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澳洲】珀斯游隨筆

鄧菲
2024-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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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th

今年三月到珀斯一游,隨筆寫下點點印象。

我曾參加過歐洲、亞洲和非洲的多個旅遊團,但從來沒有碰過像西澳旅遊團那樣既能幹又富有激情的旅行巴士司機。

第一天坐上巴士時的疑問是「導遊在哪裡?」答案立刻就來了。四十出頭的健壯司機Chris告訴我們他除了是我們的司機也是我們的導遊。

那天的行程,從珀斯到新諾西亞(New Norcia)修道院132公里。從新諾西亞到尖峰石陣(Pinnacles)232公里。從尖峰石陣到珀斯200公里。Chris看到什麼就天馬行空說什麼,包括西澳和珀斯的歷史、人文、出產、地貌。

起初我擔心當導遊的Chris會不會干擾當司機的Chris。但一旦離開市區,道路寬闊平坦,車流稀少,我便放下了擔心。

三月的西澳經歷了史上最炎熱、最乾旱的夏季洗禮。耐旱的班克西樹(banksia)依然開着粉橙色的花朵。路旁的草樹也依然青翠。沿途一馬平川,一望無際的低矮乾枯植物,呈現出深綠、赭色、黃色和黑色的交織。澳洲的本土植物耐旱性極強。很多本土植物的花和葉在乾涸後依然保持着生命的痕跡。葉變褐色,有的花則保存着原有的顏色,只稍微蒙上一層沉重。 

看着車外一望無際的平原,我在想象短暫雨季後繁花覆蓋,土地生機勃勃的壯麗景色。然後是漫長的旱季。曾經盎然生長的植物花卉雖死尤生,花和葉頑強地依附着植物的枝幹。從天空俯瞰,一定是一幅無邊無際、燦爛斑斕的土著人畫卷。

澳洲土著人與大地最為親近,他們躺在大地上仰望星空,趴在雲朵上眺望家園。他們畫畫時先用線條勾勒出夢的輪廓,再用彩色的點點描繪細節。他們的畫很多題為《我祖父的祖國》、《我祖母的祖國》。土著人的家是一個大家族。《我祖父的祖國》意為「我祖父這一大家族人生活的大地。」藝術源於生活,土著人的繪畫獨具特色,因為澳洲的地貌和植物是獨一無二的。從一幅土著畫可以看到大自然的壯麗與生機。我第一次接觸到土著人的畫時,覺得很抽象。後來知道了他們以鳥瞰的視角作畫,就看出了畫中的沙漠,水源,動物,植物,果實,藥材,草樹和坐在水源邊工作和聊天的婦女。那是印象式的寫實。

Chris說:「西澳占據澳洲總面積的三分之一,若獨立成國,將是世界上第十大國家。西澳只有二百七十萬人,其中二百二十萬住在大珀斯地區。在西澳旅行,一旦離開大珀斯和西南沿海地帶,可能會連續開上一兩天也碰不到一個人。九、十月是西澳最美麗的季節,原野開遍各色野花。全球有二萬七千多種植物物種,其中西澳就占據了二萬二千多種。西澳人稀地廣,內陸地區沒有燈光污染,最適合看星空。我多次建議公司開設觀星旅遊團,至今末被採納。"

我暗自期待着,若再次來珀斯,一定會是春天,日觀花海,夜觀星河,感受土著人畫中的天人結合的星空和大地。

最後一天的行程全程來回700公里。從珀斯南下到瑪格麗特河 (Magaretta River),途經巴瑟爾頓碼頭 (Busselton Jetty)、在頑皮猴釀酒公司 (Cheeky Monkey Brewing Co.)品酒及享用午餐。午餐後參觀猛獁洞 (Mammoth Cave)和李文角燈塔 (Cape Leeuwin Lighthouse),最後抵達目的地。儘管夏天的瑪格麗特河床乾涸了,但其小鎮優雅,主街上排列着充滿濃郁鄉村旅遊小鎮特色的商鋪。

