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嘉蔚兄从微信上发来一份《邀请函》,他的巨作《巴别塔》完成了,于10月15日开庆祝聚会。看《邀请函》介绍,这次活动将非常隆重,有专业摄影队来拍摄,按礼仪我应该送花篮去祝贺,无奈数月前已定了去夏威夷度假的邮船,改期不得,只得撰此小文,预资恭贺。
遥想当初嘉蔚拿著样稿给我讲述画《巴别塔》构思的场景,不觉已过二十二年了,二十二年来,他为《巴别塔》反复构思,反复提炼,反复修改,其匠心之苦,令人起敬;二十二年来,不管是他的旧居还是新居的画室,我去过许多次,每次聊天,总离不开听他讲述画《巴别塔》的进展;三十馀年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欣喜地看到他生活环境的改善,画室从Marricklle教堂边破旧的车库,简陋的梯架,到Bundena古色古香的西班牙旧居,再到海边的豪宅画室……高兴地看到他的画艺和他的成名度一样,不断攀升……
(二)
我和嘉蔚同是“六四”前后,来澳洲四十千人中的一员,彼此相识已三十多年,命运起落,个中甘苦,一一忆来,不由唏嘘。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已经记不得何时与嘉蔚结识,或许是在戚欣家,或许是在王旭家,或许是在某处公众场合……提起戚欣,我不免要打横几句。
戚欣也是嘉蔚的朋友,原是上海工艺品厂的工艺师,他传承爷爷的微雕手艺,能在米粒大小的象牙上刻《波罗蜜多心经》和《千字文》。刚来悉尼时,他因谋生所迫,去工厂打工。他担心爷爷的手艺在他手里失传,回家后经常落泪。他的太太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知道后安慰丈夫说:“戚欣,我去车衣厂打两份工,你在家继续刻微雕,刻成就卖给我,二十元一枚,给你当零花钱……”戚欣有贤妻相夫教子,是四十千人中较早买房的一个。前些年我在上海碰到他,知道他在近郊开设一间文具工厂,业绩不错,当我问起他太太时,他眼眶湿润,哽咽著说:“因操劳过度,前些年去世了……”
谈到王旭,他也是嘉蔚的朋友,刚来时他俩和一位姓胡的朋友,三人合作开了一家画廊,给人画头像。后来他俩被姓胡的欺负了,闹到警察局,我在小说《他乡演义》中,曾写过这段故事。王旭也是四十千人中买房较早的一个,他迁入新居后,开了一场PARTY,请了不少朋友,记得黄苗子和郁风都去了。我已有好久没见王旭了,据传他近年记忆衰退得厉害,容易遗忘,在这里我祝他老而弥坚。
一九九五年夏秋季,王旭家开了一次PARTY,大家谈得很欢畅,我说:“我家祖有训,儿孙不得参加任何党派团体……”不久我创建了“上海同乡会”,后来嘉蔚在报上撰文,调侃我说信辞旦旦说不参加任何党团的王亚法,现在黄袍加身,当起会长来了……若干年后我俩笑谈起此事,非常戏谑。
一九九二年左右,嘉蔚住在Marrickville教堂后的一座老房子里,一次我去探望他,他正在作画,车库是他的画室,玻璃钢屋顶的光线暗淡,室内异常闷热,他在一架简陋的电风扇旁挥汗作画。他见我进门,踢过脚边的一只牛奶箱请我坐下。我说嘉蔚你这里的条件太艰苦了,他抹著额头的汗水说:“这里不错,地方大,我在中国连这么大的作画场地还没有呢!”
一次嘉蔚来电,说黄苗子和郁风二老在他家中,要我帮忙送他俩去Chastwood。我赶到时,他正在院子里,给俩位老人的画像拍照。
在送二老去Chatswood的车上,我听黄苗子说“二流堂”的故事,说到吴祖光时,我问:“吴祖光老师如何出不来?”他说:“台湾好几次邀请吴祖光去访问,共产党就是不放,那时离“六四”不久,海外人都敢大胆说话。我说:“我写了本讽刺毛泽东的荒诞小说,取名《红都妖孽》因为太尖锐,不敢发表。”
老人家说:“有什么不敢的,最多不回去!”那时的老人家说话很大胆,几年后他回北京,我去朝阳门的府上拜访他,他老说话就很谨慎了……
在什么环境里说什么话,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言不由衷的悲哀。
有件非常的有趣的事值得补说,那时不少人刚考了驾照,买了二手汽车,相约周末去WatsonsBay玩,那天嘉蔚王蓝夫妇也去了。那时还没有GPS,大家都是新来咋到,又都是驾车新手,不认路,一队二手车,引擎排气管声音洪亮,浩浩荡荡,不断开错路,像调龙灯一般反复折返,闹了不少笑话,现在想来颇是好笑。
有一次一位香港画商来悉尼,要我介绍认识嘉蔚,请他吃饭。那天他穿双高统皮靴,双肩包,健步橐橐,和我一起来到唐人街的“金门饭店”,(当年的金门饭店,在唐人街的东头,是一家非常阔气的酒店,现已改建新楼了),刚踏上台阶,橐橐的皮靴声突然停住。我回转头,只见他双手握著双肩包背带,认真问:“亚法,今朝啥人请客?”
