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按:
近日非常有幸收到墨尔本作家心水先生转发来的余良新作《情归故里》,立即停下手上的工作,一口气将它读完,并立即决定推荐给澳洲看传媒的读者,新作全文2万多字,将分四次连载刊登。我曾经因拜读了《红色漩涡》一书,而对作者余良产生了难忘的印象。余良先生在接受了中共的教育后,又亲身经历了波尔布特政权的血腥统治,在无数次战火和赤色政权的追杀中逃生与成长,终在绝境中得到美国的人道救助。
余良的作品从《红色璇涡》及《从中国、柬埔寨到美国》再到《情归故里》,都是以最淳朴的语言,真实的情感,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人生历程,那是一条漫长、曲折、坎坷而又艰险的“路”,即充满了作者对故乡风土的思念,也表达了对红色铁蹄的极大恐惧。感谢余良先生把如此真实的往事留给世人。
余良先生,真名林绍强,1947年生于中国广东潮安,他既是作家,也是中医。余良先生1960年移居柬埔寨,1981年作为难民为美国政府收容,定居宾州费城。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四日,柬埔寨四方组成的全国最高委员会,宣布即日起结束十多年的战争,实行无限期停火,解决柬埔寨问题取得突破性进展,和平在望。
和平初现,国家与民族残留著深深的伤痕。首都金边依然一片破败,只有一些西方游客,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衣衫老旧、弱不禁风的高棉人。
金边奥林匹克区大水塔附近的毛泽东大道中段,每天从早到晚,总有十几个年轻高棉摩托车夫守在三岔路口兜客,却侧著身体狩猎似的斜视街内一间门口堆放著椰子的店铺,店铺对面路边也有几个摩托车夫斜著身体倚在车上全神贯注店里的动静。
店铺静悄悄,每有顾客要买椰子水时,才见到一位窈窕少妇走出来,身边跟著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少妇蹲下身子熟练地用大刀把椰子砍了,椰子水倒进杯里交给顾客,收了钱,又迅速转身入内。
但这回稀奇的事出现了: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衣著光鲜、像是外国的华人游客来到店铺门口。少妇迎出来,身后的小女孩拉著她的的衣角。
华人问少妇:“请问这里有大人吗?”
少妇:“我不算大人吗?”
“政变前的一九七零年出生的才叫大人,你那时出生了没有?”
“那年我五岁了。有什么事吗?我这是卖椰子水。一颗砍出来正好一杯,卖一美元,加冰块一元半。”
“我要打听政变 前这附近一间沙龙纺织厂的主人下落,他是我的叔叔。”
“等会儿我母亲走出来,她会告诉你。。。乖乖女,不要哭,到里面小椅子坐著。。要买我的椰子水解渴吗?天气这么热的。哦,我妈来了。妈,这位先生要找他政变后失踪的叔叔,什么沙龙厂?”
一位四十多岁、秀外慧中、仪态非凡、衣著朴素整洁的高棉妇人走出来。
华青指手划脚说了一番。
“是有一间水布沙龙纺织厂。路那边、、、现在被拆了,建成学校了,我就在那间学校教书。您为何不问那邻近的居民?”
“大概他们以为我是他们住屋的旧主人,要来讨回屋子,态度很不好。”
“是的,人们怕过去的屋主要回他们的房屋。我们也是趁著‘阿波勃’(波尔布特)下台赽紧回到自家过去的屋子。”
“乖乖女,别哭,别怕,这先生是好人、、、看,我外婆来了。”
一位老妇从楼上走下来。
“这位华人先生是外国来的吗?美国?法国?”老妇问。
“老人家,您安乐吧?我来自法国。”他双手合什致意。
“法国?担保我的外孙女去法国吧!多好的外孙女,够可怜的。她跟著您,您有福气的。”老妇合什回礼。
“婆婆,人家老远来找叔叔的。”
三个人又忙著向老妇人解释一番。
“我有个主意,您把您叔叔的名字留下,明天起我到学校时逐家帮你打听。没消息的话,也请他们日后留意。您叔叔还活著,一定会回来寻找他的房屋、工厂。您什么时候再来?”妇人说。
“明年这个七月份吧!多谢你们了!这是我的名片。法国名字很难念,我俗名叫‘阿华。”
“华哥哥,我叫苏旺娜,俗名叫‘阿逼’。”
阿逼的母亲认真看名片:“我还以为在巴黎,却原来在法属的马提尼克岛,与我们高棉时差十二小时。您年青人还开自助餐厅,自己打理吗?”
