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蘭此前不知道50歲會是個門檻,直到今年4月初,工地上的財務告訴她,因為她50歲了,工資發不下來。
財務說,項目部有規定,女性超過50歲不能在工地務工。張蘭的銀行卡和身份證報上去,被項目部駁回。
近三年,張蘭先後在三個交通項目工地食堂做飯,但從不知道工地上對年齡有如此明確的限制。
實際上,她遇到的門檻早在幾年前就已存在。2019年起,上海、天津等地針對60歲以上的建築業男性農民工和50歲以上的女性農民工發出了「清退令」,禁止超齡農民工進入建築業工地。
到2022年3月,「清退令」蔓延至深圳、江蘇泰州、江西南昌和湖北荊州等多個地方。
受「清退令」影響的並非張蘭一人。根據國家統計局2024年4月30日發布的《2023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下稱「監測報告」),2023年全國農民工總量2.9753億人,其中50歲以上的占30.6%,共9100多萬人。
華中師範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王歐告訴鹽財經,從人口學來看,上世紀50-70年代早期,是中國人口出生的高峰,尤其是農村人口。因而未來10-15年,隨着這一高峰期出生的人口已經或陸續進入老年,大齡、超齡農民工這個群體,規模很大。
而這些人將陸續或已經受到「清退令」影響。
「監測報告」還提到,2023年建築業農民工就業人數減少650萬人。可在此現狀下,還有4581萬農民工從事建築業,建築業仍是吸納農民工就業的第二大行業。
建築業「清退令」的出台,最初是為了減少超齡農民工在工地上的傷亡事故。
2019年,上海在出台「清退令」後,上海市建設工程安全質量監督總站安全科科長崔勇對此回應稱,2018年全年建築業安全生產事故造成死亡的人員里,超過60歲的占比達到15%,而當時建築從業工人中,超過60歲的占比僅有1%。
但張蘭並不理解,只在食堂做飯的她,應屬於後勤人員,50歲的年紀,有何危險?財務給不了她回答,只說項目部如此規定,他們也沒辦法。
「50歲離領養老金還有10年,不打工怎麼辦呢。」財務跟她感嘆道。
01
農民工沒有退休一說
張俊男的父親也是從今年開始找不到活的。過往二十幾年,她父親通過在工地上支模、扎鋼筋,撐起了一家四口人的生活。
但他今年到了60歲後,突然間沒有工地願意要他。「因為他過了60歲沒法買保險,而且那些正規工地上都要點名,他混不過去。」張俊男告訴鹽財經。
她剛讀大一,還是花錢的年紀,大她12歲的姐姐早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沒有餘力幫他們。
張俊男想給父親找份工作,但她在求職軟件上看了很多,「基本不要60歲以上的,在我們小縣城,適合60歲以上老人的工作也很少很少。」
焦慮的父親想不明白,自己還能幹活,怎麼就超齡了。張蘭同樣不解,50歲的她根本算不上老人,家裡的孩子都沒有成家,怎麼突然就超齡了?
