地推泥民工,聽見門「嘭」地被關上,老劉出門了。環衛工人正式上班的時間是早上8點,但因為工作量巨大,他們普遍在凌晨2點到4點間就出工,才能在下午5點多下班。
羲之路菜市場南邊的肉鋪正對着一大排藍、綠色垃圾桶,那是老劉的「地盤」。老闆娘凌晨5點半就去開攤,老劉已經把門口的落葉和積雪掃成一堆堆小包,雪中清掃吃力,掃帚一下一下掃過,但寒風一起,又搖落滿地樹葉。她忍不住打趣:「你掃了也白掃,颳大風。」老劉眉毛淡,眯眼嘿嘿一笑,肉乎乎的臉頰擠出幾道褶皺,又開始清理新一波落葉。傷殘的右腿和咳嗽的毛病讓老劉干不快,他的工友和女兒回憶,尤其進入冬天,他的咳嗽加重了,一句不長的話總要夾雜幾聲咳嗽。嗓子被痰糊着,說話呼嚕呼嚕的。
早上7點半左右,老劉幹完一波活兒,回到租的平房,工友們見到他,身後的三輪車是空的,上身穿着幾天前剛買的深藍色毛領棉衣,款式年輕,尺碼收身,「人老心不老」,大家曾調侃這身行頭。一個工友說,老劉被叫去學校門口幫忙鏟雪,剛回來。
工友馬俊才租住的平房離老劉家不到20米,他也剛掃完一輪,回家歇了會兒,趕着8點左右再返回街道,大概8點10分,叫老劉一起回崗位:「走?」「走!」老劉說。
大概一兩分鐘,老劉就回到了羲之路菜市場。
肉鋪老闆韓本祥每天這時候都能見到他。他總是把整條街的垃圾填裝進大垃圾桶,順便把廢紙箱、舊瓶子和傳單小廣告都撿出來,碼在暗紅色三輪車上,等上午10點幹完一輪活兒空檔,賣了破爛兒換飯錢。工友們和飯店老闆回憶,老劉這些廢品每天能換2、3塊,1塊錢買兩個饅頭、就點鹹菜就是他的午餐;偶爾奢侈一把,來碗羊湯,最便宜的20塊,老劉求要5塊的,「湯里放點羊血就行。」每次付錢時,老劉打開一個掉光漆的鐵盒,煙盒大小,再解開裡面的白色透明塑料袋,數出幾枚鋼鏰兒。
但韓本祥和老劉唯一的交集只是日常打招呼。早上8點多,老劉回來照常翻着垃圾桶,他扒着桶邊緣,韓本祥嘀咕道:「這麼大雪還翻什麼呀!」
突然,老劉緩慢地向斜後方倒下,右手擎着一把剛撿的菜刀,沒發出任何聲音。
「倒了!倒了!」韓本祥叫着跑過去。倒地後的老劉眼睛微閉,嘴巴張得圓圓的,往外吐白氣,嘴唇上留下點點白沫,右臉頰一道新鮮的傷口微微滲血。韓本祥喊他,他沒搭腔,韓本祥立馬打了120。
時間是8點42分,老劉返工半個小時左右。
雪片不停打在老人已經青紫的臉上。
商戶們聚集圍觀,猶豫着不敢挪動他,怕是腦溢血,有人給他身體蓋上了紙板和塑料膜,頭上罩了掰掉一面的泡沫箱子。老劉手裡的菜刀被拿走,手臂被重新擺回身體兩側。
雪天的救護車比平時慢,1.7公里足足走了20多分鐘。
老夥計馬俊才從另一條路跑過來,「下好大的雪,我以為只是咔(滑)倒了,一塊走(出門)的,人就不行了,太意外了。」馬俊才說,醫生從救護車上走下來,翻開老劉的眼皮看了看,又拿出儀器擺弄了一陣,最後擺了擺手。他想起半個月前做的體檢,報告說老劉除了有點血壓高,沒其他大毛病。
人群在救護車走後散了。老劉的遺體留在原地,等待法醫和殯儀館的車。附近居民經過時,並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兩小時後,法醫來了,初步鑑定為心肌梗塞。遺體被裝進一隻拉鏈袋子,放進棺材形狀的鐵盒裡。老馬一直陪着,把工友送到醫院太平間。
環衛工們平時少有時間聊天。只有在夏季炎熱長夜,才會坐在院子裡「拉呱」(聊)兩句。老劉以前當包工頭髮工資、結婚之前會織布,翻來覆去講。老馬回憶,老劉是個能人。自己搭線安電爐子,別人丟掉的馬扎子在他手裡能煥然一新;養老金要漲了,也是老劉從那部「撥的那種」手機上看到告訴他的。
老劉去世第二天就被推上了熱搜,短視頻評論里,全國各地的網友為他感到難過,覺得他「太難了」、「被關懷得太少了」,並對環衛部門的招工門檻和福利機制提出質疑;羲之路很多商戶居民們看到新聞,在清掃了三年多垃圾後,終於知道了「那個掃垃圾的」名字:劉汝祥,男,1951年出生。