“自己打理。您真了不起!很多人连这小岛的名字都没听过。”
“我妈以前是施斯旺高中二、三年级的地理教师。听过“费特尔”这名字吗?”阿逼盯著阿华问。
“很巧呢!政变那年我正考进施斯旺高中。费特尔先生当任校长。”
“费特尔先生就是我的父亲。我妈现在是这间小学的校长。”
“要不是政变,你就是我的学生。来,看看我丈夫—费特尔校长青年时代的照片吧!”
与楼梯口相对的墙壁上挂著一个旧镜框,相片里是文雅含蓄、有几分华人相貌的三十多岁青年。阿华用敬畏的眼光端视良久,向遗像合什行礼。
“他是被饿死的。“阿逼妈语带悲伤,“我们被驱赶到马德望第四区,原以为马德望是粮仓。那年,我和阿逼也饿得不像人形。”
“我丈夫是病死的。红色高棉哪有什么药?只会喊他们的革命口号!”老妇说。
“真巧!第一次回到高棉 ,就来到师范之家!女校长,金边当今唯一的女校长吧?”阿华说著。
“是的。学校明年要办中学。阿逼,还不快砍个椰子给先生喝!”一行人走回到门口,阿逼蹲下身子砍椰子。
“那我以后要称呼您师母还是校长?”
“不用客套。就叫我阿逼妈。” 她说著,把名片放进口袋。向阿华介绍老妇是她的母亲。
老妇说:“作孽啊!都是阿波勃害死数百万人,活著的都到处寻找亲人!还什么革命啊,共产党啊!害得我们家三代没有男人。”她放下口气,“要不是红色高棉,我们阿逼会嫁给好丈夫。如今,孙女婿品德很坏,酣酒、吸烟、家暴,娶小老婆一走了之。世界未平,好男人更难找。我老了,穷就穷了,就希望外孙女有好归宿,免得被人欺负,我们也不被人瞧不起。”
“就您一个人来探亲吗?住宿哪里?来高棉几天了?”阿逼妈问。
“我一个人住宿金宝殿大酒店。我刚到四天,明天准备和朋友到各省乡下见识见识,半个月后就回法国。谢谢你们。我先告辞,朋友的车在那边路口等著我。”
“华哥慢点走,先喝这加了冰块的椰子水。”她红著脸递给他。
老妇说:“天够热的,没急事就慢点走,请您的朋友一起到里面歇息聊天。”
“谢谢!是有些事要办。“
“华先生回国前再来我们家一趟吧!说不定有你叔叔的好消息。”阿逼妈说。
“好的。谢谢你们。”
“不见外,举手之劳。你们谈吧,我要去洗衣服。”阿逼妈牵著老妇往屋里走。
阿华喝著椰子水,一边从裤袋取了钱包。
“送给华哥喝,不用钱。”
阿华递给阿逼二十美元。想了想,又从袋里拿出一百美元:“别推辞,我知道你们很穷,何况还是我前校长的女儿、、、日后有我叔叔的消息,还要麻烦你们。任何时间都可给我打电话。”
激动的阿逼慌忙 双手合什道谢。
等了多时的门外几个摩托车夫迎上来:“先生回酒店吗?车费您随意给。”阿华向他们摇头。
车夫们七嘴八舌望著他的背后谈起来:“没指望,那漂亮的寡妇看上华人游客。
这华人有福气。“别看这混血女人贤淑的样子,浪荡起来我们没人受得了。哈哈哈哈、、、、、”
阿逼的外婆走出来。“孙女啊!打探出他有家室了吗?”
