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準備在本文中討論今後相當長時間內,中國經濟下行的非經濟難題。不少人可能馬上會想到,中國經濟的非經濟難題當然就是政治因素,然後就會聯想到中南海權斗。其實,中共軍方高階軍官遭到清洗,未必會產生直接的經濟效果;而且,高層權力鬥爭也不太可能是一個長期型過程。那中國今後的經濟狀況,最可能受到什麼樣的非經濟難題影響或衝擊?本文就此試做分析,也作為我在2024年末對今後數年乃至多年的未來中國經濟前景的一個總結和預判。
一、觀察未來中國經濟的誤區
中國未來經濟狀態的兩大觀察誤區是,單純經濟觀點以及非經濟摩擦無關論。
所謂的單純經濟觀點,就是就經濟談經濟,似乎一切經濟問題都可以用經濟思維來找出答案。然而,國際政治和國際關係的重大變化,明明已經在發生作用了,比如,中美這兩個核大國之間的軍備競賽正在加速,那是各國的中央銀行和財政部能解決的嗎?軍備競賽到底因何而起,是貿易摩擦造成的嗎?是貿易政策可以解決的嗎?
而所謂的非經濟摩擦無關論,就是認為,國際經濟局勢會一如既往地依照過去幾十年的模式運轉下去,至於科技領域的技術競爭和國家安全領域內的反間諜對抗,都是短暫的局部小問題,與國際大格局無關。「中美研究中心」(ICAS)12月12日在華盛頓舉辦的研討會上,中國駐美使館公使的發言,就代表了這種說法。
這兩個誤區既有類似之處,又有不相干的地方。類似的地方在於,單純經濟觀點以及非經濟摩擦無關論,都偏好把研究者自己不熟悉或者想迴避的非經濟領域的摩擦和對抗,排除在國際經濟和中國經濟的分析之外。這樣,分析者才能用自己習慣了的經濟理論和經濟政策工具,來演繹未來中國經濟的走向。
之所以說,單純經濟觀點與非經濟摩擦無關論又有不相干的地方,是因為,非經濟摩擦的發生,並非經濟政策或者經濟全球化本身的結晶,而是中國政府的國家政策之產物。比如,大量盜竊他國實驗室階段的知識產權,這在被盜國必然產生刑事責任調查,當中國用「引進先進技術」的政策,設法規避這些「盜案」調查的時候,本身就說明,中國政府很清楚地知道,盜竊知識產權本來就是既不合法、又違背國際商業規範的作為。
中國持續多年地用「市場換技術」的說法,大量廣泛地奪取發達國家的各種技術和專利,再把這些技術和專利用於生產與發達國家類似的產品,進而奪取發達國家的市場,獲取巨額的貿易逆差和外匯儲備,這就造成了必然的非經濟摩擦。
推動經濟全球化1.0版的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則,假定各成員國之間有基本的尊重知識產權的共識,但WTO卻沒有「防賊」機制。因此,面對經濟全球化1.0版的「養賊」機制,世界貿易組織必然軟弱無能,無力應對。
之所以稱單純經濟觀點以及非經濟摩擦無關論是觀察誤區,是因為國際社會以及中國國內的研究圈常常按照「路徑依賴」的方式,總想把對中國經濟的分析,還原到過去幾十年當中形成的慣性思維之軌道上,因此而誤入盲區。其結果就必然越來越偏離國際局勢的新現實。
二、中美冷戰的源起:2000年中國用戰爭威脅來應對「盜案追究」
如果擺脫單純經濟觀點以及非經濟摩擦無關論,那就可能發現一種理解未來國際政治和國際經濟的新認知方法,即美中冷戰開啟五年後的未來國際格局,將走向一個與以往五十年截然不同的方向。其基本特徵是,美中之間只可能在高風險防控方面互相協調,卻不再存在雙方無條件合作的空間。
為什麼說,美中冷戰開啟五年了?因為,這場冷戰的起始點是2020年1月,距今差不多滿五年了,而挑起中美冷戰的,則是中南海的決策者。2020年1月中國的海軍艦隊第一次突然抵達美國在太平洋上的重要基地中途島海域,舉行了針對美國海軍的軍事演習。中共國家安全部的官方外宣媒體多維新聞網同時宣布,中國「攻台必攻美」。
對美國來說,這是1942年中途島遭到日本聯合艦隊的空襲之後,這個海域第一次有外國海軍艦隊來此發出軍事威脅。當時美國海軍在中途島海域和檀香山海軍基地並沒有航母艦隊,只能臨時從加州聖迭戈軍港出動「羅斯福號」航母編隊去倉促應對。