老劉的女兒回憶,他不喜歡在農村老家呆,覺得得不到尊重,在2020年冬天臨沂的第一場大雪裡,老劉去世了,也終於得到了他一輩子所求的最多的尊重。
「不好好上學,以後就打掃衛生」
老劉並不是第一個發生意外的環衛工。七八年前,工友老焦清掃時,被一輛大貨車碾過,他負責的啟陽路東段與老劉負責的地方縱橫交錯,老馬接過來掃,一乾乾到現在;前兩年,老馬的老伴兒做環衛工時,一輛汽車沖入非機動車道,把她的腿撞斷了。「干我們這種工作的撞了就撞了,很多命提溜着。」老馬口氣平淡。他現在又接替了老劉的活兒,一天掃兩條路。
名字是最不重要的。據當地工作人員描述,環衛集團里一半是「老×」,負責掃馬路;另一半的「小×」們,大多負責考勤、開清掃車和行政,朝九晚五。姓前加一個「老」再帶上負責的區域就是他們的稱呼,比如「菜市場的老劉」、「啟陽路的老馬」。
即使穿着明視度最高的橙色,老環衛工們仍活在人們視野的「盲區」。今年元旦假期後,環衛工老馬吃完午飯出工,清掃啟陽路時,垃圾桶里的紙片和塑料袋已經被引燃了。老馬急了,朝着馬路兩邊的商販們大喊:「不要再扔了,這是犯法哩!」商販們忙着理貨,招呼顧客,沒人回應,甚至沒人看過來。「以前就有人把燒過的蜂窩煤和煙頭扔過垃圾箱。」老馬說,垃圾箱時常因為這些起火,白天看到還能及時撲滅,有次他早上出工,垃圾桶已經被燒壞不能用了。
在旁人眼裡,環衛工是個低三下四的活兒。一個環衛工回憶,曾有家長指着他們跟孩子說:「你不好好上學,往後就打掃衛生!」羲之路附近的小區保安也看不起他們,提起去世的環衛工,光頭保安看向別處,語氣傲慢:「他就是打掃衛生,我看門的跟他不是一個檔次。」
事實上,城市正常運轉,居民生活順暢進行,每個小區、綠化帶、馬路邊等等,只要有垃圾產出的地方,就離不開他們。菜市場每日垃圾產量巨大,有商戶為了省事兒,直接把垃圾扔到路中間等環衛工來撿;小區裝修的建築垃圾難清理,也有人偷偷倒入環衛工桶里。夏日最磨人,制服不透氣,一個環衛工捂起了痱子,經常去公廁洗臉解熱,還帶了一個大水杯向商戶們討水喝。
但矛盾也時有發生。58歲的趙明福負責清掃啟陽路西側,片區內有所小學,他最怕學生們在校門口撕傳單廣告玩,紙片漫天飛舞,對他來說每一片都是災難。他還遇上過一個賣肉的攤販,總往地上潑髒水,葉子、紙片等碎屑都粘在地上,像貼久的膏藥一樣難揭。「你要是再潑水我就把水都倒你門頭上去!」趙明福跟對方發了狠。那之後,對方再沒潑過水。
也有環衛工曾忍不住動手。吳佃付已近70歲,他負責的片區里,一個小區負責衛生人員50多歲,經常把桶里垃圾都倒進他的桶里圖省事兒,「他拉着空桶走再也不用早起來了,我得三點起來!」吳佃付說,他之前勸過幾次,又發現了新垃圾,終於忍不住朝對方面門一拳揮了過去,對方理虧,沒要求賠償,也再沒倒過垃圾。
少有人知道環衛工考評的苛刻。去年秋天,吳佃付午飯沒吃完,就接到了考勤員的電話:「你有三片葉子沒掃乾淨,立馬整改!」他放下筷子就趕着去清理。據環衛工們描述,類似罰款一次要一二十塊。
環衛集團收入差別巨大:老環衛工們大多是臨時工,一個月1600-1800元,60歲以上的只有一份人身意外保險;但年輕人們月薪在2000元以上,如果是重要崗位正式職工,每月能拿到4000元。
許多人提過漲工資的事。趙明福還有兩年滿60歲,是羲之路附近幾條街道唯一一個有社保的環衛工。他負責的學校清理難度大,漲薪要求被拒絕後也不敢走,妻子、兒子都有智力障礙,要靠他養活,「干到退休生活就能有保證了,能拿到養老金。」負責垃圾站的張偉民66歲,去年年末開始罷工了一個星期。四年前,一同負責看管垃圾站的工友辭職,他開始一個人做兩份工掙兩份錢。但兩個多月前,新來的經理認為看管垃圾一體機一個人就能幹,給他減薪600塊,「你要不干就算!」