“我不敢问。”
阿逼的母亲走出来:“得体、有礼又有为,华人气质。他说自己打理餐厅,自己一人住在金宝殿酒家。我的天!住一晚要一百五十美元。”
“阿逼,他给你多少钱?”外婆问。
“一百二十。他说我可以随时打电话到法国小岛给他。我想两个月后到隔壁借电话打给他。”
“他要是给你五百美元就说明他对你一见钟情、、、或许他身上一时没这么多钱。听说有些外国人回来高棉娶亲。这事还要再细心观察,耐心等他明年再来吧!全家就指望我这孙女了。”
阿逼每天都很快乐,不时哼高棉小调。可惜半个月后一天下午,阿华托他的朋友来传话:阿华已上了飞机。班机提早多个小时起飞,不能前来辞行。
阿逼每天都在数日子。好容易熬了两个月,这天清晨,她持著名片和小纸条走进隔壁店铺借电话。她一路又把纸上的字再细心看一遍。
电话那头响了,她有点胆怯,但还是把话说得清楚:“是华哥哥吗?我是阿逼。”
“太好了,有我叔叔的消息吗?”
“还没有,我们都在为你想尽办法。我的电话会妨碍您吗?”
“不会。我要感谢你们的帮忙。我的叔叔待我如父亲。父母亲被红高棉杀害了。一九七一年,叔叔出钱把我送到法国,否则,我也难逃红高棉之手。”
“原来如此,好可怜哇。”她望著纸上的字念:“华哥哥,我是借用隔壁人家的电话。我们这两家关系亲密,您可放心随时来电,我把电话号告诉哥哥。有笔吗?”
“有。请念、、好。问候你母亲和祖母、、、、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哦,华哥哥,你身体好吗?”
“好!”
“华哥哥生活愉快吗?”
“愉快。”
“哦。以后可叫我逼妹妹、、、有自家的电话多好。”
“是的。谢谢你给我来电。”
“你有来电,就说找‘逼妹妹。’主人就会来叫我。”
“知道了。逼妹妹,再见!”
“再见!华哥哥。”她若有所失走回来。
“这么快就结束?他怎么说?”妈问。外婆从屋后走过来。
“他说再见,我能再说什么?”
“就这么简单?”外婆问,“打探到他有家室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他问候妈和婆婆。”
“我的孙女!就问他来高棉时生意给妻子打理吗?有打算明年带妻子一起来吗?就这么简单。”
“太唐突了。我不敢这么问。唉,听天意吧!”
在往后的日子里,阿逼天天都在等待华哥的电话,三个月过去,总是听妈那些老话题:“这年头,男人不可靠,何况寡妇人家,嫁了人也难保相爱一辈子。实居市的亲戚介绍那个年轻和尚准备明年还俗,只有他还算老实可靠。你已经二十六岁了”
“妈!厌烦透了!别再提那个和尚了。”
外婆往往插话:“我倒是觉得那个法国华人有指望,说不定我们全家都翻身。”
又过了三个月,这天清晨,阿逼忍耐不住再次向隔邻借电话。她想知道是否有女人接听,想知道华哥听到她的电话是否开心?她要保持自尊,致电有个理由,原想编造有华哥叔叔的消息让他兴奋快些来高棉,但怕日后被揭穿。后来,还是祖母给她出了主意,就说“邻近有居民说一位中年人来寻找旧工厂,但不确定是否他的叔叔。这邻居也没问他的名字就让他走了。我妈通知所有邻居,以后有人来找旧工厂就带人来我家。”
“华哥哥您好吗!我是逼妹妹。”
谢天谢地,还是华哥接电话:“逼妹妹你好!给我带来好消息吗?有了我叔叔的消息吗?”