某種程度上,超齡是城市的標準。
「超齡的標準線,是按照城市退休工人來定的,但農民沒有退休意識,也沒有和城鎮職工一樣的退休保障。」武漢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告訴鹽財經,農民都是干到干不動了才停下來,沒有退休一說。
「清退令」中,關於男性60歲和女性50歲的標準線,實際上是按照《國務院關於工人退休、退職的暫行辦法》(下稱「辦法」)確定的。
「辦法」第一條規定,「全民所有制企業、事業單位和黨政機關、群眾團體的工人」符合「男年滿六十周歲,女年滿五十周歲,連任工齡滿十年的」應該退休。
4月6日,武漢大學社會學院院長賀雪峰對此發文分析稱,退休意味着可以領退休金,但實際中,建築業「清退令」禁止超齡農民工進入,卻並未給農民工辦理退休退職手續,沒有發放城鎮職工標準的退休金。
賀雪峰認為,事實上,「辦法」要求退休的對象並不包括農民工。因此,禁止超齡農民工進入建築行業,在一定程度上是對農民工利益的實質性損害。
這一點,跟蹤研究農民工10餘年的王歐也有同感。
「針對清退令,我們要追問的是,現在建築工地勞動力的年齡結構到底是什麼樣子?」王歐告訴鹽財經,目前建築業勞動力中,主要以大齡農民工為主。
「監測報告」也指出,全國近3億農民工中,50歲以上的占比最多(30.6%),9100萬人。但在10年前,境況並非如此。
王歐還記得,2014年的農民工占比中,新生代農民工超過50%。當時,他有個預感:新生代農民工會越來越多,老一代農民工逐漸退出勞動力市場。
可現實的發展超出他的預料。「沒過幾年,特別是2018年以後,新生代農民工的占比一直在下降,老一代農民工反而在增加,比重超過50%,這個群體未來數量還會增多。」王歐說。
這跟現實中負責建築業招工的包工頭的感知一樣。
老郭在武漢當包工頭10多年,他告訴鹽財經,建築這個行業「50-60多歲的農民工是主力,現在根本沒年輕人做這個事情。」
王歐說,「清退令」本意是為了保護勞動力,「但實際有那麼多大齡、超齡的勞動力在建築業工作,(所以)這樣的政策反而有一個排斥作用」。
02
離開工地去哪裡
2022年初,多地出台「清退令」引發輿論關注後,當年5月,國家發改委就業司發文表示:對待超齡農民工不能「一退了之」,理應有周全的政策考量。
有些地方的「清退令」的確給超齡農民工預留出了彈性空間。如天津市住建委下發的相關通知中,雖然明確禁止施工單位與60歲以上男性和50歲以上女性農民工簽訂勞動合同,但同時,還規定「因特殊情況確需安排或使用超齡建築工人的,施工單位應當對超齡人員健康證明(健康證明有效期為1年)進行核驗,並根據項目具體情況合理安排工作崗位」。
可現實中,建築企業尤其是大型企業為了合規,對待政策「都是就上不就下…這樣就能避免地方政府問責,萬一出了問題,它可以說僱傭完全是合法合理,有政策依據的」,夏柱智說。
像張蘭就職工地所在的省份並未出台過任何建築業「清退令」,但她所在的項目,根據企業的規定,仍舊依照「清退令」執行。
不過張蘭的遭遇還沒到最壞的一步。得知她因為超齡無法領取工資後,財務提供了解決方法:讓張蘭找一張沒超過50歲人的銀行卡和身份證,替她領工資。
牽扯到後續的工資,旁人信不過,張蘭最後交了自己兒子的銀行卡和身份證上去。
但張俊男的父親沒有這麼幸運。實在找不到正規工地上的活後,她父親跟着一個管工地的堂哥去了外地,平時工地上有什麼雜活、零活就讓他干,沒有歇着。
「但這種零工或黑工,沒有任何保障,不能買保險也不能簽合同,出了事只能自己擔着。」張俊男說。
不能買保險加劇了建築業不敢用超齡農民工的不利處境。夏柱智告訴鹽財經,按照城市的標準,到退休年齡後,就失去了購買工傷保險的資格。
而對僱傭方而言,不能購買工傷保險的超齡農民工會使其承受很大的風險,不敢用。
不過,針對這一困境,不少地方試圖做出改變。
據北京日報2023年末的報道,安徽省、上海市、海南省、湖北省等多地發布相關通知和意見,明確進一步擴大工傷保險覆蓋範圍,擬將超過法定退休年齡就業人員等群體納入工傷保障。
這意味着超齡農民工在工地繼續幹活,仍舊可以購買工傷保險。
但這沒有改變「清退令」帶來的附加後果。
「『清退令』的後果就是部分超齡農民工失去了就業機會,他本來可以干,但現在不能幹了。」夏柱智說,工地上原本有一些模糊地帶,就算超過60歲也可以工作,只是名字不能出現在登記簿上,「掛一個你老婆或者孩子的名字,這在工地上都可以變通」。
但「清退令」嚴格執行後,需要刷臉實名驗證,要經常督查,工地就很難僱傭超齡農民工。
不過,包工頭老郭說,他現在還是會招超齡農民工,方法就是借用他人的身份。碰上有人督查,就讓超齡農民工歇着。項目部發不了工資,他就想辦法給發。