負責打掃小學廁所的徐良中暫時接替了罷工的工友。2019年年末,他剛乾兩個月,工資就減了100塊,這下掙上了雙工資,「我挺高興。」徐良中說,雙工資掙不長,很快就會有新人來,「很多人回農村秋收後再回來打掃衛生。」
死去的價值
老劉生前住的房間大概6平米,從羲之路菜市場向東走一兩分鐘就能到,木板床鋪着薄褥子,蓋着新發的橙色棉工服,工友說他還沒穿過;桌箱上四處堆着生活雜物,屋裡最光亮的是放煙捲的紅漆鐵盒。門前是條黃色窄巷,雪完全沒被清掃,被車轍和腳印壓成滑溜溜的冰路,斑駁着土色。生鏽的鐵門、木頭門大多虛掩着,不能完全合上。兩排平房被夾在樓房居民區中間的低洼處,這裡是環衛工們的家,房租每月只要一百塊。
環衛工老馬的院子堆滿紙箱和塑料瓶,他坐在馬紮上,把酸痛的腿稍稍伸直放鬆。老伴兒端上午飯燉白菜,抽一片煎餅泡在裡面,煎餅配白菜,或配鹹菜、腐乳,幾乎每家環衛工都這麼吃。微薄的工資、被看輕的身份、隨時到來的危險,任意一項看上去足以令人退怯,但「不干怎麼吃飯?」
「吃飯」不只是自食其力的尊嚴,更多時候,是這些老人們晚年生命最後的餘燼,「反正留着(錢)沒用,小孩你不得幫他嘛?」吃最便宜的、住最便宜的,他們想儘可能為家裡留住工資。
環衛工老劉生前也是如此。工友們回憶,他工資卡上的錢是不動的,只是每個月去對對數目。他曾分配過自己的存款,3萬多的卡給兒子,1萬多的給女兒:「掙錢和攢錢」概括了他為兒女付出的一生。
老劉隔壁的郭應學夫妻用打掃衛生的錢養活自己,因為「孩子們攢錢買房、買車都得用錢」。他們白天打掃幹活,下班了還要去接小孫子放學,二兒子就住在旁邊的高樓里,房租每年2萬塊。老劉出事後,大孫子第二天早上7點多打來電話,擔心他們穿得少;有的老夫妻都做環衛工,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補貼兒子,小孫子才5歲,光咳嗽幾天就花一百塊錢。也有快70歲的環衛工在老家「還有更老的人要養」,老母親90多歲,連假都不敢請,因為請假期間還要補錢給替工的人。
張世彩今年68歲,比垃圾桶僅高一頭,做環衛是受不了兒媳的氣。兩人曾發生爭執,張世彩說:「我要是死了誰給你看孩子?」「你要死了地球還不轉了嗎?」
張世彩一氣之下出來做環衛工。但她還是心疼孩子,每個月留1000塊給他們,自己只留700塊。工作五年,張世彩存了12000塊,覺得養老夠嗆,「有命好的,得病就死了,還花不着。」
在很多人眼裡,「命好的」是剛去世的老劉。羲之路上,許多人覺得這次意外賠的真不少,一個飯館老闆說:「老劉真會死,死在這個地方。死家裡就不能給錢,死路上就給。」還有商戶覺得很實惠:「他干到90歲也掙不了那麼多錢。」
老劉家人們的記憶中,他的面孔早已模糊。女兒記事起,老劉就在外面打工,東北、河南、上海,一年見不上兩面——沒人記得父親愛吃什麼,外孫女甚至不知道姥爺在做環衛工,以為他還在看大門。
老劉去世兩天後,2020年12月31日晚上,1米8高、160斤的軀體火化完,骨灰被帶回老家。葬禮在新年元旦上午舉行,環衛公司董事長和經理都來參加,還帶了一千塊禮金。老劉的女兒說:「父親一輩子的面子沒長起來,但死之後長起來了」。1月4日,劉家拿到了62萬賠償金,包括2萬喪葬費,這是老劉為家裡「掙的」最後一筆錢。
羲之路菜市場附近,老劉去世的第七天,這裡的雪終於化透了。他的掃帚斜斜躺在垃圾桶邊的花池裡,最後掃成撮兒的垃圾也終於袒露出來,被工友清理走了。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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