司機Ivan 微胖,對沿途的草木充滿感情,而且很會講故事。他一手握方向盤,一手隨故事揮舞。

他分享了自己在瑪格麗特河畔的成長經歷,包括讀書、學游泳及三、四年前撲救山火。但最感動我的是他講的三個西澳歷史人物的故事。

午餐後經過格雷斯鎮(Gracetown)時,Ivan講述了十六歲少女格雷斯·巴塞爾(Grace Bussell)的故事。

1876年的一天,格雷斯在馬格麗特河岸溜馬時,遇到一個土著人,告訴她附近的一艘船擱淺了,上面有很多人需要救援。格雷斯策馬到達現場,一次次騎馬沖入洶湧的海浪,終於趕在貨船沉沒前將船上的五六十個人全部拉到海岸。

格雷斯成年後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但西澳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她臨危不懼的冷靜和勇氣。她的事跡成為了西澳歷史的一部分,一個不朽的傳奇。

Ivan講的第二個和第三個故事都與一個叫約翰·福雷斯特(John Forrest)的政治家有關。

第二個故事是一個時間和空間相錯的命運悲劇。

主人公是愛爾蘭出生的查里斯.奧康納(C.Y. O』Connor)。奧康納有高大的額頭、濃密的劍眉和深邃的雙眼,看得出是個聰慧和果斷的人。他於1891年4月成為西澳大利亞的首席工程師。在任期間設計了被當時的專家認為是不可能實現的工程 – 弗里曼特爾港(Fremantle Port)的建設工程。港口在一百二十年後的今天仍是澳洲第四大港口,用於重型航運。

1892年,柏斯東部內陸的庫爾加迪鎮 (Coolgardie)發現黃金,引發了黃金熱潮,相繼在附近的卡爾古利(Kalgoorlie)、萊昂諾拉(Leonora)和拉弗頓(Laverton)等地進一步發現黃金。

這些金礦鎮坐落在西澳東部的沙漠地帶,水源匱乏。

為了解決供水問題,奧康納於1895年提出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在珀斯以東四十公里的達令山脈建造一個水壩,截斷海倫娜河(Helena River),形成存儲容量為176億升的巨型水庫,再用水泵在達令懸崖(Darling Scarp)將水抽高四百多米,然後通過龐大的管道系統將水輸送到五百多公里外的金礦區。

施工難度和費用昂貴不言而喻。方案一提出,反對聲四起。「這是反科學的。更強大的水泵也不能把水抽高四百多米。」

奧康納卻是一位充滿前瞻性和自信的工程師。幸運的是,當時西澳的總理福雷斯特深明穩定的淡水供應對西澳未來發展的重要性並完全信任奧康納的設計和執行能力。1896年,福雷斯特領導的政府正式批准了黃金田水供應方案(Goldfields Water Supply Scheme)。 

從破土動工開始,奧康納每天面對一個個技術挑戰及別人的懷疑爭議。他默默承受四面八方的壓力。第一期工程面因技術問題被推延竣工時間。成本也在不停增加。

1902年3月10日,第一期工程終於完工。福雷斯特和奧康納精心計劃了曼丁格水壩(Mundaring Weir) 的注水和管道啟用儀式。

福雷斯特夫人在曼丁格水壩按下了海倫娜河水庫(Helena River Reservoir)的注水開關。與此同時,奧康納和福雷斯特開車到卡爾古利管道出口等待水的到來。同行的有政府要員和媒體記者。所有人屏住呼吸在等待。到了計算好的出水時間,水沒有來。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奧康納輕鬆自如的神情逐漸沉重起來。

等待的人從竊竊私語到憤怒抗議,"兩百五十萬英磅註定要打水漂。這是一個瘋子的計劃。我們都被瘋子騙了!」

奧康納默默離開典禮現場。他上了自己的車,開到一個寂靜無人的地方,停下車。從手套箱拿出一把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或者自畫下工程藍圖的那一刻,他就立定了不成功,則成仁的決心。

