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在巫一毛出生前的幾個星期,她的父親被定為「極右分子」,發配北大荒勞改。母親因為拒絕和父親劃清界限,也失去了工作,行乞街頭。
直到3歲生日,聽聞父親重病,為了讓女兒見父親一面,母親帶着她千里迢迢去了北大荒,父女才第一次見面。
此後巫一毛和媽媽被下放安徽農村,時值大饑荒,媽媽怕她餓死,就把年幼的她送回了天津外婆家。頂着右派子女的帽子,巫一毛的童年飽經凌辱。
她上學不能走正門,只能鑽為黑五類準備的小門洞;課桌被放入糞便;多次被揪斗、毆打,遍體鱗傷。由於無人照顧,孤苦伶仃的巫一毛曾經被扔進暗無天日的孤兒院,目睹人間種種慘況。年僅8歲獨自一人去看病的途中被一個軍人以像章為誘餌強暴,9歲又被父親的前同事再次強暴……10歲的時候已經要獨自照顧年幼的弟弟。數次因病瀕臨死亡,全是自己硬挺過來。轉學到合肥高中時還打赤腳,學校要求穿鞋。她萬般無奈,去一家廢品站,將粗長髮辮剪掉賣錢買雙塑料鞋,方才入學。
很多年後她才鼓起勇氣,跟父親講這些悲慘往事的時候,同樣歷盡苦難的父親都不願相信。
她的父親巫寧坤,是大名鼎鼎的翻譯家。我們熟悉的名著《了不起的蓋茨比》就是巫寧坤翻譯的。他曾就讀於西南聯大外文系,抗戰期間中斷學業志願擔任大名鼎鼎的「飛虎隊」的翻譯。後又赴美擔任在美受訓的國軍飛行員的翻譯。抗戰勝利後在美求學,就讀於芝加哥大學,專門研究英美文學。
當年在芝加哥大學,巫寧坤的同學幾乎後來都是學界泰斗——李政道、楊振寧、穆旦。他們還成立了「研究中國問題小組」。
1951年7月,在燕京大學的盛情邀請下,巫寧坤放棄了馬上到手的博士學位,準備啟程回國。但李政道和楊振寧卻堅決不歸。李政道把巫寧坤送上船的時候,巫寧坤極為不解的問:你為什麼不回去呢?
李政道淡然一笑:我不願被人洗腦。
很多年後巫寧坤才明白這句話。1957年因在雙百運動時批評時政,後在反右運動時被劃為「極右分子」,開除公職,發配北大荒改造。1962年返回安徽大學當臨時工。1966年開始繼續受到各種批鬥,被關「牛棚」。1979年才得以平反。在他之後回國的芝加哥大學同學穆旦則沒有熬到平反那天……
在巫寧坤平反那年,同學李政道以諾貝爾獎得主的身份衣錦還鄉,被奉為上賓。剛剛獲得平反的巫寧坤以「極右分子」的滄桑倦容前往相見,感慨萬千:
「我驀然意識到,我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中,其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1951年的那次別離,讓他們的人生朝着兩個不同的方向急速駛離,再無交匯。
1991年,兜兜轉轉40年後,巫寧坤還是又踏上了赴美的旅程。1993年他以英文撰寫的回憶錄《一滴淚》(A Single Tear)在紐約出版,迅速登上暢銷書榜,並被翻譯成日、韓、瑞典文等語言相繼出版。
對於巫寧坤「自曝家醜」的舉動,他退休前所在的單位極度惱怒,當年沒收了其住房,停發退休金,甚至直接抄家。沒有退路的巫寧坤無路可退,從此定居美國,直至2019年以98歲的高齡去世。
巫一毛早在父親之前已80年代初便赴美留學,從此定居。她繼承了父親的天賦,在2007年也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暴風雨中一羽毛》,揭開了自己童年不為人知的傷疤。父女倆的著作,雖然寫的都是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家庭,卻是不同的視角和磨難。如果說巫寧坤的回憶是「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那麼巫一毛的回憶就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的暗黑童年。
巫寧坤為女兒取名源自杜甫的名句:「萬古雲霄一羽毛」,是夸諸葛亮的。回頭看看父女的人生,一滴不忍卒讀的眼淚,一片被風撕裂的羽毛,勾畫出一個中國家庭的悲涼史詩。
這滴淚、這片羽,幸而最終都落在了屬於他們的土地之上。
(全文轉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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