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稿】波爾布特最後的日子

余良
2022-05-11  更新: 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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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產黨發動的批林批孔運動(網絡圖片)

在柬埔寨國際機場和金邊各大書局,出售有關紅色高棉及波爾布特的外文和柬文書籍有幾十種。在中國一些網站、鳳凰電視台,討論和揭示紅高棉、波爾布特的罪行也逐漸不成禁區,國際法庭審判紅高棉領導人已將他們的罪行公諸於世。幾十年來,西方記者、政治家、歷史學家、媒體、國際組織等等對紅色高棉 及其領導人鍥而不捨的追蹤、採訪、探討、調查,所有這些,使這場二十世紀人類最大悲劇的歷史事件和真相呈現得日益清晰。

紅色高棉,也即柬埔寨共產黨,誕生於一九六零年九月三十日,滅亡於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五日,在這三十八年中,其先後與西哈努克王朝斗、與親美的朗諾政權斗、與越南侵略者斗、與本國人民中的「階級敵人」斗,與金邊洪森政權斗,在不斷的鬥爭和殺戮的同時,數十年來黨內部也殘斗不止,最後在內鬥中滅亡。

波爾布特,柬埔寨共產黨總書記,出生於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日,死於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在這將近七十三年中,經歷過與王族有關係的宮庭生活的童年,留學法國、接受共產主義教育的青年,壯年時擔任國家和黨的最高領導人,到了中年,下野並流落山林打游擊直至步入老年,最後在走投無路、眾叛親離中被焚屍揚灰。

一個自認並被譽為國家領袖、民族英雄、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是怎樣走上這條給本國人民帶來深重災難,成為曠世罪人,又自取滅亡之路?波爾布特最後的日子是怎麼過的?讓我們從紅色高棉後期的各種零碎的資訊、和在安隆汶基地的見聞整理出一個概貌:

從一九七九年起,波爾布特被越南軍隊趕下台後的十九年中,他就沒離開過位於柬泰邊境的山林基地。他與士兵們同甘苦,與農民在一起。他沒有為自己或親人謀取私利。七五年紅高棉統治全國時期,他的大哥也與全國人民一樣被趕到農村勞動,後來大哥找到他,他也安排大哥在合作社勞動;他與比他大八歲的妻子沒有孩子,岳母不滿他把魚米之鄉的佛教國家搞到民不聊生、淒風苦雨,同樣是黨內高層的妻子長年夾在善良的母親與激進共產主義丈夫之間從而患了嚴重的憂鬱症到北京醫治直到終老。在他兩次逃離基地時,人們沒在他的住所發現任何值錢物品,死後證實兩袖清風。他的追隨者和士兵都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著國家和民族的解放,他的戰友原來也公認他是一位共產主義革命領袖,他也得到中國的大力支持。

下台後的紅高棉依然占有全國面積五份之一弱的土地,均是地大人稀的西北與泰國接壤地區。此處建有兩個基地:馬德望省拜林市和附近的馬萊山區,由英薩利、農謝和喬森潘駐守,英薩利掌握八千兵力;暹粒省安隆汶縣山區,由波爾布特、達莫和宋成駐守,擁兵兩千,由達莫直接指揮。在這些人中,波最信任的就是英薩利。

波爾布特與英薩利一起留學法國,從抗法到抗美、奪取全國政權到抗越幾十年時間都是並肩作戰,兩人又有連襟關係。在紅高棉占領全國的一九七五年四月一次在從金邊奧林匹克運動場到波成東國際機場舉行的閱兵儀式上,兩人在檢閱台上並肩而立,一副君臨天下、意盛氣昂、傲視一切的高姿態。在與越南和洪森政權的鬥爭中,波爾布特讓他掌握兵權達百份之八十和控制紅高棉的經濟命脈。但隨著局勢發展,兩人最後演變成敵人,幾乎兵戎相見。其矛盾來自兩方面:

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六日,越南從柬埔寨撤出最後一批軍隊,次年九月,洪森與包括紅高棉在內的抗越三派成立「柬埔寨最高委員會」。九一年,各方宣布無限期停火,同意實行自由政治制度、各裁減百分之七十的武裝和組織政黨參加未來大選等協議。

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八日,聯合國安理會成立聯柬權力機構,接著,維和部隊進駐柬埔寨。紅高棉與另兩派抗越組織和洪森政權簽署和平協議。但在執行第二階段停火協議的裁減軍隊、成立政黨、準備大選時,紅高棉出爾反爾,拒絕合作。在一次高層會議上,英薩利力排眾議,提出要遵守協議,以免失信於國際,又錯過重返政壇的時機。英薩利的發言遭到波爾布特和達莫的嚴厲批評,指他喪失立場,「交出軍隊等於交出生命」。農謝、喬森潘和宋成也先後批評英薩利。英薩利因此失勢。