3月11日,參加出席典禮的人群已失望離去,清涼甘甜的水悠然流出水管。奧康納卻永遠嘗不到這造福後人的甘泉,永遠看不見黃金田水供應方案的輝煌勝利。他誤算了水從水庫出發,抽上達令懸崖,穿越500多公里原野到達卡爾古利所需的時間。

奧康納偉大的黃金水供應計劃工程於1903年的正式啟用。初建成時的八座蒸汽抽水站每年可以提供超過80億升的水。120年後, 70%的原始管道仍在使用。如今,這一方案已經升級,每年供應243億升的水,為黃金田、西澳中部的小麥帶(Central Wheatbelt)和上大南部(Upper Great Southern)的10萬多居民提供服務。

獅子是孤獨的。奧康納的故事讓我想起了梵高。梵高一生貧困潦倒,生前僅售出一幅作品。他在法國阿爾勒創作了一系列不朽名作,但當地人卻視他為"危險的瘋子",並把他趕出小鎮。梵高於1890年7月29日因自殺身亡,享年39歲。十多年後,他的作品開始得到世人的認可。如今,每個人心中都藏着梵高的一兩幅名畫,或是向日葵、或是星夜、或是橄欖樹。

奧康納和梵高都是天才,他們都擁有堅持理想的勇氣,並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他們倆都是幸運的。梵高有弟弟提奧的全力支持而成就了他的繪畫成就。而奧康納則有福雷斯特的支持而完成了黃金水供應方案。

就像阿爾勒的居民後悔沒有善待梵高一樣,西澳的人民也一定會遺憾當初沒有妥善對待奧康納這位傑出的英雄。他去世後被追授了許多勳章。2004年,海倫娜河水庫更名為C.Y.奧康納湖。

司機導遊Ivan講的第三個故事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同樣具有英雄色彩,並且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故事的主人公是福雷斯特和他領導下敢於追求理想的人民。

從1890年開始,澳大利亞的六個獨立的英國自治殖民地——新南威爾士、維多利亞、昆士蘭、南澳大利亞、西澳大利亞和塔斯馬尼亞,開始討論將這些殖民地統一成一個國家的問題。從1891年到1898年召開的幾次憲法大會討論聯邦的條款以及起草聯邦憲法。起草的憲法包括了民主原則、聯邦結構和君主立憲制。它涉及貿易、國防和移民等條款,同時保留了一些權力給各州。

1899年7月1日,六個殖民地同時對起草的憲法及加入聯邦政府進行了全民公投。新南威爾士、維多利亞、昆士蘭、南澳大利亞和塔斯馬尼亞的公投結果是贊成加入聯邦。

然而,西澳的大部分選民投了反對票。當時西澳的人口不到三萬人,遠遠少於新南威爾士的75萬人,維多利亞的82萬人,昆士蘭的21萬人,南澳大利亞的28萬人,以及塔斯馬尼亞的11.6萬人。西澳的鐵路總長只有272英里,遠遠少於新南威爾士的2206英里,維多利亞的2018英里,昆士蘭的1931英里,南澳大利亞的1518英里,以及塔斯馬尼亞的327英里。   儘管當時西澳正處於由黃金開採推動的經濟繁榮時期,但西澳人民擔心加入聯邦會影響他們的經濟自治。他們也擔心,由於地理位置偏遠和人口稀少,西澳會被東部各州忽視。

他們的總理福雷斯特理解選民的擔憂。他也反對立即加入聯邦。福雷斯特認為,必須首先通過談判和協議去保證西澳的利益不受損害,才能進一步考慮加入聯邦。公投以後的談判和辯論進行得非常複雜而艱巨。福雷斯特盡全力捍衛西澳人民的利益,達成了一系列解決人民擔憂的協議,例如獲得聯邦資金建設橫貫澳大利亞的鐵路的承諾。這條鐵路將把西澳與大陸其他地區連接起來。