我答:“香港老板。”这时他才迈开脚步,放心进去,回想这副情景,非常好笑,这也表明,当初我们四十千人刚来时的艰难囧境。
(三)
一九九七年,嘉蔚夫妇搬到Bundena,那是一处幽静的所在。他在老宅旁新建了一幢颇为敞亮的画室,这是他画《巴别塔》开笔的初始地。我和上海同乡会的一批朋友常去他家光顾,尤其是上海同乡会的现任会长沈唐生,他是嘉蔚的粉丝,每次必去,前一阵他发来一张和嘉蔚的三人合影,照片上的人都非常年轻,对比现在的模样,昨日少年今白头,有说不出的感伤。
嘉蔚搬进新居后养了一条叫比利的白色大公狗,比利见女客来它喜欢扑上前亲昵,有些流氓。嘉蔚是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几十年埋头作画,没有绯闻,算他的比利阿代他风流吧。
嘉蔚搬到Bundeba的时候,正逢我婚变,我情绪不好时,常驱车去和他诉苦,有时他留我住上几天。他把我的临时住所安排在楼下的房间里,一席地铺,玻璃门外是院子,早晨大公狗比利卷伏在玻璃门外,我偃躺在地铺上,和它四目相望,用心灵叹息单身汉的苦恼。
嘉蔚劝我养狗,说狗通人性,可以给人心灵藉慰。我以后领养的吉娃娃Lisa,就是受了他的鼓说。
嘉蔚是大白狗的主人,也是大白狗的奴仆,大白狗的饮食都由他伺候。
有则笑话可堪喷饭,一天开午饭前,王蓝摆开碗筷,对嘉蔚说:“快叫亚法吃饭!”
也许每次吃饭前,先喂食大白,是嘉蔚的习惯,他条件反射地端起狗食盆往楼下去。
王蓝大喝一声:“嘉蔚,你先请客人,还是先喂狗呀!”
嘉蔚一惊,赶紧放下狗食盆,三人放声大笑。
说实话,嘉蔚作画的写实功夫堪为一流,但他的烹饪手艺却不敢恭维,我吃过很多次他做的饭,却评分不佳,影响最深的是他烹的黄芽菜煮年糕——我一口下去就吐了出来,调侃说:“嘉蔚啊,你放的盐比年糕还多!”
写嘉蔚不能不写王蓝。
我手边有本王蓝的精美中英文画册,她的丙烯画色块浓艳,抢眼夺目,装设味重,接近西洋风格,很隽永耐看。
王蓝嫁给嘉蔚是幸福的,夫唱妇随,相得益彰,然而嘉蔚名声太大,犹如乔木的树荫覆盖了灌木的枝叶,王蓝的画名被嘉蔚盖住了。
嘉蔚在为中国国家博物馆作《建安七子》前,给我电话,说王蓝廉价买了一大袋布料,做了许
多件汉服,要我去试穿,扮演曹操。那次装扮非常发噱,我穿上王蓝做的汉服,手拿木棍作权仗,嘉蔚剪开两只纸盒子,做了一双汉履,给我穿上,让我装模作样,过了一次做魏武王的瘾头。
嘉蔚和王蓝,两位艺术家居住在Bundena这个海外桃源之处,相敬如宾,昆乱不挡,如被他祖上写《浮生六记》沈三白知道,一定会惊羡不已。
(四)
男人分文武两种,第一种武的,如林语堂所说,聚在一起,喜喝酒、吃肉、骂娘;第二种文的,聚在一起,喜谈政治、好臧否、吹自大。
我和嘉蔚属于第二种。
那年头社会上盛传艾培《叫父亲太沉重》一书,有人说艾培是周恩来的私生女,也有人说她是骗子……
某次闲聊,嘉蔚自诩画过许多周恩来的头像,分析过上千张周恩来的照片,能记住周恩来脸上的每块老人斑。于是我说:“你不妨对艾培的照片闭目寻思,除去她头颅上的皮肉,把骷颅和周恩来的骷颅对比有什么不同?”
