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邱垂亮教授追思文

邱奕雲
202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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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垂亮教授(前排中)、长女Grace邱奕云(后排左2)(图:作者提供)

我父亲一生中有三个挚爱, 不分先后:他的家人,台湾民主独立和美食。

他生于1938年3月27日,在台湾苗栗出矿坑的山上。他在家中七个孩子排行老二(4个兄弟,2个妹妹)。爸爸回忆,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有才干的女士。在教育费昂贵的时代,仅靠微薄的收入能成功的教育了孩子,她种菜,养鸡和猪,筹措钱来养家糊口。我一直觉得我父亲非常敬佩他的母亲,他总说我让他想起了她,我一直把这当作极大的赞美。对于台湾人来说,教育和教育者受到崇敬和尊重,也是他们摆脱贫困的关键。尽管我的父亲不是长子,但他的举动就好像他是。他的哥哥个性温顺(就像爸爸的父亲一样),幼年时偶尔被欺负,我的父亲个子不大,但他保证没人敢欺负他哥哥第二次。他在体能和智力上树立了山中(牛山)“孩子王”的美誉—他开玩笑说。牛山的非官方纪录表示,他是当地唯一进入顶尖学府台湾大学的人,但他指出牛山的人口不超过500,所以这个成就也许不像听起来那样伟大。他的哥哥早逝,享年35岁,所以父亲一直是他家族的族长。爸爸的母亲在教育孩子方面非常成功,家人散布在世界各地,爸爸在布里斯本就有一个妹妹,美国有另一个妹妹和弟弟,还有两个弟弟留在台湾—邱家兄弟姐妹都是美丽慷慨的人,有著善良的心灵。

与母亲不同,父亲搬迁到美国和澳大利亚,一直挣扎采用那个英文名字(母亲比较聪明,马上选定)。结果,他一直在研究修改旁人应该如何对他称呼。在台湾文化,一般以头衔或职位称呼(老师、教授、医生、最小的女儿、长子等),很少直呼名字。在父亲的一生中,他一直在更改自己的名字。当他到达美国加州时,他选择了“詹姆斯”这个名字—我想这是因为他很欣赏詹姆斯‧迪恩(那是我出世前的一阵子),然后他多年使用“Chiou”(他的姓氏和单名)有点像麦当娜(Madonna)或雪儿(Cher),然后是CL(他的名字的英文缩写),在他生命的垂暮时用“LG”即是亮公或“生活美满”的缩写。但有趣的是,他的昵称是OM,是Old Man的缩写,这是他所有高中同学、朋友和我妈妈对他的称呼。我觉得他像我最小的女儿蕙丘(Emma)一样,成熟的灵魂住在年轻的体魄,其他所有人都一定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就像我提到的那样,父亲天生就是一个聪明的人,就读顶尖学府国立台湾大学,也是他认识我妈妈的地方。他是二年级,她是新生。我的母亲非常美丽,父亲追求了她两年半。她一点也没有被他迷住过—很长时间以来,她都拒绝了他充满毅力的追求。他一直邀她出去,她就一直拒绝因为她想专心读书。她当初也觉得他太矮瘦了。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有决心的人,他不停地出现在她的宿舍,要请她去看电影或吃晚饭,但都被她拒绝。这期间,他写了几百封情书轰炸。他怀疑那两年半的时间里磨练出了写作技巧。最后她终于同意去看《原野奇侠》(Shane),这是艾伦‧拉德(Alan Ladd)的经典作品。爸爸总是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原野奇侠》(Shane)。我知道他一直都喜欢西部片,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发现那是他与妈妈的第一次约会时看的电影。内心深处,他是一个多情的人。

当爸爸妈妈订婚时,爸爸的妈妈对她未来的媳妇说,爸爸出生时是乞丐,但有张皇帝嘴。她知道儿子永远不会擅长管理财务,还好他娶对人了。爸爸妈妈于1964年在加州结婚。他们俩在学业上都非常优异,得以就读美国大学。妈妈在南加州大学完成硕士,而父亲则在加州大学(河边)拿到博士。新婚不久我就忽然的来临,不用说,我不在计划之内,但庆幸的是被他们深爱著。在我出生后的第一年,爸妈把我保持秘密,如果我的祖父母得知后,就会坚持要求他们将我送回台湾由他们照顾,这是我的父母不愿意的。

