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置信,是許多當事人朋友對這場悲劇的感受,他們無法將這起殘酷案件與他們所認識的當事人聯繫起來。在社交媒體以及與其他朋友的相處中,兩人總是呈現令人艷羨的親密與平和,但也許正是這種美好的表象掩蓋了那些可能的危險信號。
一些離他們更近的人察覺到了端倪,包括陳立人在工作上的壓力,但沒能阻止情況的突變。
命案
肖雲沒有想到再次看見大學時熟悉的名字,是以這個方式。
2024年1月19日,周五晚上,肖雲打開社交媒體,一個美國灣區中國籍男子殺妻案件的帖子跳出來,看到遇害當事女生的照片,肖雲停頓了一下,「這不是我同學嗎?」
倍感震驚的肖雲開始在網上到處翻查資料。她對兩位當事人的基本信息都很熟悉,於是判斷出,好幾個賬號轉載的版本都是失實的。比如有帖子提到當事人三十多歲、斯坦福畢業,「這些我一看就知道不對」。
一些美國媒體將發生在洛斯阿圖(Los Altos)的另一起夫妻命案與這起案件混淆,也導致了消息傳播的混亂。最後,是在周六上午,肖雲才找到美國《舊金山標準(The San Francisco Standard)》上關於事件的準確敘述。
警方的公開報告顯示,當地時間2024年1月16日上午,警方接到報警。報警人稱自己正在朋友陳立人家的後窗,看到陳立人跪在地上一動不動,雙手懸在空中,眼神空洞,也不回應自己,處於一種麻木狀態。警方很快到達,並在窗口看到,陳立人的夾克和襪子上有血跡。
上午10:55分,警察進入屋內,將陳立人控制。而陳立人身後的臥室里,一個女性躺在地板上,頭部有嚴重鈍器傷,房子的地上、牆上、臥室門後還有大量血跡。這名女性是陳立人的妻子於璇(化名),當時已經死亡。
而陳立人的右手則腫得發紫,衣服、腿、胳膊和手上都有血,左前臂也有淺表抓痕,走廊里的一雙拖鞋也有明顯的血跡。被問及手部受傷的原因時,陳立人承認,自己前一天「用拳打了妻子」(punched his wife),現場並沒有發現造成鈍器傷害的明顯武器。警方推測,陳立人穿着拖鞋站或蹲在妻子旁邊,用手反覆擊打了她的頭部。
清華同窗
幾位與陳立人、於璇有過交集的朋友,在接受本刊採訪時,都表示難以置信,這些朋友的印象中,陳立人、於璇夫婦都性格平和。陳立人向於璇求婚的照片是22年底拍的,至今仍在於璇的朋友圈置頂位置,而陳立人的朋友圈背景,則是兩人的婚紗照。
陳立人和於璇是2014級清華電子工程系的同學。於璇是吉林白城人,2011考入松原市最好的高中松原市實驗高級中學,當地人習慣稱舊名「三中」。同校的師兄記得,在校時就聽過這個「學霸」學妹的名字。「每年學校會通過『擇優生』通道,到各個地方初中去招成績突出的尖子生,於璇中考成績是她那個市的前幾名,是這樣招進來的。」
作為一個小城市裡的重點高中,三中每年只有兩三名學生能考上清華北大。於璇是當年松原市的理科狀元。高考後接受媒體採訪時,她告訴記者,自己「對電子信息類的專業很感興趣」。實際上,於璇報考的清華電子工程系正因互聯網行業的興起,成為熱門專業,當年招收的本科生有兩百多人,都是各省排名非常靠前的考生。
肖雲就是當時於璇的同系同學。肖雲記得,大一開學,第一次見到於璇,印象是「非常文靜,你誇她,她就含蓄地笑一下。」後來四年裡,於璇給肖雲的印象也是文靜,「非社交型」,興趣是美術設計,一直在各種學生組織里做海報,做美工。
一位當時電子系的男生徐威記得,系裡的男女比例是5:1,因此系裡的女生很受關注,而於璇斯文內斂,樣貌清秀,是大家心裡的「高冷女神」。肖雲印象中,於璇身高約一米六八,體重90來斤,「非常瘦、苗條」。
肖雲在大二時就轉了專業,原因是電子系競爭壓力太大,收的學生「大部分高考分都很高,或者競賽成績很好」,課程難度也很大,「普通清華工科學到微積分B,但是電子系就學到微積分A」。這讓成績在中上游徘徊的肖雲感覺,中學時代擁有再多光環,到了電子系,也得學會「認命」,否則會「痛苦和不甘」。
