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过去了14年,但每每到5月12日这天,汶川地震仍旧是媒体记者们绕不开的话题。
有人说,经常怀旧意味着衰老。但其实媒体人都明白,为什么汶川地震时的经历和报道,会令人无法忘记。
因为,那里的废墟中埋有每个去过灾难现场的记者的一份哀思。
社交媒体曾流传一则未经权威方面确认的数据:汶川地震时,中国媒体共派出2031个记者奔赴灾区;发回的报道更是不计其数。
那时的传统媒体,虽一样面对桎梏,尚有勇气尝试突破,或有耀眼时刻。岁月蹉跎,14年过去,很多当年赶赴灾区的记者或已转型或已离开,但他们拍摄的每一张照片,写下的每一段文字,都无不忠诚地记录着那段沉甸甸的历史。
就在今天,“汶川地震时你在干什么?”成为网络热议词条,14年纪念之际,我们来听听当年那些参与报道的记者经历过的故事。
资深媒体人冯翔
2008年5月12日,沈阳。
汶川地震的时候我27岁,在沈阳的一家都市报做社会新闻记者。地震的那一我刻毫无察觉,据说东北地区都没有震感。我是地震后过了一会儿,看网络才知道地震消息的。然后相关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刷新,死亡人数从一千多上升到几千甚至更多。当时很忧心,没见过这么大的事情,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钱钢的《唐山大地震》里的一些文字。
当时还不知道能否去采访,报社暂时也没有派人。过了几天才开始派记者以各种名义跟着救灾队去,比如跑消防的跟着消防队,跑医疗的跟着卫生厅……我是作为志愿者领队,带着几个志愿者去的。去的时间比较晚,没见到那些惨烈的场面,更多的是参与后续的一些事情。
去了以后发现,当地媒体和负责对接志愿者的团委根本没办法安排这么多志愿者,所以只能见缝插针,自己辗转找活儿。比如帮老百姓搭帐篷、搬运物资、转运伤员一类。捎带也写写报道,除了这些,还有报道本省对口援建的一些进展,和灾区一些因为地震出名的人和物。
在灾区采访期间,我先后去了汶川、安县、都江堰、什邡、江油等地,但都不太深入。在灾区采访的第一感受是,这场灾难确实触目惊心,灾区满目疮痍,像整体拆迁的街区一样,那些倒塌的瓦砾能想见当时的惨烈。那时年轻胆大,不知道害怕,还冒着余震去六层的危楼里采访。再后来就不敢了。尼泊尔地震的时候,一旦有余震我都会第一时间往外跑。
整个采访经过,印象深的地方很多。那是我第一次去四川。四川风景的美丽,人民的坚韧,都出乎我意料。更意外的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没想到的事情,比如某个抗震典型被证明是假造的,某个救灾很出名的官员落马了,震中失去妻子的男人再婚了又离婚了,等等。
看过这些事情以后,我们这些当初目睹灾难的记者也变了。不再那么热血,那么理想化,对人性和国情也有了更多的理解。
当然,更大的变化是,绝大部分人都改行了。
前京华时报深度报道部主任 康少见
2008年5月12日下午,北京。
那时候的信息传播主途径,还不是社交网络,那时候没有微博微信,没有4G网络,更没有抖音快手等视频平台,而是报纸和电视以及转载消息的门户互联网和BBS论坛。
当时我是京华时报负责突发新闻版面的编辑,京华时报那时候是北京最红火的都市报。下午正是大家刚刚上班讨论选题的时间段。在北京朝阳区左家庄前街1号5楼我的工位,我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摇晃。我知道地震了,要么是近处震级不大的地震,要么是远处震级非常大的地震。
平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赶紧安排记者问国家地震局,同时安排记者监控国外的地震信息网站以及门户网站。
很快消息传来,噩耗。
8级或者接近8级的地震破坏性有多大,唐山有过先例,我们都清楚。国内民房的抗震强度,川西的人口密度和山区环境,我们也清楚。
办公室平台上一片慌乱,也一片恐惧。我们知道,这是国殇,可能几十万人的生命,会被危及。
地震发生后,我们的直接感受就是:要去现场。几乎所有的记者都要求抵达现场,毕竟,在现场,对记者来讲是最重要的事。但能不能去,去多少文字和摄影记者,谁都没底。
一方面,是政策层面的不确定性,去了会不会被追究?会不会要求人员撤回?
