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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在國內病得很重,帕金森晚期,慢性阻塞性肺病,已經失去了吞咽和咳痰的功能。
我19年回國時,他雖然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飲食行動如常。之後跟姐姐姐夫視頻通話,看上去身體還沒什麼大問題。沒想到今年過年時,病說來就來了。
看到他雙目緊閉、口鼻插滿導管的照片以後,我流了好久的淚。自己老爸病成這樣,作為兒子怎麼可以不回去看他。但跟家人商量下來,回國集中隔離加居家隔離總共要28天,在這期間根本無法入院探視,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
籌辦移民時本來想,如今交通如此方便,想要回國一天也就到家了。這場疫情改變了一切,高昂的機票已經是末節,最難跨越的是國境線的鴻溝,國際旅行的暫停鍵已將許多短暫的重逢定格成了永久的訣別。
跟國內的醫生通過兩次電話,說他的病況預後很不好,還舉了好幾次總設計師的例子。但按照現在的國際形勢,發生再大的事我可能都沒法回去了,除非拋開澳洲的一切長期回國。
幸好我還有個姐姐照料一切,如果跟好多八零九零後一樣是獨生子女,那勢必要面臨極其艱難的抉擇。
即便如此,我也時常對獨自承擔重任的姐姐姐夫心存愧疚。過年時老爸發病,醫院請不到護工,是他們24小時不間斷輪流看護,一把屎一把尿地擦洗。
那時候我就天天想着,要是自己在國內,就可以儘自己的一份責任,他們也就不用這樣勞累了。
現在老爸一直在重症室,不需要家人陪護,但他們也必定會時常接到醫院電話告知病情的反覆,一顆心也會一直懸着,想象着姐姐平日的表情,應該就如同奧斯卡提名片《父親》中那個憔悴無奈的女兒。
正如影片所揭示的,國內國外,無論社會保障的高下,子女如何安置高齡父母都是一個難題。風燭殘年的虛弱,子女分居的孤獨,尤其是失智以後無法釐清現實與記憶的恐慌,都不是用錢就可以解決的。
「父母在,不遠遊」自然是斷章取義,但「父母老,怎奉養」應該是橫亘在許多移民心中的一道坎。《父親》中那個女兒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從倫敦搬去了巴黎,但好歹路程不遠,還能時常回養老院探望。我們這些萬里之外的遊子一年探望一兩次也就算盡力了。
搜了一下新足跡論壇,面臨這類困境的一代移民還真不少,尤其是沒有兄弟姐妹的那個群體。有毅然放棄身份回國的,但多數人思前想後,還是安慰自己「忠孝不能兩全」,在忠實理想和孝順父母之間必須做出選擇。事業也就罷了,但除非自己的兒女已經可以獨立生活,否則怎麼也不甘心讓孩子回到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坑裡爬行。
我離開時,有親戚說我是為孩子犧牲了父母,當時覺得言重了,如今想來其實是言中了。父母身體好的時候感覺無所謂,等到病來如山倒無法在床前噓寒問暖時,才發現自己曾經是如何的鐵石心腸。
想起來也是自己出國前考慮不周,沒有仔細關心老爸的病情,只知道他在按醫囑服藥。如果對帕金森有詳細了解的話,可能會幫他找到更好的用藥和療護,惡化起來也不會這麼快。
從前聽說西方人家庭觀念淡薄,子女成年後兩代間老死不相往來,到了澳洲才發現也不盡然。我見過祖孫三代同堂、爺爺奶奶幫忙帶孩子的,也知道不少子女就近照顧高齡父母的。
我公司的前CEO就在他父親病重時住在一起,照顧了兩年直到去世。我女兒同學的父母為了照顧生活不便的奶奶,不惜舉家從悉尼搬遷到四小時車程之外的偏遠小鎮,大人的事業和小孩的教育都重新開始。
人心都是肉長的,再怎麼佛系都逃不脫良心的折磨,再怎麼解放都解不開距離的困局。
如果想穿了,每個人都要面臨生老病死,很痛苦,很殘酷,也很無奈,但問題是如何幫助他們渡過最後那一段痛苦殘酷無奈的日子,親人在旁至少會有些內心的慰藉。
年紀慢慢大了,關於父母反對出國移民這件事,我的觀念也有了些改變。如果父母年逾古稀,自己又是獨生子女的話,「說走就走」之前的確要籌劃周全才是。年齡越是上去,老年人需要照顧的那個時間點就越來越迫近,腦子可能說糊塗就糊塗了,身子可能說倒下就倒下了,總要有個信得過的人照看的。
有條件的當然可以安排父母移民,但如果父母本來健康狀況不好的話,體檢也是很難通過的。對我爸媽來說,聽到十幾小時的舟車勞頓就立馬退縮了。而對教育程度不高的老人而言,移過來以後語言難溝通、生活不適應也是個巨大的問題。
帶着孩子跟父母遠隔重洋,一邊是難以割捨的過去,一邊是想要創造的未來。這道選擇題對我來說已經不得不做,卻也只能硬起心腸自私地勾選那個更容易的答案。
世間安得雙全法,別時容易見時難。在父母這件事上,找再多的藉口我們都無法做到問心無愧,這恐怕就是第一代移民最深的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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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去世了,離我寫《第一代移民最深的痛》一年零一個月,世界已天翻地覆,被各種邊界阻擋的歸心也慢慢心灰意冷,每一次相會似乎都有可能定格為永別。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跟我媽通電話的時候,我還是控制不住眼淚。對帕金森晚期的病人來說,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病情時好時壞,誰也說不準這一天是哪一天。這些日子來我聽着紛至沓來變幻莫測的防控消息,看着日曆上的數字心裡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加減假期、去程、隔離、回程的天數才能趕上那個點。