於璇在電子系的成績同樣處於中等偏上,但肖雲感覺,於璇的心態「好很多」,「我們一起聊這個大神,那個大神,然後表示望塵莫及,她的心態是很平和的。」肖雲印象中,於璇很務實,能把生活和學習平衡得不錯,「除了每天學習,把成績維持在一個中上水平,足夠出國讀書,她還看看電視劇,談談戀愛,做些美工活動。」
據多位同學反饋,本科期間的於璇和陳立人交集很少,兩人都各自有穩定的戀愛關係。於璇的男朋友是一位同系同學,而陳立人當時的女友則是從高中到清華的同學。
陳立人來自四川成都,出生於一個公務員家庭。他的中學朋友吳浩告訴本刊,陳立人初中就成績出眾,發表過國旗下講話,兩人在物理課外拔尖班上相遇,中考後一起升入實力強勁的成都七中。高中時期,原本身材瘦小的陳立人開始拔個,長到了一米九,外形上變得突出。吳浩的印象中,陳立人自信、活潑、外向。兩人曾一起到美國參加過為期一月的夏令營,陳立人很擅長抖包袱,活躍氣氛,「當其他學生還一頭霧水時,他已經自告奮勇,開始給大家當英語翻譯了。」陳立人不僅成績優秀,還會打排球,也是學校社團「科協」的主力,吳浩覺得他「很受女孩子歡迎」。
2014年,陳立人考入清華,是當年成都七中50多名考入清華北大的學生之一。清華時期的他似乎不再像中學時引人注目,在大家的描述中,他給人留下的印象主要是「高大」。他畢業時的績點是3.7,屬於中上水平,也加入了系裡的排球隊,位置是替補副攻,比賽時上場的機會不多。排球隊隊友周凱記得,本科時的陳立人,話不多。
陳立人的最後一條朋友圈也和排球有關。2023年8月30日,他和8個夥伴在室內排球場合影,面帶微笑,配文是「每周有球打太開心了,夢回東操,恍如隔世」。
留學的情侶
本科時交集不多的陳立人和於璇,是在美國讀碩士時才走到一起。2018年,陳立人和於璇從清華畢業後,於9月入學了美國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的計算機碩士項目。郭旭凡畢業於清華計算機系,比兩人高一年級,也在這個碩士項目里學習。郭旭凡說,這個項目學費便宜,學制靈活,可以自行決定畢業時間,並且靠近互聯網公司,是很多清華學生進入硅谷的跳板。
郭旭凡記得,他2018年10月第一次見到陳立人時,陳立人和於璇已經在一起了。陳立人讀碩士時就有一輛SUV,因為當地建築分散,郭旭凡經常「蹭」陳立人的車,和他一起出門吃飯、去超市買東西,因此很快熟了起來,他記得這對情侶「總是同時出現」,「形影不離」。
郭旭凡還記得,當多數學生還是住宿舍的時候,陳立人已經租了一間「體面」的公寓,很乾淨,帶客廳,自己曾去做客。郭旭凡接觸的於璇,「話非常非常少」。相比之下,陳立人話稍微多一點,算是「一個正常工科男」水平。郭旭凡自己跟陳立人的溝通則簡短而直白,基本都是事務性的,比如「老郭,你要去海釣嗎?」「不,海釣太硬核了。」「等老郭會了釣魚來帶我。」
至於陳立人和於璇的關係,郭旭凡說,他只覺得兩人相處時一團和氣,「相敬如賓」,判斷不出關係的好壞。2019年3月郭旭凡從該碩士項目畢業進入谷歌,陳立人在3個月後畢業,請郭旭凡幫忙內推,也進入了谷歌。
美國職場平台領英顯示,陳立人所在的部門是谷歌自2019年開始重點扶持的新產品YouTube Shorts。郭旭凡說,這個部門當時為了與風頭正盛的Tik Tok競爭,「從谷歌內部各個地方挖了不少人」,是一個資源和壓力都集中的地方。
因為工作,陳立人從聖地亞哥搬到了往北800公里的聖馬特奧(San Mateo),進入硅谷,和一位男性友人合租了一間公寓。那時於璇還沒有畢業,兩人開始了異地戀。