張蘭也是被幸運地變通了一下,但最終結果如何,仍不可知。上交資料已經一個多月了,工資還沒發。
而且,財務通知了所有人:前兩個月工資發下後,再迴轉給老闆,之後再跟其他月的工資一起發。這麼做的理由並不清楚,張蘭問了工地上其他工友,他們說這不是什麼新鮮事。
王歐告訴鹽財經,張蘭經歷的這種變通雖然可以保住工作,但也埋下了隱患。之後如果出現什麼勞動糾紛,例如欠薪或發生工傷,就很難去證明自己的勞動關係,大概率只能自己承擔所有意外。
可為了生活,因「清退令」離開工地的超齡農民工,並不會就此回家養老。「要麼去做保潔保安,要麼回家在縣城的小工地上幹活」,夏柱智告訴鹽財經,清退令影響的是農民工中的弱勢群體,他們在勞動市場上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憑自己的體力吃飯。
王歐和學生們做過「清退令」後超齡農民工的去向調查,發現他們的選擇主要有三:
極少一部分回家務農,另一部分是回老家,但不務農,而是等待別的工作機會。剩下大部分動用自己多年來干建築形成的工友網絡和包工頭網絡,換一個沒有「清退令」的城市或工地,繼續干建築業。
此外,王歐和學生們還發現,被「清退」的超齡農民工因潛在失業,開始大量進入零工市場。
「如果這些人身體健康,零工市場是很歡迎他們的,因為他們能吃苦耐勞,任勞任怨,而且他們往往不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有一個小的同鄉網絡。」王歐說,但這會衝擊零工市場,跟那些零工市場主力——大齡單身男工群體搶活。
而很多人不解,為什麼這些已經超齡的農民工非要工作不可?
03
要繼續掙錢
張俊男把父親找不到活的事情和由此帶給全家的焦慮分享在了社交平台後,評論區有不少人在問:60歲不應該退休了嗎?
但張俊男知道,父親沒法退休。
「花錢的地方很多,我上學是一大筆費用,日常消費也得花錢。我父母關係很不好,經常會因為錢吵架,所以我對錢非常非常敏感。」張俊男說,父親是家裡的經濟支柱,自從他沒法在工地幹活後,家裡人都變得很焦慮。
她說,母親今年54歲,身體不好,待在家裡。這兩年,家附近在開發一個旅遊度假區,母親有時會去那邊干清潔零工。
家裡雖有點土地,但都是些靠近廢棄煤礦和坡度比較大的,「土壤差,種起來也不太方便」。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年農業收入很低,掙不到錢,有時候收成或是糧價不行的話,還會虧」,所以,「現在就是種點蔬菜自己吃,其他的很少,划不來。」張俊男說。
張蘭也無法在50歲就直接退休。雖然張蘭一雙兒女都已畢業工作,但她沒法就此賦閒在家。因為兒子去了大城市工作,在當地買房結婚成了一家的重擔。
十多年來,張蘭幹過各種活,餐廳服務員、賓館保潔、棉花採摘員……直到三年前找到這份工地上廚師工作,她拿到了遠超當地水平的工資,覺得可以好好攢點錢,沒想到今年被突然通知已經超齡。
儘管她暫時靠變通保住了工作,但「上面」跟她說了,最多干到今年底,她就得走。而之後去哪裡、幹什麼,她毫無頭緒。張蘭清楚,因為自己是文盲,幹不了需要文化的工作,而像工廠、工地等工作,她的年齡已是障礙。
未來的活計不可知,但有一點張蘭非常清楚:要繼續掙錢。
「現在大量的大齡、超齡農民工,還在為他的子代,甚至孫代勞作。」王歐告訴鹽財經,現在的一個趨勢是:農村蓋房不行了,都要到縣城或到發達點的鄉鎮買房。
「這是子女結婚的條件」,王歐說,他長期跟蹤研究的幾個農民工都在縣城給孩子買了一套房,基本上是父母付首付,「幾十萬很正常,有的父母還會供房貸」。
此外,在縣城買房後,往往是奶奶去陪孫子讀書。他們的子女在外打工,有自己的壓力,往往是大齡或超齡農民工父母承擔在縣城很大一部分的生活成本。
「所以這些人他只要還能掙錢,不管60歲還是70歲,他們根本都來不及考慮自己養老的問題。」王歐說,「他們會把養老、醫療的需求推得很後,等待着未來不確定性的到來。」
儘管他們不把養老問題排在前面,但養老最終還是會成為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夏柱智認為,超齡農民工仍去工作,某種程度上也是在解決他們自己的養老問題。
「如果他們現在不掙錢,到了干不動活的時候,養老就成問題了,靠養老金是解決不了養老問題的,靠子女也不是他們的選擇。」夏柱智說,很多農村老人不願意讓子女去掏錢,他們都是自我養老,還恨不得把自己掙的錢都給子女。
04
超齡農民工的根本問題是養老
如果超齡農民工被建築業清退,又難以找到其他工作,剩下的幾乎只有退守農村一條路。
張蘭告訴鹽財經,儘管家裡有幾畝山地,但種地是最後實在找不到工作時才會考慮的選項。
不過隨之而來的問題是:種地可以解決養老問題嗎?
