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箫
况周颐是晚清词学四大家之一,致力倚声五十年,造诣颇高。他的《蕙风词话》,与王国维《人间词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并称为“晚清三大词话”,可谓中国古典词学集大成之作。况周颐不仅善于论词,于创作亦有不凡建树。王国维曾如是评价况氏之词:“蕙风词小令似叔原,长调亦在清真、梅溪间,而沈痛过之。”(《人间词话·附录》)叔原指晏几道,清真指周邦彦,梅溪即史达祖。今天我们一起赏读他的部分词作。
首先介绍他的生平与时代背景。
况周颐所处的时代,正逢中国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变革。他生于1859年,不久后,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皇帝逃往热河。因受英法联军与太平天国等战事刺激,清朝自1861年施行洋务运动,学习西方工业与科技,创办新式学堂,引进大量西方著作。况周颐成长的大环境,是风雨飘摇、中西文明碰撞与交流的变局,且这种动荡的环境几乎伴随他的一生。
他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天赋,据《翁文恭日记》,“况童子周仪,年十岁,诗赋可观,成语属对极妙。”1872年,况周颐拜王拯为师,学填词。1879年,乡试中举。1888年,结识王鹏运(亦系晚清四大家之一)。1889年,任内阁中书,与端木采、王鹏运切磋词学。

1894至 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大清惨败,签订《马关条约》,震动全国。中国涌起改革声浪,康有为与梁启超著书立说、创学会、办报纸,宣传维新思想。1898年,光绪帝颁《明定国是诏》,宣布实行变法。戊戌变法历时一百零三天,终告失败,但仍有重要意义。
1895年,况周颐来到南京,入张之洞幕府。之后在安定书院、南京师范学堂等学校授课。1906年,况周颐进入端方幕府。后被调至大通管理榷运。
1911年亦是极为重要的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其后大清灭亡。是年,况周颐来到上海,之后定居,直至1926年逝世。
在上海,他过得很艰辛,先开设一家书肆,出售自己的藏书。但难以维持生计,于是靠鬻文度日,并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得一些收入。满腹经纶的一代词宗,最终在窘迫中度过晚年。

清亡后,况周颐甘为前朝遗老,怀恋清室。但总览其一生,他并非食古不化。他曾在张之洞、端方幕府中做事,被端方特聘为座上客,且与康有为交好,并不排斥外来文明。清末民初不少士人已经接受、支持西化,其中维护清室与君主制的,不必太苛责。
大致了解况周颐的生平和时代后,接下来赏析他的词,诸位会更加明白他词中的情感。
先来读况周颐的一首自寿词:
唐多令
甲午生日感赋
已误百年期,韶华能几时?揽青铜、谩惜须眉。试看江潭杨柳色,都不忍,更依依。
东望阵云迷,边城鼓角悲。我生初、弧矢何为?豪竹哀丝聊复尔,尘海阔,几男儿?

生日作词,他不写快乐的事,也不只写他自己,为何?因为这一年是1894年,他的生日在九月一日,此时清朝与日本正进行著战争。况周颐心忧国家社稷,前线清军战败,他没有心情欢庆生日。
该词以问句起:“已误百年期,韶华能几时?”在此我顺带讲一讲填词的章法。词之章法,有三处最关键——起、结、换头。起法有以写景起、以抒情起、以叙事起。以抒情起者,问语能更好地表达沉痛之情,如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辛弃疾“更能消、几番风雨”等,仿佛心中千思万愁,难以言说,惟有以此一问喷薄而出。现在回到这首〈唐多令〉,1894年况周颐只有三十多岁,为何说“已误百年期,韶华能几时?”人生不过百年,他觉得自己已经虚度了三十几年,最好的年华都快要过去了。
他为何认为自己虚度光阴?词中写道:“揽青铜、谩惜须眉”,须眉不仅指胡须和眉毛,也比喻成年男子。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有所作为,可是在当时的危局下,他能力挽狂澜吗?无奈照镜,徒然惜须眉。再看江边杨柳,也因词人而著上情感,“依依”既是柳枝柔弱随风飘摆的样子,亦有留恋不舍的意思。杨柳留恋春色,不忍看到春去秋来,正如词人对韶华依依不舍。
下片写东边的战事——“东望阵云迷,边城鼓角悲”。据《清史稿》,五月,清军与日本兵船在牙山口外作战,广乙船沉,高升商船亦沉。高升号上有一千馀名清军及船员,八百馀人葬身大海。八月,日军在平壤取得胜利,清军主帅叶志超弃城逃跑。况周颐悲愤交加,故曰:“我生初、弧矢何为?”希望自己及其他志士都能精忠报国,感叹自己不能奔赴战场。“弧矢”指桑弧蓬矢,《礼记》云:“国君世子生,……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古代男子出生时,以桑木制作的弓和蓬草制成的箭,射向天地四方,以表志向远大。陆云〈答车茂安书〉亦写道:“桑弧蓬矢,丈夫之志,经营四方,古人所叹。”