一年來,我爸身體各種功能都已退化,吃不了飯,說不了話,意識似乎也已模糊不清。每次我在視頻、照片裡看到他身上插滿導管的樣子,就會想象他種種有苦說不出的痛楚,為他感到憋屈難受,卻又無能為力。如今這樣,也算是一種解脫。要是上海式封控也在這裡降臨,天知道又會是怎樣一種結果。
我通過視頻觀看了出殯,也遠程作了答謝。幸好老家沒有病例,但弔唁人數也有限制,流程走完後大家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先去吃喪筵,而是先做核酸。為了預防疫情的變數,五七的儀式也要提前到二七匆匆做完。
親友都諒解我的無可奈何,勸我不必擔心,不要難過。越是如此,我的愧疚越是不能自已,耳中不時響起一句歌詞——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
出國這件事本身,當然已經是最大的不孝。一年來,我一直在想,到底能夠做點什麼來彌補自己對上一輩的薄情寡義。想來想去,理性強迫症之下總免不了在腦海里斤斤計較各種利弊得失,始終無法把自己當作無牽無掛的單身漢那樣不顧一切說走就走。何況疫情之下,醫院重症室只允許偶爾的探視,到了門外也使不上什麼力氣。
上個月,美國薛律師那篇《我在中國三個月的魔幻之旅》更是打消了我僅存的回國念頭,也讓我找到了繼續鐵石心腸的最後藉口。
我爸生前其實是個挺孤獨的人,他自始至終都堅持自己做人的原則和做事的風格,單純,正直,卻不為多數人所理解。
他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人,讀書讀到高中畢業,在那個年代的鄉下算是高學歷,但他也因此跟小學沒讀完的我媽沒有共同語言。他不是個會哄女人的男人,每次吵架他只撂一兩句狠話,我媽就哭。
他在鄉里的校辦廠做了半輩子的電工,四十多歲時因為技術過硬,被校長指定為廠長。他當廠長那幾年,我們家生活條件好了不少。但是他幹活也更賣命了,每每跟手下的技術人員研發新產品直到深夜。他在電工技術上確實很有天賦,自己設計的驗電筆,還申請過專利。
只是他這人沒有什麼物質占有欲,幹活常常自掏腰包買了工具也不報銷。我媽說,人家當廠長,都是把廠里的東西拿回家用,只有我爸會把家裡的東西拿到廠里用。
他廠長當了幾年,就決定要提前退休,說是激流勇退。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齊聲反對,都覺得他的位子坐得穩穩噹噹,大把的人都跟在後面眼巴巴地討好他,這麼早退休毫無道理。但他執意要退,誰的話也不聽。
後來,接任的廠長很快把廠子轉制為私人所有。如果我爸能這麼幹,我現在的光景也一定大不一樣。但任憑別人怎麼說,我從不覺得我爸有什麼錯,內心深處也沒有一絲的埋怨。他只是去過自己想要的清靜生活,他已經把我養大成人、供我讀完大學,給後輩留下財富名位並不是他的義務。
俗話說,多個朋友就多條路。但我爸的說法是,多個朋友就多點麻煩。是的,他不熱衷場面上的社交,不喜歡酒桌上的朋友,用世俗標準來看,他就是個孤僻清高的怪人。因為做廠長而帶來的那些朋友,在他眼裡並不是資源,而是負擔。可以想象,當年他每天收到多少巴結奉承,心裡就會有多少彆扭難受。他其實就是幹活的命,不是做這個長那個長的料,更別提生出要將工廠占為己有的野心。
後來,我聽人說他在六七十年代那場運動中吃過苦頭,更加明白了他對「朋友」這種麻煩的畏懼。那時由於跟他交好的一個老師被批鬥,他也受到了牽連,各種遊街、毒打。他自己從沒跟我說過這些,但書櫃裡有一本他老師的回憶錄,種種斗到報紙貼滿全身、打到短褲粘連屁股的細節,不忍卒讀。
有些創傷,註定一輩子無法完全癒合,這也使得他在這個人情社會裡小心翼翼,始終不敢用力擁抱任何一個成年人,害怕傷口在擠壓下再次敞開。
他看上去嚴肅古板不可親近,卻從未對我和我姐說過一句重話、動過一根手指,連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要求都沒提過半句。就算是我出國的時候,我看得出他對我萬分不舍,卻也沒有激烈地反對。他就是那樣,較真而又大度、固執己見而又與世無爭。
只不過跟很多傳統的中國父親一樣,他關愛我們,卻從不掛在嘴上,所以我很長時間內渾渾噩噩無知無覺。直到我在上海讀大學的時候獻血體檢,我打電話跟他說我測下來血壓偏高,他第二天就坐火車過來帶我去醫院複查,發現並無異樣才放心回去。我送他去火車站,看着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向入口,弓着背脊,滿頭白髮,猛地想起朱自清的《背影》,不自禁地鼻子一陣酸痛。
只是少年心性的一時觸動,阻止不了成家獨立後的心生異志。他最終用他沉默的寬厚,成就了我任性的涼薄。
再見了爸爸,但願天堂里不再有病痛的折磨,不再有鬥爭的狂熱,不再有疫情的阻隔,卻有更多懂你的靈魂。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蕎爸的澳洲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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