阿逼把准备好的话说了,口气有些抖。
“很可惜。你想那个人会再来吗?”
“但愿如此。有消息我随时告诉哥。高棉青年很少像哥如此重情义。华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太感谢你了。下次我到高棉时,我给你买个电话。你是用电话卡吗?”
“是的。华哥哥,我可以问你别的事吗?”
“你的声音有些颤抖,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有些虚弱。哥哥什么时候再来?来的时候什么人帮忙打理生意?”
“我有经理。”
“妹妹可以帮哥哥打理生意,开玩笑的、、、、我想学法文,但高棉流行英文。高棉人信佛,人们有钱都捐给寺庙,学校缺钱,老师薪水很少。教育落后国家就落后,什么时候人们才会觉悟?”
“难得你妈气质不同,也难得你有如此见识,果然是高中校长的女儿。”
“哥喜欢高棉吗?”
“喜欢啊!我的故乡!”
“喜欢高棉人吗?”
“喜欢啊!我的乡亲!”
“但高棉很落后,高棉人皮肤黝黑,少见世面又自卑。我妈当校长又有何用?唉!”
“高棉人很纯朴善良,穷人和乡下人更是如此。你们好像不是纯高棉族?”
“我这个逼妹妹出身混血之家,我祖父是华人,祖母是高棉吉蔑族与华人混血。巧的是,外公也是,但外婆是吉蔑族与越南人混血。”
“这样的人很聪明很漂亮。”
“从没人夸我聪明,我也不见得漂亮。”
“你说到文化教育很重要,就不是一般见识。”
“哈哈哈哈!讨我高兴罢了?我再问一句,哥哥喜欢高棉姑娘吗?”
“喜欢啊!我这次到各农村参观,人人都很可亲。我设想有一天晚上在农村或野外迷路求村民借宿,没有一户会拒绝的。但人民太穷了。哦,我开始忙了,这时候是餐期。再见好吗?”
“那么我等哥的电话。再见!”
“再见!”
母亲和外婆在屋里等著。听了阿逼通话的内容,外婆说:“他赞你漂亮可能有意思。”但阿逼的妈告诫她:“阿华是安慰和鼓励,人家是西方文明。他如果有家室,你就不要缠著。”
三个月后一个清晨,阿华突然来了电话,却是要找阿逼的母亲,一定有特别的事。阿逼抢著说:“我帮妈接电话,我就说妈上课去了。”
“华哥哥您好!我妈刚刚去学校上课。当校长的要提早到学校。”
“那么请转告你妈:请她帮忙打听前金边大学校长福财先生的下落或他是怎么死的?还有,王国时期金边最著名的左翼知识份子、国务委员乔森潘、胡宁、胡荣三人的消息。”
“我想他们都被阿波勃杀害了。哥为什么要打听这些?”
“这四人都曾留学法国,获得高学位。高棉曾是法国殖民地,法国人很关心他们。你爸是前高中学校校长,你妈是当今校长,她一定能通过关系了解此事。”
“知道 了。原来华哥人在法国,心系高棉。”
“三、四个月后我去金边再与你妈面谈。不好意思,打扰她了。”
“难得哥来电话。请问哥上回到金边为何住最高级的酒店?妹妹可以这样问吗?”
“问得好!太贵了,但住金宝殿很安全。”
“S21 大屠杀馆附近有一家“悉尼客栈”,收费便宜。屠杀馆是游客必到之处,很安全。距我家也近,有什么事我们会照顾你。你是一个人来吗?”
“是的,我自己一人。我将在高棉停留一个月。传统上,法国各行业七月放假。好了,不打扰你了。记得我嘱托的事。”
“这里的学校也是七月放假。哥不要客气。”
“再见!”
“再见!”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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