為什麼中共要做這個動作?它的軍事意圖很明顯。但在軍事意圖之外,其實還有政治意圖。當時正是川普總統任期的最後一年,從2018年開始,川普總統決定用貿易戰來加強對中國的經濟壓力,促使中國坐上談判桌。美國的聯邦調查局曾經公布,中國通過盜竊手段竊取的美國企業和研究機構的知識產權,平均每年價值5千億美元。川普總統的貿易戰之戰略目的,其實是針對中國長期的大規模技術盜竊,關稅本身不是核心目的,而是試圖通過談判來終止技術盜竊的一種工具。
然而,三年談判下來,美國一無進展,中共既不承認技術盜竊,也不承諾從此尊重美國的知識產權,反而擴大了用於技術盜竊的多個「千人計劃」。客觀地講,川普總統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中共在頑固不讓步之外,還會着手加強對美國的軍事威脅,進而試圖反過來逼美國放棄「盜案追究」,於是就發生了中途島美中海軍海上對壘的場面。
中共當時對美國的軍事威脅非此一端。2020年3月中共又公開宣布,中國海軍已經在海南島三亞東面的龍坡海軍基地建成了地下潛艇洞庫,從此南海的深水區域將成為中國的戰略核潛艇艦隊的「堡壘海區」,從這裡可以隱蔽而安全地隨時用帶核彈頭的潛射洲際飛彈,打擊美國全境的任何目標。這是美國自美蘇冷戰時期遇到蘇聯製造的古巴導彈危機之後,再一次遇到一個紅色大國發出的公開核威脅。
當時川普總統正投入總統大選,未及時就此作出全面反應。然而,中共的上述戰爭威脅,事實上就完全終止了美蘇冷戰時期形成的美中盟友關係;此後,當美國政府採取多方位的應對之後,中美冷戰的國際格局就定格了。如此來看,五年來,國際社會當中,多國政府和國際商界對上述中美關係的嚴重逆轉,確實相當忽視,因此才有了涉中經濟的單純經濟觀點和非經濟摩擦無關論之言論空間。
三、美中關係:從無條件合作變成有協調對抗
自從中共點燃了中美冷戰之後,拜登在過去四年中,逐步採取了一系列多方位的應對策略,其涵蓋的範圍,從科技戰到反間諜戰,從在東亞地區重新配置兵力,到美軍多兵種前進基地的開闢等等。這些應對,全都是從美國在美蘇冷戰中積累的「冷戰工具箱」里找出來的辦法。
在美中兩個核大國針對對方的軍備競賽不斷加速的同時,美中冷戰的國際格局也就「格式化」了。能不能看懂這種國際關係的重大轉折,關鍵在於,是否真正了解中共點燃中美冷戰之舉的全部含義。
在這樣的背景下,應該如何理解未來長期的美中關係呢?美中之間還能返回尼克松時代以後那五十年的軌道上嗎?認識未來的美中關係,在美中冷戰已歷經五年之際,現在國際社會有兩種認知框架。
一種是非冷戰認知框架,採用這個框架的分析者,不關注美中冷戰的起源和延展,一廂情願地以為,特朗普總統的第一任期和第二任期並無差別,無非就是貿易戰罷了,而經濟全球化1.0版是不可撼動的。因此,多國商界都希望明年美國的關稅政策越早清晰化越好,那樣跨國公司的經營,就可以有比較明確的風險管控。
中國的學者完全不知道中南海五年前點燃中美冷戰的過程;但他們全都在講一點,就是,冷戰對中國不利,中國經受不起冷戰。正因為他們不懂冷戰被點燃之後無法退出這一冷戰鐵律,所以,今年8月中國的澎湃新聞網連發多篇以《尋找「基辛格」》為題的文章,這種緣木求魚的思維,的確給人以不識時務、管窺蛙見之感。
而另一種認知框架就是美中冷戰的認知框架。用這個框架來看,美中冷戰是長期型的鎖緊型結構。研究者首先要分析,冷戰架構下,美中兩國將在軍備競賽和核武器管控、長期經濟實力的競爭、高科技領域的對中管控、國際金融地位的競爭、防範互聯網惡意攻擊等等領域會如何博弈,然後才能分析,中國經濟下行將長期面臨的國際關係難題是什麼。
很顯然,拜登卸任以後,川普總統將沿着美中冷戰的軌道,繼續強化兩國之間的實力競爭,這就是當下所謂的川普關稅戰的背景。需要指出的是,美中關係進入冷戰格局之後,美中之間當然不會再有過去五十年當中的那種無條件合作了。
但是,兩國之間也並非是無條件對抗。因為,核大國之間必須就重要議題隨時協商(比如核武器數量的競賽等),以免兩國關係「出軌翻車」。關於這一點,拜登在加州與習近平面談時,已經講過了。在大量核武器構成互相威脅的時代,冷戰大國之間,有一個共同責任,即在競爭和對抗中防止熱戰。這就是冷戰之所以被稱之為「冷」的原因。