虽有大志,然而现实中,耳边只有“豪竹哀丝”。杜甫有一首诗〈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曰:“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哀丝豪竹指音乐悲壮动人。不单况周颐,还有许多男儿沉浸于哀丝豪竹中,无所作为或无能为力。他不禁问:举国上下,有几个真男儿?读者想必已联想到南宋词人陈亮的〈水调歌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虽相隔700年,却有相近的丹心。
甲午战争前夕及期间,清朝主战派与主和派矛盾尖锐,况周颐因此忧心忡忡,写下〈摸鱼儿·咏虫〉。下面讲这首词。
摸鱼儿
咏虫
古墙阴、夕阳西下,乱虫萧飒如雨。西风身世前因在,尽意哀吟何苦。谁念汝,向月满花香、底用凄凉语。清商细谱。奈金井空寒,红楼自远,不入玉筝柱。
闲庭院,清绝却无尘土。料量长共秋住。也知玉砌雕阑好,无奈心期先误。愁谩诉。只落叶空阶、未是消魂处。寒催堠鼓。料马邑龙堆,黄沙白草,听汝更酸楚。
“古墙阴”指大清王朝,它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曾经历康乾盛世,如今“夕阳西下”,日渐衰落。
秋虫的鸣声是乱的,国家局势乱,朝廷争论的声音乱,自己的心也乱。萧飒本形容风雨声,此处表现虫声如雨;萧飒亦有凄凉的意思,这虫声亦是哀苦的。主战派与主和派何必争鸣不休,不如一致抗敌;而自己微不足道,又何必哀鸣。有人只看到“月满花香”,看不到国家堪忧的未来,谁在乎你的声音?
古代五音中,商音的调凄清悲切,称为“清商”。此外,清商也指秋季。那秋虫孤独地谱写清商调的音乐,可惜终究是“不入玉筝柱”的,与华贵之音格格不入。金井与红楼均象征富贵奢华,“金井空寒,红楼自远”,大清昔日的华丽建筑犹在,但繁华盛世已不复存在。富贵遥,盛世远,既言身世,亦言国运。

那秋虫孤独而清高,“清绝却无尘土”,“料量长共秋住”,不愿随波逐流。虽知雕栏玉砌好,却无缘得到。“玉砌雕阑”还给人一种联想,即后主词“雕阑玉砌应犹在”,含有对故国的思念。用在这里,隐寓对国势衰颓的感慨。
只在“落叶空阶”处听虫鸣,还不是最销魂的;若在“马邑龙堆,黄沙白草”之地听,才是更令人心痛的。言外之意是,若在清军战败后听秋虫哀鸣,其哀痛无疑更深一层。“马邑”背后有一个典故,《汉书·匈奴传》记载:“汉兵约单于入马邑而纵(兵),单于不至,以故无所得。”汉武帝时,汉军在马邑旁设伏,欲引诱匈奴单于,未能成功。而甲午战争的结局,恐怕不止“无所得”。
下期继续讲况周颐其他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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