如爸爸常说,接下来的四年中我们三个人生活很穷,但却非常快乐。仅靠他们微薄的收入,我的母亲将她的硕士学位浓缩为一年完成,依然成绩优异。父亲暂停学业工作养家。他的工作从凌晨4点开始,分送报纸两个小时,然后从早上9点至下午3点在洛杉矶一家黑人区的杂货店当店员,接著晚上从6点至午夜在一家餐厅洗碗盘(他总是说60年代在一家繁忙的中国餐馆当洗碗工是他做过的最艰苦的工作),我的父母都是勤奋工作的移民典范。即使妈妈在加州州立大学获得了好工作,父亲仍继续送报,不是为钱,而是喜欢清晨新鲜空气,送报运动。父亲是个小巨星,在1970年底获得了博士学位后,开始申请工作。芝加哥和昆士兰大学都有给他工作机会,但因他有气喘,而芝加哥的天气恶劣,最后他选择了大学时代就已神往的南半球世外桃源。如我父母婚姻的一贯作风,父亲独自环球前往布里斯本,在70年代初算是壮举(没有直飞航班),可怜的母亲刚拿到大学的永久职就得向大学申请留职停薪,收拾行装,卖掉他们的汽车,然后带著我穿越夏威夷、日本、台湾和香港到达布里斯本,这一切她可没留下甚么好印象。

爸爸经常说澳大利亚对他们很好,我们定居在布里斯本,它真正成为了我们的家。当父亲申请昆士兰大学时,他向系主任暗示他的妻子是一位合格的大学图书管理员,若是她也在此有工作的话他接受应聘机会就增加。这果然奏效,从此妈妈和爸爸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奉献给昆士兰大学。父亲两年内获得永久职,建了他们的第一个房子,再一年后,他们获得了公民身份也还清了贷款。亮人(Leon)在1973年底出生,一年多后素瑾(Sue)也跟著来。过去的几十年来,我的父母面临许多挑战,都成功克服—他们周游各地,经济稳定,看著孩子们茁壮,婚配良偶,随著时光飞逝迎接6个孙子的到来。他们喜欢照顾这些孙子,爸爸是一位神话般的祖父(阿公),他调皮、风趣、随和、开朗,做得一手好吃的面,喜欢带大家出去吃馆子—完美的理想阿公。他对孙儿女们特别有耐心,我最小的女儿蕙丘(Emma)有个习惯,当爸妈来替我们带孩子让迈克和我外出时,回来时总是会发现她睡在沙发爸爸的大腿上。他说看她睡著了把她送上床,但我们一离开,她就爬下来,问在看电视的爸爸是否可以躺在沙发上,然后就待下睡著了。

爸爸很喜欢布里斯本,退休后,他们从圣卢西亚山顶上搬到布里斯本河岸的一间公寓,他喜欢坐在阳台上泡一杯茶,配上一些零食,看著布城河畔与夜晚闪烁灯光,蕴育出他的无数篇文章。这使我想到了他的另一个挚爱—美食。读过父亲回忆录的人都知道,回忆录里记满他多年来吃过的美味佳肴。对美食的热爱传递给了我和我的所有孩子。我对父亲最深刻的回忆是和他一起看美国70年代警匪片,例如Starsky和Hutch,伴著宵夜,如清蒸螃蟹加酱油或蛤蜊汤。他常提起故乡苗栗粄条,品尝了世界各地的美味,还是故乡粄条最好吃。他年轻时曾为我们炒面条,也喜欢做菜,这是他在学生时代在圣地亚哥的一家中餐馆练出的好厨艺。

我和我的丈夫迈克在英格兰生活了4年,在回澳的路上,我们和利用休假期间客座淡大的父亲住在台北6个月。他常会到当地市场逛逛,挑选当天晚餐所需的肉类和新鲜蔬菜。我很喜欢和爸爸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是最美好时光以及佳肴的回忆。爸爸还发掘了许多当地最好的餐馆,我们喜欢一起探索。2014年,父亲带全家回台湾两个星期,我们13个人坐在一辆挂著白色绒毛窗帘的大型巴士上,环游台湾,真是太好了。台湾人的待客方式是在宴请访客,客人们每隔一天就要面对一次15种菜色的宴会,到最后,连我父亲也投降了,只想吃一碗简单的面条。他喜欢我的第二个女儿蕊丘(Lucy)其中一个原因是她从小就爱吃米饭,他认为这太好了,因为他也一直爱吃米饭,特别妈妈煮的不使用电锅,而用老式平底铁锅煮的松脆锅巴。他喜欢其它美食,但它们不敌一碗米饭,绿色蔬菜配泡菜。我总是可以根据父亲食欲从旁了解他接受癌症治疗的感受。当感到沮丧时就没食欲。