英薩利駐守的拜林和馬萊山區擁有豐富的寶石和森林珍貴木材,在與泰國 的貿易中,年收入達一千多萬美元。成為紅高棉重要經濟來源。波爾布特原來答應英薩利的建議,在向泰國開放寶石產地和開發森林之外,允許他的軍人適當與泰國人做小生意,以安撫軍人。後來發現英薩利的軍官從事走私的規模越來越大,便發布禁止軍人從商的命令,還要求他們把過去所得歸公,這樣就得罪了拜林基地的軍官,也加劇與英薩利的矛盾。

一九九六年。波爾布特發現英薩利對他的命令公然違抗,便命令達莫和宋成率領一個師前去討伐。英薩利此時準備與波爾布特決裂,便派出兩個師前去應戰。達莫宋成軍隊在半路聞風落荒而逃。波爾布特隨即通過安隆汶基地的廣播電台宣布英薩利為「最可恥的人民叛徒」。最終導致英薩利向金邊的洪森政權投誠。洪森開出優厚條件:不咎既往、只換軍服,繼續管理拜林、繼續掌控軍隊,保留原有官階、英薩利的兒子英武擔任柬泰邊境軍事指揮官等等,洪森這樣做是為了在安隆汶掀起投誠浪潮,兵不血刃徹底瓦解紅高棉。一九九六年八月九日,英薩利正式投誠洪森。同時投誠的還有紅高棉副參謀長、各師師長、達莫的女婿、財務主管等中、高級幹部五百人。英薩利帶走的不僅是紅高棉百份之八十的軍隊,百份之九十的財富,還讓紅高棉損失了百份之五十的領地。

英薩利在其統治拜林時,將其從泰國的貿易部分收益讓利於人民,拜林地區八萬人民過著比金邊洪森政權統治下大部份人民的生活好得多,以至於一九九四年聯合國官員到拜林視察時大為驚訝。他對部下和士兵也關懷備至,儘管之前金邊電台日夜向紅高棉士兵策反,拜林士兵不動如山。

英薩利的出走,猶如波爾布特斷了一臂。但接下來宋成的叛逃計劃,便要了波的命。

金邊三派按照原計劃裁減軍隊、交出武器、準備大選。安隆汶紅高棉基地軍心浮動。九三年五月二十三日,全國進行首次大選,紅高棉在大選前二十天向暹粒省會發動長達六小時的軍事進攻,並占領該市一天。波爾布特的盤算是:向世界證明民柬雖沒參加大選,但其存在是不可忽略的。大選如期順利進行,並產生了制憲議會,得到聯合國承認。次年的七月七日,紅高棉被新政府宣布為非法組織。對此,波爾布特並不在意。他屢次在高層會議上強調:保存實力、以靜制動、等待時機。他堅信,分別代表親越又腐敗的洪森與代表親王的拉那烈兩派不久必將矛質激化,最後火拼導致兩敗俱傷,形勢不可收拾,聯合國無能為力撤手不管,紅高棉可以軍事為後盾、再要夾西哈努克,促使紅高棉再度成為國家主要領導力量。

但是時間不在紅高棉一邊,金邊兩大派似乎相當合作,雙方軍隊甚至首度聯合出動大軍進攻安隆汶基地,迫使紅高棉敗退長達兩個月。西哈努克親王還多次指責紅高棉毀約,自絕於民族之外,稱紅高棉「不承認越軍已完全撤離柬埔寨是對新政府的侮辱。」過去的戰友如今都站在洪森一邊,紅高棉在國際國內空前孤立。

早在大選前,宋成在「當今形勢和我們的對策」高層討論會議上提出「為了民族和解、誠信和國際形像,必須加入聯合政府,不可再次錯過機會」。他的主張與之前的英薩利一致,因而也遭到波爾布特、達莫和農謝的嚴厲批判,喬森潘是三人最後的附和者。

宋成,一九九零年九月,曾與喬森潘一起作為紅高棉的代表和另三派成立「柬埔寨全國最高委員會」並多次出席國際會議,聽到了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呼聲:四派必須結束戰爭,走向和解。中國代表甚至通過他倆明確勸導紅色高棉必須放下武器、執行協議、參與大選。宋成也清楚紅高棉在國際上和本國人民心中的惡名,未來要成為國家的主導力量是絕不可能的。