郭旭凡不記得老陳吐露過什麼煩惱,但2020年,在一個「程序員的薪資在各行業中算很高的了,可為何還擔憂不滿呢?」的問題下,初入職場的陳立人點讚過一條回答,「因為程序員喜歡拿自己跟其他程序員比較,總能找到『本該跟自己差不多但實際上混得比自己好很多的人』」。
2020年2月,於璇碩士畢業,先進入亞馬遜的聖地亞哥辦公室工作,隨後於2021年6月加入谷歌雲計算部門。2022年底,她在朋友圈分享了陳立人的求婚。2023年4月,陳立人和於璇買房。根據美國房產平台上的信息,2023年4月,這套房子以205萬美元的價格成交,為於璇、陳立人共同所有。
直到命案發生前,郭旭凡都認為,學弟學妹的生活令人羨慕:兩人撐過了異地戀,結婚,買房,在男女比例失調的灣區,早早穩定下來,組建了一個「雙碼農」家庭。
硅谷的工作與生活
陳立人夫婦買下的這座獨棟別墅位於聖克拉拉山谷道,建於1960年,建築面積168平方米,四臥兩衛,帶閣樓、小院和車庫。這座房子距離陳立人工作的聖馬特奧車程40分鐘,途中會經過於璇辦公的地點森尼韋爾(Sunnyvale)。
30多歲的華人劉芮算是這對年輕夫婦的鄰居,她和丈夫同在灣區工作,於2021年買下了一棟獨棟別墅,與陳立人和於璇家只隔着一所小學,「走路1分多鐘就到了」。
「這個社區並不是傳統意義上華人喜歡的『學區房』。」劉芮說,但近幾年灣區學區房價格猛漲,很多華人開始尋找性價比更高的住宅區,這個社區就是其中之一。因為附近沒有中學,這裡的華人通常沒有小孩,或者孩子年齡尚小,「等孩子大了再換一套」。
雖然是「入門級」獨棟別墅,但劉芮說,工作才三年的小夫妻購入這樣的房子比較少見,大多年輕人會購買更便宜的新建聯排別墅。陳立人和於璇的房子,劉芮估計「首付51萬左右,每月房貸大概9千美元」。而據谷歌員工透露,陳立人和於璇的稅前工資,一年分別至少在25萬美元左右,扣掉稅費和保險還剩下15萬美元,完全足夠負擔生活開支。
但根據劉芮的觀察,社區裡的鄰居之間關係鬆散。華人居民大都是陳立人和於璇這樣的年輕互聯網從業者,本地白人夫婦則大都從事傳統行業,年紀在四五十歲,「因為大家背景太不一樣了,除了見面打個招呼,平時沒有什麼交流」。與此同時,當地華人還沒有形成一個自己的社群,大家平時以車代步,甚至很少會在線下偶遇閒聊。因此,劉芮至今對搬進社區大半年的陳立人和於璇印象不深。大多數朋友都是通過共同興趣認識。於璇和陳立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過許多登山滑雪的照片。劉芮夫婦也喜歡戶外運動,一起相約滑雪、衝浪的夥伴,往往也是幾對夫婦、情侶結伴。
陳立人夫婦的隔壁鄰居鮑威爾曾向《每日郵報》表示,陳立人夫婦給人的印象是「安靜、友好」,除了剛搬進來時曾送過小餅乾,其餘時候幾乎和他們一家沒有交流,和社區其他鄰居也沒有互動。在她兒子的印象中,陳立人夫婦總是「閉門不出」。
疫情對工作模式的影響,也增加了夫妻相處的時間。2020年開始,灣區大廠普遍採取混合辦公模式,讓家變成了辦公地點。有谷歌員工告訴本刊,新冠疫情期間,谷歌讓員工居家辦公為主。2023年初開始,谷歌實行三天辦公制,員工每周有三天回公司上班,其餘時間居家辦公。
劉芮和丈夫都是大學時期出國的華人,她則感嘆,在美國的華人,家庭成員之間情感的好與壞,濃度都更高。「他們有時候開玩笑說,在國外的夫妻,要麼非常愛彼此,另外一種極端就是非常恨對方。」因為「在國內,有很多其他朋友、強社交關係,在美國只有彼此。」
事實上,這種伴侶間的強綁定,不光體現在情感上,還體現在「身份」上。理工科留學生在美國通常有三年的工作期限,這期間,如果抽籤抽到H1B,則可以繼續留在美國工作,如果沒抽到簽,則會失去工作,或者要暫時轉崗到其他國家的辦公室,一年後再調回。但一個人即使抽到了H1B,期間出現失業,也必須在60天內找到下家,否則會失去合法身份。在沒抽到H1B或失業超期的情況下,如果還想留在美國,要麼通過配偶簽,要麼上學或辦公司。