他沉思一下,给了我答案。
当然,我不便在这里把答案写上,因为我每年要回国吃蟹赏菊,探望老友,说多了要惹麻烦,你懂得……
嘉蔚虽然没有参加任何华人社团,但他却非常关心这里侨团的动态。
那年劳丁和我争当“上海同乡会”会长,暗下使阴谋,下绊子,结果我输了。事后沈唐生对我说,嘉蔚早就分析过,你斗不过劳丁,一定会输的。我问,他何以见得?沈唐生说,嘉蔚分析,劳丁是毛泽东,你是蒋介石,凭这一点你就一定输给他。我听罢哈哈大笑,嘉蔚到底是读懂现代史的人。
说到这里,我又要离题唠叨几句:为了争当会长,劳丁给上海静安分局写匿名信,我被拘留一夜。回到悉尼,刘领事劝我退位,我主动辞去会长职务。沈唐生又来告诉我,说嘉蔚夸你明智,懂得进退,没有逞强。我哈哈一笑说:“我岂敢逞强,他有背景,我若逞强,岂不和薛蛮子一样,回国被抓住,以嫖妓罪押上电视台出丑,回到悉尼,岂不要被弟兄们吐口水骂死……”
过些年,劳丁挂了。我的对手死了,心中不免怅然,就像当年老蒋挂了,老毛彻夜难眠,失去弈棋的对手一样。我写了一首《长相思》在报上登广告送他:“你害我,我无损,欢天喜地度馀生,心无芥蒂痕;你火化,进鬼村,凄凉悲苦多自问,来世做好人。”
劳丁死后,我创建的“上海同乡会”正是Controller所希望的,已经分裂成两派,这时两派兄弟都来劝说,希望我出山……
这时沈唐生又告诉我说,外边都在猜测你会不会出山,嘉蔚说,如果亚法出山,脑子一定出问题了……
听完沈唐生的话,我大声击掌:“我岂会出山……知我者嘉蔚也!”
(五)
二零零八年,王旭画了几十幅右派的遗像,由冯崇义主持,在UTS开“反右五十周年研讨会”,那天请来了大右派储安平的公子储望华,和嘉蔚一起坐在主席台上。储望华住墨尔本,是著名的钢琴演奏家。因我在网上看到中共早期头目张东荪的孙子张鹤慈网上的文章,说储安平释放后回家,带回一只羊。孩子们与他割裂,他只得与羊说话,又说储望华曾在悉尼歌剧院弹演奏《东方红》和《黄河大合唱》,张鹤慈因之与他割席,语气颇为激扬,我读罢非常生气……
没等储望华发言完,我就起立提问:“储先生,请问你当初在Opera house弹奏《东方红》时,有什么感想?”
我的问题炸了锅,储望华生气地断然回答:“没有!”
会场起了骚动,研讨会也就不了了之。
储望华是嘉蔚的好朋友,晚上嘉蔚给我电话,他很生气,说我不应该砸场子。我说:“这事与你无关,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不记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男人……”说罢挂断电话。
现在想来,我那天冲动,大可不必,冯崇义调侃我是“六十多岁的愤青作家”——很符合我的个性。但愿储望华先生看见我的文章,能谅解我的鲁莽。
还是嘉蔚气量大,半年多后,他主动给我电话,邀请我去作客,继续听他讲修改《巴别塔》的故事,谈建设新居的计划……
我和嘉蔚是同代人,在同样的政治环境中长大,但因不同的成长背景和家庭教育,嘉蔚的性格比我温和,涵养比我好,我崇拜阮籍,性格偏颇,经常以“青睐”看人,以鼻子嗤气,容易得罪人。
那天他陪我去参观正在打基础的新居。新居地处高坡,背海靠路,风水很好。他指著旁边的一块空地,说这块地:“大约八十万,你有兴趣,可以拿下。”
我说,我年逾七十,一动不如一静,还是信奉蒲公英的生存原则,随风而安,落到哪里就在那里生根吧。
(六)
嘉蔚为我画了一幅肖像,非常传神,朋友们见了都很羡慕。不少人私下猜测,有的甚至直接问,你付给嘉蔚多少润笔,其实我俩根本没有金钱交易,完全是友情往来。(附两张肖像照;1,肖像,2.两人在肖像前)
起始是这样的,那天我和沈唐生一起在嘉蔚Bundena的旧居,午饭后我俩和嘉蔚夫妇一起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即将落成的新居。
王蓝说:“嘉蔚,这次算下来,还差你画室铺木地板的钱。”
嘉蔚说:“那就用塑料漆吧。”
我听罢,插嘴说:“不行,嘉蔚,画室和书房一样,除睡觉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里边,新房靠海,湿度高气温低,塑料漆不保温。”
嘉蔚说:“暂时先用塑料漆凑合著吧。”
我说:“嘉蔚,你画室的地板,算是我送你乔迁新居的礼物。”
嘉蔚坚持:“不行!”