宋成被排擠後不久,任紅高棉師長的弟弟率兵五百投降金邊政府。成為英薩利叛變以來另一重大事件。波爾布特加強了對宋成的暗中監視。

宋成有兩個方面與金邊暗中來往:已投誠的任師長的弟弟和擔任對外宣傳部長的妻子云雅。雲雅利用現代通訊設備秘密聯繫金邊的拉那烈。宋成可能認為,向拉那烈這位第一首相投誠比向親越的洪森投誠合情合理又不失體面;對拉那烈來說正是求之不得:有了宋成可提高了威望,增加與洪森鬥爭的政治資本。

一九九七年六月九日,波爾布特的衛兵發現雲雅與金邊方面的聯絡電郵並立即報告波爾布特。顯而易見,宋成若投敵,後果比英薩利叛逃嚴重得多,等於把紅高棉徹底瓦解。當晚,波爾布特無法入眠。深夜,他下令召開師級以上幹部會議。宋成被叫醒,他與雲雅預感大禍臨頭,兩人在衛兵面前無法作出任何行動,只跟衛兵說聲「你先走。」

    不到半小時,波爾布特改派一位師長佩帶手槍前來催促宋成夫婦去開會。師長見兩人唯唯諾諾,站在窗口下裹足不前,隨即拔出手槍對準宋成頭部開出一槍,接著又向雲雅頭部連開幾槍。宋成六個孩子在睡夢中嚇醒,有的還來不及呼叫,師長已衝進房間向這群孩子逐一開槍。師長走出門時,再在宋成身上連開幾槍。。。

師長回來在會議上向波爾布特匯報已將宋成一家八口伏法。波氏隨即向與會者宣布宋成夫婦的罪狀,聲稱勝利挫敗了一起叛變陰謀。

眾人啞雀無聲。達莫站起來,拍了一下桌子走出會場。會場氣氛緊張。波爾布特宣布散會。

第二天一早,波爾布特又下令軍人把宋成一 家八口的屍體搬到屋外用大卡車來回輾壓,路面血肉碎骨便溺滲雜,氣味惡臭熏天。

達莫,原名「切春」,一九二五年出生於下柬埔寨,即越南占領的原柬埔寨東南地區。他出身農民,作戰勇敢,抗美時期,是西南大區首領,在其管轄區內殺人近萬,從此得個「屠夫」惡名。占領全國後,統領全軍。此時是紅高棉參謀總長,他與國防部長的宋成指揮安隆汶兩千軍隊。他在戰爭中失去一條腿,但仍敢於上戰場指揮作戰,他是個直性子的大老粗,天生大嗓門。在安隆汶,他表現親民,愛惜小孩,平日裡愛與士兵開玩笑,處事也公正。他經常身體力行帶領軍隊、一起參加安隆汶縣的農業生產、地方基礎建設。一些公路、水利工程都被村民冠上達莫的名字。在會議上,也只有達莫敢與波爾布特頂咀。波名義上是最高領袖,但他自一九八五年就患上心臟病和風濕關節炎,視力也差。他主要的工作是為年青軍人教軍事常識。因此,無論在軍隊或民間,波爾布特的聲望、實際工作能力都比不上達莫。

宋成一家八口被波爾布特殺害後,引起了其他領導人和宋成部下對波的強烈不満和恐懼。四天後的六月十三日清晨,宋成部下的師長等人鳴槍發泄情緒,波爾布特命令達莫前去了解並鎮壓,達莫拒不執行,還加入該師長的抗議行動,並趁機發動一千五百名士兵聲討波爾布特。

波爾布特此時躺在床上因長期心臟病及體弱由衛生員輸液,聞訊倉促帶附近兩百士兵、醫護人員和親信,還挾持喬森潘、廣播電台台長馬本、前駐中國大使江裕郞等作為人質向泰境逃跑。第二天,達莫率兵一千前往追捕。原來他粗中有細,事前想到必須保護波氏的住所以免士兵闖入,趕到現場大門早已洞開,屋裡一片狼籍,達莫細心搜索也沒發現值錢或重要物品,最顯眼是幾本大書散落在地面,是當年毛澤東親自送給波爾布特的馬恩列思著作和柬文版《毛澤東選集》、 一本大型相冊,大多是波幾次訪問中國、與中國各領導人親切握手和波在各地農村視察、開會的相片。

波爾布特一行於深夜抵達一個早已廢棄的高棉古廟休息。凌晨起來,望著路邊抱著槍支的士兵在寒風中發抖,悲從中來,清點人數,發現跑了五十士兵,不禁老淚縱橫。大家匆忙吃早餐時,波爾布特問,達莫在後面追來了,你們有何良策?竟無一發言。