在事發前,美國科技企業的「裁員潮」已經越來越嚴峻,以穩定著稱的谷歌也沒能倖免。2023年1月,谷歌CEO宣布裁掉1.2萬名員工。2024年穀歌又進行了多輪裁員,包括1 月12日裁掉1000多人,1月17日宣布YouTube裁員至少100人。《紐約時報》報道稱,這輪YouTube裁員與過去一年廣告收入低迷,以及對手TikTok的強勢表現有關。
陳立人和於璇在事發前均未被裁,但一位谷歌工程師表示,裁員、行業下行的壓力已經傳導到了工作環境中,內部機會大幅減少,其他大公司也沒有崗位放出,如果在現有崗位上不順利,難以找到更好的去處。
異常
據一名知情人的講述,案發的至少三天前,也就是1月12日左右,陳立人曾向一名朋友提起,自己在工作中出現失誤,造成了很大的損失,面臨被追責,壓力突然特別大。這位朋友感覺陳立人精神狀態異常,約他1月16日上午去看精神科醫生。
1月15日,陳立人夫婦與華人朋友在家共進晚餐,這位朋友也注意到陳立人不太對勁,有接近他的知情人向本刊轉述,陳立人晚餐時「異常安靜,眼神空洞茫然」。《每日郵報》得到的警方文件中也有一致的描述。
1月16日早上,陳立人的多位華人朋友在當地的緊急救護中心等待,打算陪同陳立人看診,但遲遲沒有等到他,打電話也不回復,於是驅車前往他家,結果看到了文章開頭,陳立人跪立家中的那一幕。警方強制進門後,陳立人承認自己在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晚餐後不久便打死了妻子。
案發10天後的1月26日,當地時間下午1:35左右,聖克拉拉地區法院有很多華人在等待陳立人的傳訊。不過當天陳立人並沒有出現,這已經是他第四次缺席傳訊。此前1月24日的傳訊上,負責此案的檢察官邁克爾•蓋德伯格(Michael Gadeberg)告訴法官,陳立人在周末曾從醫院轉入監獄,但隨後再次回到醫院。而陳立人的代理律師表示,尚不清楚他的具體健康狀況。由於被告必須親身出席,法官將傳訊推遲到了2月5日。
蓋德伯格告訴本刊,簡短的幾分鐘傳訊,只是用於宣布訴狀和協商保釋權利,不會涉及對案件的深入討論。他將主張不准保釋,因為此案情節嚴重,且疑犯具備離開美國的經濟條件和人脈關係。
「在進入庭審階段前,初步調查就將持續一年左右。同類謀殺案從指控到判決,一般需要3到5年,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於謀殺罪適用的刑期,蓋德伯格表示,由於聖克拉拉地區已明令凍結死刑, 陳立人面臨的最高刑期是終身監禁。」
案發後第三天,鄰居劉芮散步經過,特意停下來望了一眼,看到門上還留着聖誕的花環,屋檐下掛着彩燈,門口有兩個快遞包裹,還有兩個嶄新的馬桶。這個場景讓劉芮想起,自己剛搬進這個社區時,也在忙着給老房子換馬桶。她甚至有點恍惚,覺得這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尚未中斷。
事後回想,劉芮說,當地社區的房子都建於上世紀60年代,是木質結構,牆體沒有隔熱層,隔音效果不算特別好,但因為隔着小院,聽不見鄰居在屋內的日常響動,只聽見過對方的火警。她推測,也許是事發當天並無太大的響動,或者當時正處於長周末,很多家庭外出旅行,沒能阻止悲劇發生。
她感覺特別難過,「他們的背景、生活環境、興趣愛好,就像灣區百分之八九十的華人一樣。我們太像了。」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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