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特意看了幾場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
印象最深的,是廣州的發布會。廣州市政府新聞辦主任在發布會快結束時說:從明天開始,廣州市新聞發布會將轉向社會經濟生活常態化發布會……感謝三年和我們戰鬥在一起的媒體朋友……尤其要感謝一直以來關注我們的市民,你們的意見建議批評使我們更加堅持及時權威的發布。
謝謝大家。再見。
一句「再見」,發布會戛然而止。
戛然而止的,還有大白、方艙、封控、靜默、閉環、疏解、健康碼、行程碼、場所碼、惡意返鄉、錯峰下田……
這些中文詞彙的詞義,已然不可逆地扭轉。現在,終於都再見了。
我們用一天,告別了三年。
無論我們說多少次要記住一切,遺忘總是在事情還沒結束時就已開始。對新冠疫情大抵也是這樣。在2022年12月8號這天,我試着將一些揉成一團的褶皺都鋪展開,發現過去三年比印象中更加延宕漫長。
一片灰濛濛中,幸好有不斷閃現的星光,為我們照明方向。
謝謝這些星光。
1
也許是巧合。三年前的今天,2019年12月8日,是官方時間表里,首個已知新冠肺炎病例出現症狀的日子。
2019年12月30日。金銀潭醫院將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的支氣管肺泡灌洗液送往中科院武漢病毒所。三天後,病毒的全基因組序列確定,再三天後,病毒毒株成功分離。
那時公眾還無從知曉病毒的傳播途徑和來源,更沒有人知道它將給人類帶來多少死亡。病毒基因組序列信息很快發布在全球流感共享數據庫。
武漢的醫護人員是最早發出警告的人——在檢測結果上用紅色圈出「SARS冠狀病毒」高置信度陽性指標的醫生,為數不多及早改造了病區隔離措施的醫院院長,轉發上述結果提醒同行防護的醫生。
2020年1月初,武漢市中心醫院的醫護如果戴口罩,是會被院領導批評的。到了2月,這所醫院已經成了醫務人員感染的重災區。
但剩下的醫護,將雨衣改造成防護服,垃圾袋做鞋套,泳鏡當護目鏡,繼續上陣。
在武漢最為灰暗的時期,醫護在成建制地倒下,「大內大外」也排班進隔離病房,所有醫生都變成了:
呼吸科醫生。
而醫院附近,人們支着吊瓶輸液,長椅和小轎車是他們的病床。90歲的老奶奶徐美武在發熱門診為64歲兒子等了五天四夜,才等來一個床位。
那個一切仍未可知的春節,援鄂的醫療隊大年三十上了飛機。離退休醫務人員到處找便車載他們回一線。他們都沒有這項義務,但他們都挺身而出。
曾在武漢另一家定點醫院支援的醫生朋友跟我說過,那時一天能有上千個發熱病人湧進來,一樓擠得沒處立足。
援鄂醫療隊到之前,那裡的隔離病區只有兩個醫生管接近80個病人,其中一半是重症,已經呼吸衰竭。你會聽到鈴聲不斷地響。
為危重症患者氣管插管的ICU醫護,被稱作「敢死隊」,因為他們直接面對病毒的噴涌而出,還得吞咽下無力回天的苦楚。患者離去的時候,他們是僅有的陪伴。
很多人一病就是一家。家屬不得不往返各個醫院照顧家人,而自己也開始不斷地咳——完全不符合院感規定,但混亂中沒有別的辦法。
守了二十多天的醫務人員瀕臨崩潰,有人拉了個心電圖發現心肌缺血。後勤和護工早已離開,掃地倒垃圾都只有醫護在做。所以醫療隊接管首日,是在垃圾堆里換的防護服。
那時候有一張防護物資徵集公告全網瘋傳:
不是告急,是沒有了!