爸爸从不沉迷于酒精—其实我想他会喜欢一杯美酒或苏格兰威士忌,但他基本上对酒精过敏,喝了一口会开始面红,还会发作哮喘。由于亚洲人的饮酒常常是“干杯”,即使在台湾李登辉总统的身旁,父亲也学会了假喝茶替代。我知道他的朋友和学生们常常给他不同的茶叶,我深深地记得他拿著一大杯茶撰写有关台湾的文章。

现在,我转向父亲的第三爱,有时是他全神贯注的爱—政治,民主和台湾的独立。生活中少有人能一生热爱自己的工作,真心的,热情的投入。我的大女儿莉丘(Rachel)似乎是其中的一员,而父亲则是另一个。爸爸喜欢教书、演讲和写作。再一次,我可以根据他是否能够写一篇文章来评估他去年的感受,他持续写作到人生尽头。我感到特别不公平的是,当台湾终于开始有相当多积极关注以及挺身反抗来自中国的持续恐吓时,爸爸的身体反而不如以往。

我不会详细介绍父亲的工作,这里有很多其他人更能够写出和讨论他的贡献,那比我可详尽的多。我将分享一些有关父亲在人生中的使命故事。爸爸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他来自传统的、贫穷的、保守的亚洲背景,但拥护包容、深思、公平和人道的价值观。他是民主的坚定信徒,并且理解有时结局可能不会按照你的喜好,但没关系,人民已经决定,不同政见的奢侈是现代文明的强大权利。澳大利亚拥护的言论、新闻、表达自由是我父亲一生中的重要元素,而这正是他想要给台湾的。若他处在17和18世纪的启蒙运动,他会做得很好。可怜台湾遭受了比一般国家更多的“侵占”,包括荷兰、西班牙、日本和中国。作为一个客家和台湾原住民的骄傲结合,父亲对台湾成为民主国家并最终被世界其它国家承认为一个独立国家充满热情。这种激情从他的学术生涯的初期就很明显。在1971年他从美国前往布里斯本的途中他很可能被台湾政府拘留,因为他严重批判过蒋介石的独裁统治。所以他和他的论文指导教授Gripp计划,如果他在香港没有打电话给他,就知道爸爸被拘留了,要开始设法营救。值得庆幸的是,这种结果并没有发生,但也算险象环生。

1976年1月,爸爸无畏黑名单飞回台北,在机场被官方拘留。他说,他们友善给他几瓶红酒和茶之后“建议”他不要入境。经过几个小时“谈判”,他就被送去飞往香港的班机。他可怜的父母不知所措,不敢去飞机场,他们整天向神祈祷,保佑自己的儿子。我父亲还错过了他母亲的葬礼,因为他呼吁民主和独立,而被禁止回国。最后,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台湾进行了宪法改革,完成了第一次民选,从而实现了他的目标之一。1990年,父亲是李登辉总统的顾问之一,负责建立总统直选制度并改革议会使其更加民主化。十年后,反对党总统候选人当选,和平就职,真正的民主终于来到台湾。40年来,台湾从军事独裁化身为世界上最活跃的民主国家之一。想一想这是一个多么非凡的成就。爸爸不停的努力,不辞辛劳撰写文章倡导民主化的需要和正式承认台湾为独立国家已有50年了,他看到第一个理想实现了,毫无疑问,第二个理想也会在他离去后继续。

身为一个来自农村出身平庸的小伙子,父亲清楚看到人性的微妙互动,他的情商很高。当迈克和我结婚时,他轻松地用英语和中文演讲,讨论了婚姻和两种文化融合带来的挑战和喜悦。我仍然记得他对迈克说过,他非常幸运,因为在台湾传统中,妻子是强者,决定了家里的规矩,但在公共场所会尊重丈夫,但是西方文化偏重丈夫在公开场合对妻子彬彬有礼。基本上,他希望这两种方式都要做到,并且祝他接受“挑战成功”。

爸爸对许多人来说,各有不同。他具有幽默感,同情心又精力旺盛,似乎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在医院的最后一天,他也感谢护士的止痛药,并感谢他们的护理。他是许多台湾人的热情领袖和拥护者,是许多学生的良师益友,耐心支持的丈夫,善良完美的阿公/祖父,但对我来说,他只是我的父亲。我和父亲很亲近,他经常开玩笑说我们是如此相似。我非常非常幸运能拥有他,并会非常想念他。

作者邱奕云是邱垂亮教授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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