1900年7月1日,西澳進行了第二次全民公投,選民投下了贊成票。在同一天,維多利亞女王批准通過了將六個殖民地匯聚為一個國家的澳大利亞聯邦憲法法案。

澳大利亞聯邦於1901年1月1日正式成立,福雷斯特他成為聯邦政治的關鍵人物。他擔任了澳大利亞聯邦的第一任國防部長,後來擔任財政部長。 他一直在聯邦政府任職至他逝世的那年,1918年。

福雷斯特這位傑出的政治家令我動容。一個高瞻遠矚的領導人對社會的發展是那麼舉足輕重。根據他在聯邦前後的一系列行動,我推測他可能一開始就是聯邦的支持者。然而,他為他的人民爭取了加入聯邦的時間和條件的主動權。

我來澳洲已三十四年,很慚愧沒有認真學習過澳洲的歷史。這個故事讓我深受感動。在民主制度下,每個人都有權力根據自己的獨立考慮投下支持或反對票。相比之下,回顧幾千年的中國歷史,人民何曾被賦予過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呢?

從六個獨立的殖民地併合為一個獨立的聯邦是改朝換代,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善意的妥協。回顧中國歷史,自春秋戰國時期以來,每次朝代更迭都伴隨着血腥和暴力。何曾想過各方諸侯坐下來好好談一談當政的國體是否有利各方子民的眼前利益和長遠發展需求,並通過共識和全民公投作出最後變革的決定?

澳洲聯邦的成立體現了當時人民大眾的意志和各州當權者的遠見。一百多年來,澳大利亞人民一直在享受這一全民公投的紅利。政權有序更迭,經濟穩步增長,國家和平,人民安康,老幼有所養。

澳大利亞並非一個完美的國家。她有着殖民主義、對土著人的侵略和種族歧視的歷史污點。各屆政府也曾犯不同的決策錯誤。經濟發展也逃脫不出繁榮一衰退一蕭條一復甦的循環。同時,社會問題也層出不窮,如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吸毒、賭博、兒童和老人問題不絕。儘管如此,它有完善的法律體系、有媒體的監督、有聯邦和州的民主選舉制度。每次選舉都是人民的一次公投。每次的執政黨更替都是有序的政治變革。

西澳之行歷時六天,我們去了三次天鵝河畔(Swan River)的金斯公園(Kings Park)。頭兩次是在黃昏時。站在觀景台上,我們俯瞰着珀斯市中心和伊麗莎白碼頭(Elizabeth Quay)的建築群。金色的夕陽灑在平靜的天鵝河上,灑在市中心高層建築群的玻璃外牆上,二者遙相呼應。 

提及金斯公園,就不得不再次讚頌福雷斯特這位胸懷廣闊的西澳首任總理。他於19世紀末把這一片俯瞰天鵝河的黃金地段規劃為公園用地。公園總面積達4.06平方公里,其中包括植物園,灌木區和娛樂場所。一百多年前,他已經意識保護環境的重要性,並毅然放棄眼前的利益,將最美的風景留給了人民。我從小聽口號「為人民服務」,而福雷斯的所作所為則是這一口號的最佳詮釋。

第三次去金斯公園時是炎熱的白天。我們來到一棵林冠大樹的外圍,脫掉鞋襪,半躺在細密平整的茵綠草坪上。一陣清涼透過草坪滲入我的腳心,同時也深深觸動了我的內心。無法抑制的喜悅與感恩之情在心中升騰,那一刻仿佛是愛的涌動。

愛上一個地方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因為那是單向的。我愛是我的感覺,而它是否回應我並不重要。或許正因如此,我在旅途中一次次沉浸於愛的海洋之中,靈魂與那些心儀的歷史巨人在風中偶爾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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