另一方面,是谁去?怎么去?去地震灾区,可不是去别的地方,安全性如何保障?
但请战声一片。有的记者甚至说,如果报社不同意去,就直接自己休假强行抵达现场。很快报社管理层紧急会议,达成共识,同意安排记者去采访,但要低调。
接下来,就是抽调对突发新闻报道最有经验的同事了。深度报道部和突发新闻部门的老记者为主,组成采访队伍,部门主任亲自带队。我彼时已做了5年突发新闻报道,刚做编辑没几天,也赶赴现场。
当时我们是两名文字记者跟一名摄影记者一组,一行5组近20人在第二天抵达成都。14日一早,5组人每组赶赴一个县级地域。
当时的4个特重灾区,我去了相对消息最少的彭州。同行的,有当时报社的突发新闻部副主任时光,摄影记者周民,我统筹采访和写稿。在彭州两三天后,我又去了映秀,帮忙抬出最后搜救出来的幸存者马元江。
对于灾难,因为见过太多,我没有太多恐惧。但是在彭州银厂沟谢家店子,看到几公里山崩将一片农家乐掩埋得仅剩半扇木墙,一个小队的人仅3人幸存,那种个体生命在自然灾难之前的脆弱感,很难用言语形容。
大悲无泪。
在映秀的废墟前,当一对从山里逃出的50来岁的大哥用一口破锅煮着仅剩的一块腊肉,切一片吃一片,还互相劝着说:喝两口酒会好受一点。然后其中一位“面无表情”的陈述着怎么背着逝去的老母亲翻山越岭,直到最后实在走不动,只能将老母亲就地垒石安葬的经历时,我只敢以回头抽烟擦脸来掩饰着不敢当着两人面流出的泪水。
在512之后,我又作为编辑参与过雅安地震和云南彝良地震的报道,每一次,我都会特别关注民房抗震问题。地震是天灾,但房子结实一点,少危及生命,总是可以做到的。地震带民房抗震能力很差的现状,多少年能够扭转?我希望国家重视,越早扭转越好。
前《中国经营报》四川记者站记者 二筒视频创始人 彭戈
2008年5月12日下午,成都。
当时《中国经营报》四川记者站正连线北京总部、华东、华南等记者站开周一视频例会。突然,感觉楼层似水浪式波动。片刻我即反应过来是地震了,而且是震级不小的地震。当时便和大楼人员一起撤下楼,来到街面。随即得到消息,汶川发生特大地震。汶川、都江堰伤亡惨重,心中既震惊又茫然。但又迅疾意识到,前往震区的采访马上就要开始。
确认汶川发生特大地震后。报社当即安排以四川站作为基地站,率先开展采访。站里同事(周远征、党鹏、张明)根据从各方收集反馈回来的消息,分成几路前往都江堰——映秀、彭州、北川等重点灾区采访。当天下午就通过各种方式往灾区出发。报社随后从北京总部和上海、广州等记者站派遣同事前往成都支援。汇聚了大量的记者,对重灾区的重点区域进行突进和深入采访,突击性采访持续了近一个月。
我当天傍晚出发,前往都江堰采访。在成都西门一家几乎被抢购一空的超市里购买了一些面包和火腿肠,找到一辆救灾物资车前往都江堰。都江堰灾情极为惨烈。从河滨商业街到新建小学再到石油小区,都是四处成行成排垮塌的建筑。石油小区的楼房在垮塌之后,从外面看过去仿佛一个放大的建筑模型。每一层客厅、卧室像被纵向剖开。每一层的结构和家具布局都很相似,看着魔幻又诡异。同时会看到垮塌处半截掩埋的尸体。惊心动魄、惨痛难耐。
因为找不到车,我步行辗转在都江堰多个重点受灾地点进行采访。当夜下雨,都江堰市区一片黑暗。凌晨3点,我在成都过来救灾的公交车上和警察一起熬过那个夜晚。
在都江堰及周边乡镇采访两天后,我和同事一起从都江堰跟随救援部队,徒步前往映秀采访。沿途道路垮塌、余震不断、山石频落。晚上9点走到阿坝铝厂时,和上千人的各路救援团队挤在岷江河滩度过了一夜。次日晨,赶往映秀进行接下来的数日采访……
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都会回想起一个场景:夜晚,都江堰聚源中学。在地震中,聚源中学遇难师生有240多名。学校的操场上摆放着一具具孩子的尸体。一排、两排、三排……身上遮挡着白布或油布,一动不动。淅淅沥沥的夜雨中,悲痛欲绝的家长点燃纸钱,久久的跪在泥地上。或者抱着孩子,嘶哑着嗓子,撕心裂肺的痛哭,无比凄凉。站在操场边,我的眼泪也混合着雨水,不住流淌。觉得这个世界特别的无情、特别的操蛋。
资深媒体人,前新京报深度报道部记者 吕宗恕