四、普習「棋局」重開,「起手」宛若「雲手」
需要了解的是,在冷戰格局下,美中之間相互滲透的經濟上的自由競爭,將逐漸淡出,若繼續清談美中貿易「自由化」,就成了迂腐之議。川普總統的加關稅意向,是他上任後與各國調整經濟貿易關係的一種可以運用的手段;到底這個關稅手段要怎麼用,用不用,什麼時候用,用到什麼程度,全看雙方的協商過程了。
與此同時,現在經濟全球化1.0版已經到了必須大調整的時候了。而能夠主導這次全球貿易金融大調整的,只能是美國。所以,川普總統居於一個比較有利的地位和時機,可以與各國來商談經濟全球化1.0版如何調整。
但是,調整經濟全球化1.0版,其實並不是川普總統的首要任務,他同時還面臨着一系列國際國內重大議題,必須優先解決。比如,在國際上,如何儘快在俄烏戰場上停火,如何應對中美冷戰的挑戰等等,會耗費很多心力;而在美國國內,如何有效地管控邊境,清理上千萬的非法移民,如何恢復毒品管制等等,也是急迫的政策議題。
美國政府並非世界政府,美國與各重要國家政府的相關協商,從來就不可能談一次就通盤解決。即使是盟友,雙方也有利益上不一致的地方,會有拉鋸。因此,關稅作為談判手段,自然就會在運用上反覆調整,可用可不用,可大用也可小用。如此看來,不能把美國的對外關係,簡單化地理解成貿易政策或者關稅政策;其實還不如說,關稅和貿易政策,是美國對外政策中的一種可能會用到的工具。川普總統上任後,會與主要的盟國調整一系列經貿關係,還有關於非法移民和毒品管控的議題等等。
但是,美國接下來要處理的國際大議題,並不都是跟盟友協商;有些大議題,美國是必須跟對手協商的,比如俄烏戰爭和美中冷戰,這些相關的對手,在軍事、諜報戰方面,也是美國的敵手。與敵手協商,跟與盟友協商,完全是兩回事。其中的差別在於,與盟友協商,有基本的信任在;與敵手協商,對方是否可以信任,要「聽其言」,更要「觀其行」。
最近川普在12月8日播出的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 News)的訪談中表示,他已經與習近平溝通,要求中國協助烏克蘭實現和平。12月11日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網(CBS News)又報道,川普總統已邀請習近平明年1月來華府參加川普總統的就職典禮。
這就是典型的與對手協商的「起手式」。美國與中國已在冷戰狀態中交手五年了,今後會長期這樣對峙下去。在這樣的背景下,川普請習近平協助烏克蘭實現和平,以及對不可能應邀的習近平發出參加美國新任總統就職典禮的邀約,就是一種典型的與對手的交手,而且是一種「太極拳」的「雲手」。
中國早就不再是美國的盟友了,自從中國主動在2020年1月點燃中美冷戰之後,美中之間過去五十年的盟友關係和信任,已經被中國終結了,美中關係從此轉化成了中美冷戰中的對手關係。所以,在處理美中關係方面,川普的第一個任期與第二個任期所面對的,是截然相反的國際局勢,他面對的棋局也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用圍棋來比喻川普總統對中共的「起手式」,可以說,川普總統目前的做法有點象是在圍棋開局時率先落子。這第一步的後手可有無數種變化,對未來的棋局之作用則似有似無;待對手回應一子後,對手的意圖就展現出來了。
雙方的這盤「棋」會繼續,各自都想取得更多的「勢」,也不斷地緊對方的「氣」。而貿易戰不過是這盤棋里可能要落的幾個子,但誰也無法預測,這幾個子在這盤棋當中是第幾步。因為,每一步棋都需要根據對方的落子來決定,而每個子又是互相呼應、相互關聯的。
不懂這盤「圍棋」的人,可能會缺乏耐心,因為剛開局是看不出輸贏的;而懂得棋路的人,才能逐漸看出盤中「大勢」的變化,和局部地塊的「死活」。這是一盤有一方最後力竭不支,才能決出勝負的「棋局」;上次的那盤「棋」收盤時,倒下去的「棋手」叫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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