夏柱智認為,種地可以解決已沒有太大支出的高齡老人養老問題,但前提是村裡有較豐富的土地資源。「而一些低齡農村老人,一是自己還需要消費,二是還要幫扶自己的子女,光靠種田是不可持續的。」夏柱智說。
他以自己老家為例,「我家是湖北陽新丘陵山區,那邊戶均不到5畝地,而且有一半是旱地,沒什麼產出,還不好種。」夏柱智說,在這種地方種地解決不了養老問題,最多只能種點口糧和蔬菜,沒有收入。
「而在有些地方」,他繼續說道,比如湖北恩施山區,一戶有5~10畝土地,這些土地可以種茶,一家種5畝茶,就有1萬元收入,可以供養兩個老人。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院長賀雪峰撰文指出,超齡農民工路在何方的問題,從根本上講並非「清退令」的問題,而是應當如何設計中國城鄉的社會保障制度,以應對人口老齡化挑戰的問題。
賀雪峰認為,超齡農民工的養老問題或有兩種解決方案,但第二種方案對當下的國家現實而言,難以實現。
一是傳統的家庭養老,包括自養和家庭贍養。但這種養老方式是有前提的:農民只要能勞動就繼續勞動,同時,各種體制向農民開放。
「比如,城市務工機會向農民開放,農村土地仍然向返鄉農民工開放 (農民工返鄉後可以要回承包地自種),以及農民工在農村仍然有自己的住宅等等。」賀雪峰在文中寫道。
不現實的第二種思路——讓農民工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獲得城鎮職工標準的退休金。
賀雪峰認為,既然「清退令」將農民工退出建築行業的年齡限制在男60周歲和女50周歲以上,那麼農民工超齡後不再勞動時,理應獲得城鎮職工標準的退休金。
賀雪峰在文中提到,按照2021年社保數據,如果將農民的基本養老保險平均發放水平提高到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水平,每年要支付的社保基金將超過10萬億元,占到全國財政收入的一半以上。
「這顯然不符合中國當前國情。」賀雪峰寫道。
在上述思路難以實現的情況下,賀雪峰認為,應對農民工養老的主導辦法,就是以返鄉為基礎的養老。不過返鄉養老的前提是,儘可能將各種城鄉就業獲利機會向農民開放,讓農民依據自身實際情況進行理性選擇。
此外,在允許農民進城的同時,也保留農民工自由返鄉的空間。
不過,像張蘭和張俊男父親這樣的超齡農民工們,不會考慮這麼大的問題。張俊男聽父親說,他常為沒活焦慮,偶爾有活時又焦慮自己的進度趕不上工地相對年輕的工人。
所以,「我爸只能在其他人休息的時候,他加班去做,趕上進度」。張俊男說。
張蘭自從把兒子的身份證和銀行卡交上去後,仍然擔心工資最後能不能真正發下來。同時,她還在想,要是工資發下來,要怎樣撒謊,才能不把工資再轉回老闆。
說完這些,她又突然想到,去年在另一個項目還有兩個月的工資沒有發。她去催過幾遍,對方也是說因為她過了50歲,項目部不批,目前仍在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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