2008年5月12日下午,成都。
汶川地震,转眼14年。
虽然我已不再年少,但这一场震惊世界的灾难,至今我历历在目。
2008年,我是新京报深度报道部一名资深记者。受编辑安排,前往成都采访一个颇为敏感的新闻选题,采访被中途叫停。
抱着不能白去一趟的心理,我继续找新的深度报道选题。
5月12日这天,已在成都出差多日的我,按计划去成都中医药大学采访。那天中午,天气凉爽,成都街头四处可见打麻将、喝茶聊天的川府市民。
走到接近采访目的地的路上,突然,很多身穿睡衣的市民从楼道里冲上街头,他们神色慌张,有些人还在大声呼喊,但听不清具体在喊什么。
那一刻,我立即停下脚步,顺手拦住了一名往前冲的男子,“发生了什么事?”他头也没有回的甩了一句,“发生地震了**!**”
成都有地震?成都会发生地震?成都哪里发生了地震?震中在哪里?震级多少?彼时,我脑子里全是这样几个问题在打转。作为一名曾采访过九江地震、普洱地震的调查报道记者,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手机网络已经中断,街头座机前开始排起了打电话报平安的长队。
还来不及联系位于北京的编辑部,我决定停下了手头选题,开始投入地震采访和拍照。我用佳能EOS40D数码相机记录下了数百张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但至今没有公开的地震现场照片。
在一条记不得名字的街巷,我看到了地面的裂痕,还有从墙头坠落在地的砖头瓦片。
在一所中学门口,我看到了很多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他们个个惊恐万分。
确认震中是汶川映秀后,我准备乘车前往,哪知从成都去都江堰的交通已经中断。在一位好心市民的帮助下,我搭乘他的摩托车从成都市中心抵达了成灌高速的成都入口。之后,辗转几趟,才到达灾情严重的都江堰。
印象特别深的,快到都江堰城区的时候,天空中逐渐响起一阵比一阵大的机器轰鸣声,只见十几架军用直升机几乎贴着地面,朝往事后得知灾难更严重的汶川方向飞去。
在都江堰一处因地震坍塌的农贸市场,我见到了一名受困废墟的年轻女子,她大部分身体被压在残垣断壁下,长发蓬散,满头灰尘,用双手支撑着身体,等待救援。在她旁边,一名男子试图把她从废墟拉出来,但无能为力。那名被困女子的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求生欲望与本能,让我时常想起。那时,我用相机拍下了这个画面。跟男子一起,我们朝着四处大喊救人,但没人回应。地震过后有一天,我在天涯博客上发了一段文字,希望能找到一些被困女子的消息。
离开农贸市场后的当晚,我在都江堰市公安局大院里,近距离看到国务院汶川地震应急救灾前线指挥部现场调度,目睹当时国务院主要领导人的种种忧心神情,还看到他面前桌子上一张信纸上的一个4位数。彼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后来很快获知,那是汶川地震第一天上报并公布发布的遇难者统计人数。
大约晚上11点半,我从都江堰赶回成都,找网吧发稿发图片回北京。第二天出版的新京报第二版,发了我在成都拍到的地震照片。后来,全球几家主要媒体头版也转发了我拍的都江堰受困女子新闻图片。
整个汶川地震采访,我从5月12日开始,历时40多天,那是一段刻骨铭心、无法忘却的采访。
从都江堰水库开始,沿岷江滑坡体徒手步行,到汶川映秀,是当时为数不多最早抵达震中的非本地媒体记者。
与灾民一起,我亲历救援直升机转送伤员,见证地震恐惧与生命逝去。
后来,我好一阵子变得特别容易泪目,哪怕听到小孩的哭声。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传媒特训营”,作者: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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