走了一天,又跑了三十多人。波再問,達莫快將追到,有誰肯跟著我到最後?只有一衛兵走近他說:「我願與首長共生死。」

馬本尋著機會策動喬森潘逃跑。喬說:「不易。稍不慎你我都受害。」

達莫率兵追上來了,波的士兵且戰且走,又死了數十人。

波爾布特此時也已精疲力竭,心臟反覆作痛,雙膝頭更陣陣刺痛,老眼昏花,一片模糊,前有泰兵,後有追兵,要走到何時?要走到何處?糧食已盡,身體極度虛弱,精神崩潰,稀落的白髮下憔悴的臉,坐在地上呻吟流淚。此情此景,竟是一九七五年四月十七日紅高棉占領全國後,他把各大城市居民用暴力驅趕出來,幾百萬人民其中有不少病老殘弱在烈日曝曬、風雨飄搖的路上痛苦掙扎、呻吟呼號的情景,如今一件一件在他身上發生。

波爾布特在泰境扁擔山脈山林中坐在地上,面對持槍把他團團圍住的達莫士兵舉手投降。十九日,他和僅存的十五人被押回安隆汶基地。

一周後,安隆汶紅高棉電台恢復廣播,聲稱逮捕波爾布特,並從此與過去切割,不再是紅色高棉,改稱「柬埔寨民族團結黨」

達莫和農謝、喬森潘等商量後,通知泰方並聯繫西方記者,動員安隆汶三千多民眾於二十九日一起旁聽在其基地召開對波爾布特的公審大會。

作為被告人,波爾布特、跟隨他的師長、衛兵和貼身警衛等四個人身著農民服裝,脖上圍著水布,神情呆滯、一言不發接受審判。「法官」宣布波爾布特就宋成事件構成三罪:未經審問用私刑殺害兩位重要領導人、殺害六個無辜小孩、人死了還用卡車輾壓屍體,手段極其殘酷。最後,波氏被判處無期徒刑。會上,達莫、喬森潘等還宣布波氏在解放全國後的其他罪行。他們希望通過審判向外界傳達紅高棉從此與過去徹底劃分界線,以全新面孔出現。

公審結束後,安隆汶基地軍民舉行隆重的慶祝大會。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五日,出生於磅同省農村、還有一個月另四天満七十三歲的波爾布特在黑夜中因心臟病死去。波爾布特畢竟是紅高棉的首腦、國際矚目的人物,他的死必要拍照作證。第二天清晨,紅高棉通知泰方並要求泰國法醫前來驗屍鑑定。波氏躺臥在木榻上,鼻孔塞了棉花,身邊一把蒲扇。後來,細心的西方記者從相片中發現波爾布特屍體上的頭髮是黑的,懷疑並非波氏本人。後來波的第二任妻子出來說明:她應波生前的要求事先為他染了黑髮。    

波魔的屍體第三天已經發臭,才被監視他的士兵、像拉死狗一樣拉到一處荒野,用車輪胎、樹枝和他日常用的藤椅、蒲扇一起燃燒。(而非先前傳說的波死去當晚就被拉去火化)火化時,現場沒有其他人,他的妻子提前一天帶著八歲的女兒默默走向泰境。

經過數天風吹日曬,波爾布特部份骨灰飄散在附近荒地草叢中。後來才有好心的村民前來收拾,在近處將黑色的火化物和泥土混合堆成一個小冢狀,再在上面搭建小蓬蓋,周圍釘上木樁,放置小香爐,並依照佛教風俗在前方搭兩個供人上香的小祭亭。

同年六月十六日,江裕郞、馬本等六人集體走出安隆汶向洪森政府投降。接著,每天都有成批士兵攜槍出逃,事態無法控制,十二月二十五日,農謝、喬森潘等人在洪森大軍壓境下投降。九九年三月,藏匿在泰國邊境的達莫被泰軍捕獲並交給金邊政府。面對泰軍和洪森政府,他聲稱絕非投降。

若僅以氣節而論,農民出身的達莫更勝那些早年留學法國的共產主義革命家。儘管他也是「屠夫」,但在安隆汶期間親民、抓捕波爾布特、不搞株連講法律、有氣節等,大概是安隆汶基地至今只有他的屋子完好保存下來之故。

二零零四年,達莫被囚禁在金邊等待國際法庭審判時在看守所病死。不久,英薩利也在看守所病死,他的妻子患上老年痴呆症也死去。二零一四年,農謝和喬森潘被國際法庭判處終生監禁。」

波爾布特是怎麼走上禍國殃民、自己也落得個的悲恥的下場呢?按照他大哥後來的說法:「我弟弟本來不是這樣的,小時,他對我這個大哥也是尊敬的。或許,或許,他是中了什麼邪吧?」

無論如何,波爾布特和他失敗的共產主義烏托邦伴隨著幾百萬條人命一起走進了歷史。

二零二二年三月二十日重修訂於美國。

 

作者:余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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