物流鏈條破碎,每一節都靠人工拼接,謝謝海內外所有籌款捐助物資的人,還有將它們送抵目的地的貨車司機。
我認識的一位師傅在車裡睡了一個月,說要一直要跑到湖北好起來。這並非虛言,那時候就是有這麼多普通人不惜力,不計成本。
街面蕭瑟空蕩,物資卸下後,醫護人員和貨車司機相隔幾十米:
相互鞠躬。
2020年3月10日,武漢最後一家方艙隆重休艙。全國都祝賀它們「關門大吉」,有武漢市民打上鮮艷的領帶出門,那是個飽含希望的春天。
2
春天之後,新冠疫情的全球性大流行已經不可收拾。
我記得在武漢方艙休艙那天,有張兩名醫務人員坐在床板上相互倚靠的照片,流傳到當時歐洲疫情的「震中」,被意大利報紙選作封面圖。大陸彼端的人民在這一幕里找到過慰藉:
他們成功了,我們也可以。
接下來的兩年多,是一段段疫情在各省反覆冒頭,又被掐滅的時光。
正常的生活秩序一度恢復了大半。就像過去的每一年一樣,山火、水災、地震、乾旱等等災難總會接連而至,這種時候新冠病毒像是隱入了背景板。在少人注意的地方,許多邊境城市一度成為信息孤島。
疫情並沒有真的被徹底消滅。新冠病毒也沒有一刻在閒着,演變到今年年初,奧密克戎的致病性大大減弱,但免疫逃逸性比此前的毒株都高。
從鄭州、西安、上海,再到烏魯木齊,蘭州,長春等等等,一座又一座城市被迫長時間封控乃至封城。
動輒一兩個月的凝滯,在設定的模式里生活,許多事在靜默中發生了巨變。疫情像一張無形的網,清醒的人清醒,勇敢的人勇敢。
今年1月的西安疫情里,有兩個醫院曾因「延誤急危患者搶救和診治」,被處罰停業整頓3個月。但其實,用盡一切努力,為患者爭取權利的醫生有很多。有些人甚至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西安疫情之前的一個月,河南的一家醫院副院長明知道患者有發熱症狀,仍決定收治並對其治療。他最終被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西安疫情期間,有位醫生發了條微博,訴說他有117位小耳畸形患者,絕大多數是不滿10歲的孩子,擴張器已經植入並注水超過三個多月,無論如何該做二期手術。
突然被禁刀。我感覺非常對不住這些患者!
他成功引起了小規模的轟動。第二天,這些手術被獲批繼續進行。後來有記者問過他,他說沒想過發微博的後果:
只想過不給他們做手術的後果
國際醫務道德規範叫《日內瓦宣言》。醫學生進學校就要求背誦,宣言總共十條,第一條是:
將病人的利益置於我專業的中心,並在情況需要時置於我的自我利益上。
今年上海疫情期間,一位被宣布死亡的75歲老婆婆,被裝進了黃色屍體袋,要被轉運去寶山區殯儀館。兩名殯儀館接運員接上後,注意到黃色屍體袋裡有動靜。
他們開袋檢查,發現老人還有生命跡象,於是很生氣地「退」回去。
如果不是他們的堅持,老人很可能被活着火化。
上海市殯葬主管部門後來認定,是兩位接運員認真仔細的工作態度和規範、職業化的操作救了老人一命,給了他們一人5千元獎勵。
今年10月,鄭州。廠區工人恐慌地逃離,有的看守者最後選擇對他們網開一面。國道邊上,村民們放好了水和泡麵香腸,卡車司機冒着巨大風險捎他們一程,當然不要忘了還有放行的交警。
一位負責看守的大白說,其實要攔工人,也能攔住。但他還是希望大家能平安到家:
記得報備。
還有向物業和社區普法的警察。「居民要的是你們封控的這個文兒,您出示下這個文兒,給人解答一下。」「您讓我們執法,我們得有法可依。」
還有那些集體挽留鄰居留在家裡隔離的北京市民。朝陽一個小區有個2歲孩子核酸陽性,家長帶着他穿好防護服都準備去方艙了。一群鄰居得知孩子患哮喘,在樓下反覆勸他們別去,有人斬釘截鐵地說:「不能走,你們現在不能走。」然後他們排隊在寒風中挨個簽名,自願承擔一切後果。
不能忘的,還有不打烊的藥店,夜裡住橋洞的騎手,幫他們尋找住處的網友,走路去發工資的老闆,關照老人的年輕人。
謝謝各種在保供企業夾縫裡給大家服務的「團長」。我記得其中最小的一位,還是個高中生。
3
在人體內,新冠病毒的攻擊不僅限於肺部。它先是沿呼吸道進入肺部,然後通過血液抵達全身——心臟、腸道、大腦……
而人群之中,疫情與以此為名的一切,在某些時刻撕裂了人際關係和社會安全網。
清零和躺平,健康與經濟,生存與自由,三年的拉扯終於結束了。感謝那些在寒冬里,站在街上幫助他人的人。
現在,場所碼,地鐵碼都沒有了,希望健康碼也最終成為歷史。
感謝那些一直在腳踏實地做科普的學者,從學術期刊到微信朋友圈,達成共識註定是艱難的。但捍衛常識的人們,不應該被忘記。
無論過去和未來,我們都需要更誠實的聲音。
記得15年和朋友從成都自駕去拉薩,20年年初開着車橫穿了新西蘭的北島和南島,不知道核酸和病毒為何物。
這種日子應該就快來了吧。都感覺有點不太真實了。
三年對一個人的一生重要不重要呢?一些人可以熬一熬。但也有一些人沒有熬過去。
我們這些熬過去的人,要為了沒有熬過去的人好好生活。希望我們都可以平安度過一天又一天。
加繆說過:
只有經歷隆冬,我才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獸樓處)
本文由看新聞網轉載發布,僅代表原作者或原平台觀點,不代表本網站立場。 看新聞網僅提供信息發布平台,文章或有適當刪改。