我说:“朋友有通财之义,没关系!。”
嘉蔚还是坚持说不行!
我就说:“那就这样吧,地板我送你,方便时你给我画张肖像,不画也没有关系,时间不论,留著将来给我开追悼会用。”
就这样说妥了——
两人在构思画面背景时,拟定我装扮民国人物。为此我特地去台北定制一件长衫,配上张大千坐的藤椅,后背悬一块启功题的“半空堂”匾额,两旁挂一副张大千的对联。
开笔前嘉蔚仔细地研究了我的照片,说我的气质极似孔祥熙,神形俱似。
哈哈,上次演曹操,过魏武王瘾,这次装孔祥熙,过中华民国财政部长和行政院长的瘾,和艺术家一起玩,真有趣!
画成,沈唐生兄拿去装框,他是HURSTVILL“阳光画廊”的东主,死活也不肯收钱,让我欠他一份情,这就是关于肖像的全部故事。
我在此立誓:他年如成立“沈嘉蔚纪念馆”或“沈嘉蔚美术馆”,我愿将此画捐出——因为她是四十千蒲公英花絮,飘落到澳洲大地上衍生出的一朵小花,文人惺惺相惜的见证。
(七)
自从嘉蔚的《我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在墙内溅起浪花后,Controller自然会向他摇拽橄榄枝,于是盛名之下,谤亦随之,斗士们的阵营里,发出嘉蔚被招安的窸窣声。
胡适说:“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我认为嘉蔚是位能容忍的画家,不是斗士,如果他做斗士,其命运将会和罗刹国千万菁英一样,被强权塞进刻意遗忘的垃圾袋,这将是非常可惜的事……
嘉蔚是四十千来澳者中的菁英,是我们群体的荣耀,他有道德良知,心明如镜,没有成为居澳三十年合唱队的一员——替刽子手擦洗指缝间的血迹。
纵观历史,古今中外,天才者中的矮个子不少,政治家有:拿破仑(1.68)、斯大林(1,64)、陈独秀(1.63)、当下的泽连斯基(1.64)……艺术家有:梵高、卓别林、毕加索(1.64)、张大千(1.62)鲁迅(1.61)……嘉蔚和陈独秀(1.63)等高,肖鼠,“尖嘴猴腮”,鼠般聪明(引号中词是他在《自说自画》P005中的自我调侃)。
凡是天才,都是由先天的秉赋,加上后天的勤奋才成功的,嘉蔚也是这样,他几十年滚在颜色中,好色成性,佳作不断,光画这幅《巴别塔》就投下二十二年时间,他的毅力和执著站在脚手架上,使我想起米盖朗琪罗画西斯廷教堂天顶的故事。
为完成艰难的工程,米盖朗琪罗在脚手架上四年不曾下来,当他完成作品,爬下脚手架,脱下靴子时,脚上蜕下的死皮,粘满了整个靴子……
我和嘉蔚君子是之交,心有灵犀,有些话只要点明话题,便心照不宣,彼此意会。
我曾跟他说:“你是有作品传世之人,你画红色题材要暗藏点关巧,好给日后作解说,不要被子孙垢言……”他诡秘一笑,尽在不言中。
为写这篇小文,我花了两天时间读完他送我的《自说自画》,因此书在墙内出版,难免有言不由衷之处,陈丹青的序言亦复如此。查阅网上陈丹青为嘉蔚写的另一段文字,要隽永得多,有兴趣者,可上“百度”查阅,恕不赘言。
和嘉蔚相交三十馀年,打开光阴的标尺,往前看已不可能再由那么多光阴了,趁我尚未老年痴呆之前,将点滴回忆,撰成小文,以不忘彼此三十馀年相交之情也!
嘉蔚为我画肖像,我为嘉蔚写漫话,彼此打趣,调侃作乐,为我辈南渡四十千留学生的文坛,留下一段佳话。
二0二三年十月二日于食薇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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